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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为客(古代架空)——洬忱

时间:2024-08-31 12:12:40  作者:洬忱
  累,好累。
  徐云承抚着树皮粗糙的纹路终于停下了步子,白净指间蹭上去不少褐黑木屑。双腿渐软,他只扶着树跪下,大口大口地喘息起来。
  “燕绥淮,我恨的哪里是你?我恨的是你分明知道我心里有多痛,多怕,却要顺着私欲将我变作我最厌恶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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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色攫住了燕绥淮的脖颈,叫他喘息不得。
  他踏着仲秋的枯叶朽木,跌跌撞撞似地府游魂飘荡于世,只疯了一般将自个儿锁进了屋子。
  他不停抽着鼻子,却半点呼吸不上来,分明在岸上却怎么好似沉入了深潭里?于是只能痛苦地掐住了自个儿的脖颈。他在地上翻滚挣扎了许久,终于沉静下来,也终于如同新生子般学会了呼吸。
  他吐息仍旧混乱,可他却没再理会,只匆忙伸手扯散了编好的发,呜咽着,顾不着扯下发丝的细密疼痛。
  “他不稀罕、不稀罕啊……”
  燕绥淮哭了会儿猝然又笑起来:
  “十八载,我用十八载哺出的真心都算些什么?!恶心?腌臜?哈哈哈……”
  他将那绘了徐云承的数十张画展了朝天抛,瞧着那画散开铺了满屋。他身子发抖,只从柜中取出一锭墨,用砚滴往那石君中倾了半砚台的水,急急磨出了黑亮的浓墨。
  他痛苦地拧紧了眉,只展了长臂,将那一砚墨向地上泼尽。
  黑墨在宣纸上开了花,污了上头神仙似的人儿。
  砚台落地,燕绥淮猝然跪倒在地上。他抚着其中一张溅满墨点的画,只觉心仿若被绳绞出了血。
  他慌乱地用袖摆不停地擦拭那画,却是越抹越黑。末了只得将那画拢在怀里,哭出声来:
  “怎么拭不干净呢?阿承、我的阿承……”
  他起身将那留着等翌年春踏青时与徐云承共饮的酒搬来,只揭了封酒的布,灌进喉腹,醉吃三四坛,呜咽道:
  “阿承……你、怎不要我?——你当真绝情。”
  “是我荒唐啊。”
  耳鸣又起,只是这回除他外无人知晓。他难受得发紧,费劲将头颅埋入膝间却不能消解半分。他醉着,照猫画虎地去寻穴位,却总是找不准,只能把唇咬出血来分散苦楚。
  夜半雨落秋山,那轮圆月被云雨彻底遮了去。
 
 
第011章 料峭春
  又是一年。
  枢成二十三年
  魏·缱都
  东风浩荡,檐下铁马叮当敲响。
  一堆病骨瘫在龙榻上,邦宸侯季惟受召跪于侧畔,却是良久无言。这雕龙刻凤的殿内阒然无声,仿若一只空匣。
  “穿着甲来的?”终还是巍弘帝先开了口。
  “回陛下,臣在沙场上待的日子太长,这甲也就成了衣。”
  “那你在北疆瞧着那些大漠狄人,难不成回来瞧朕也成了野人?”那病帝伸指略挑开床幔,将他的姿容稍稍打量,淡笑一声道,“朕已瘦得脱了相,侯爷倒还真是朗俊依旧。”
  “陛下说笑了。”季惟不承他情,说罢只给他磕了一个响头,道,“臣错了。”
  巍弘帝身子没动,只瞧着季惟的脸儿瘆笑一声:“错?你哪儿错了?”
  季惟恭顺地说:“陛下觉着臣哪句话说得不中听,臣哪儿便是错了。”
  巍弘帝皱了眉:“阿惟,这官腔好生难听,赶些收了!”
  “克己复礼乃臣子本分,臣不敢违逆。”季惟说罢只把头压得更低,重甲压人,他的吐息却是一分不乱。
  那巍弘帝怅然地望向空中一团虚无,朦胧中尽是他二人当年跑马的草野。他怔愣片刻,指间攥紧的锦被刹那好似化作了跑马的辔绳一段。
  故梦散尽,巍弘帝咽下喉中不甘,冷嘲道:“当年你三箭射死朕二哥的时候,没见你不敢。怎么今儿话也不敢说,就连朕的眼睛亦不敢看?”
  “昔年陛下为三皇子,臣可平视。而如今陛下高居九重天,臣唯能仰观。”
  “别人如此言说,朕还当他们明事理。为何听你说来,朕却觉得字里行间里满是讥讽?!”
  季惟从容道:“陛下多虑。”
  “陛下、陛下啊!当了这皇帝真就失了名姓,失了兄弟,唯一活着的皇姐还对朕嗤之以鼻!阿惟——”巍弘帝哀切呼唤一声,“当这皇帝朕是真真憋屈!”
  季惟垂了眸,难得咧了嘴却叫面上划开一道冷笑。
  憋屈么?
  当年风云莫测,那丧心病狂的先朝三皇子不论东宫里头妃妾出自何门,亦不管其中宫人何其无辜,全叫他们化作了腐肉一堆。
  满宫腥臭逼得前朝长公主一个飒爽女将至此卸甲入佛门,亦逼得那二皇子一个厌恶手足相残的边关大将提刀指亲,最终死于季惟的重箭之下。
  末了那疯太子自焚而亡,先朝三皇子则成了这枢成年间的巍弘帝。
  不就是自个儿选的路,他到底哪里憋屈?
  “季惟!”巍弘帝见那人神色恍惚索性拔高了声,他透过床帷瞥见那人身子略微颤动,便苦笑起来,“你、眼底可还能瞧得着朕么?”
  季惟赶忙把头磕在地上道:“求陛下恕罪!”
  巍弘帝仰天长笑,嘶哑的笑声灌满金殿。
  ——苦,好苦啊,天公既夺其血亲,何故将那曾经与他餐风露宿,笑论天下的季惟也夺了去?
  这一放纵大笑牵来了一阵剧烈的咳嗽,他只将喉间棉絮般的一团温热缓缓咽下,把手伸出帐外摆了摆,令那些闻声而来的内宦都早些滚出去。
  “季惟,这么多年了,朕就只是想听听你的心里话。当年我将季恍派去北疆,你恨朕不恨?”
  季恍?
  巍弘帝说出那两字时,季惟的五脏六腑都仿佛拧在了一块儿。
  他的长子季恍殁了已有七年了,过去了两千多个日子了啊,可心碎之音却还在耳畔绕着。武将再怎么刀枪不入,也并非真的铜身铁心,巍弘帝割下他的肉,如今却怎么才来问他疼不疼?
  季惟缓缓吸了口气,只将心中如山的苦痛费力熨烫平,他面不改色道:
  “他为陛下之臣。”
  “可他为你的儿!”
  “圣命比天高,臣子理当多体谅体谅陛下才是。”季惟眸也不抬,平静道。
  “侯爷倒是看得通透!可你以为朕当真不知你性子几何么?你若当真不怨朕便好了!咳——”巍弘帝狠命揩去嘴角血迹,又道,“你最近可还见着宋易?”
  “陛下不是不愿臣同他相见么?臣不敢忤逆圣命,对宋少卿现状也不过略有耳闻罢了。”
  “他、可还好?”
  好吗?
  宋易近日染上了风寒,无法入宫面圣。
  好巧!偏是这时候染上了风寒!
  季惟不可自抑地闷笑起来,就连身子也有点抖:“陛下这般岂非明知故问?——能好么?您明知宋易他生了个又倔又犟的臭脾气,明知他离了大漠好比鱼离了水,却仍要把他与鼎州分割开。八珍鼎食,何如故乡!您不就是想叫他渴死么?”
  “如若今朝不将悉宋营与宋家分割,往后只怕更难!”
  “哪怕您叫他当个手无兵权的士卒,而非一个编校藏书的秘书少监,他也断然不会同您闹至这一地步。更何况陛下您打一开始不就没想要那饱受甘棠之惠的宋家好过么?”季惟拧紧眉头,说罢又是一叩头,“臣肆意揣度圣意,实在该死!”
  巍弘帝哑声笑了:“该死?朕做了这般多的错事儿,该死的不是朕?”
  他咽着喉血,思绪乱飞。
  没称帝之前,他已拥有许多,但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子满足不了他那愈发强烈的权欲。他拉弓指皇亲,提刀翻朝堂,这才艰难爬上了九重天。
  他太贪心,一出杯酒释兵权,将数十功臣贬作庶民,但总有人留下,比如他的三个结拜兄弟——谢封、宋易与季惟。
  还不如狗!
  谢封死了,死于他不愿深究的通敌叛国之罪。当年众说纷纭,他却装了聋子,快刀斩乱麻,将谢封九族尽诛,就怕一人道出其实是他这万岁爷错得彻底。
  宋易活着,权没了,家远了。他把宋易派去了秘书省。一介武夫虽善读兵书,但哪里知道如何编史亦或编校藏书?他叫宋易那戍边大将军成了秘书监里被儒流耻笑的匹夫。
  季惟活着,长子死了,次子又被他锁着养。季惟如今一身伤痛却也只能在西疆硬撑,但他还是心难安,便又派了几个监军去干涉季惟这侯爷行事。
  他盼着他们死,又怕他们死。
  他也曾在夜半之际苦思他们之间怎会步入这般田地,但他从来不愿承认是自己错了。
  于是他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般自欺欺人道:“高处不胜寒,本就是帝王命!”
  他就是这么个人儿。
  巍弘帝沉默片晌又开了口:“季惟,你当真不知朕为何如此对待宋易么?”
  “因为他曾为先朝太子旧部?”季惟阖紧了眼,手攥作了拳,“可他最后择的还是陛下您!”
  “阿惟,你饶了朕罢。”巍弘帝将全部的力气全用于锁住那两道浓眉,只叫病容愈发地凸显,“如今朝野里个个都巴不得朕早些死,朕知自个儿已是命如悬丝,断然不会再怪你……说说罢,你可参了党争?是魏千平?还是魏盛熠?”
  这巍弘帝死到临头还在试人心!他是真真不知“忠义”二字如何写!
  季惟苦涩道:“陛下,微臣不过一介草莽,何以参与国事纷争?”
  “你仍在欺朕!”巍弘帝的喉结动了动,“你已成了魏千平党羽罢?那些个给魏盛熠撑腰的,除了妄图塑出一个任人揉捏的傀儡,恐怕没别的缘由,朕不觉着你是那般无耻之徒!”
  好一个朕不觉着!
  “微臣惜命,岂敢委身太子殿下?不过陛下,您适才所言之傀儡是二皇子?还是太子?”季惟面上不着一分感情,“陛下,臣身上疤,十道有九道是为您而生。您这口气吊着多久,微臣便老实本分地跟着您多久。臣不求厚禄,臣只盼君臣两不疑……如若您真心抱愧于臣,那便将臣的儿子还来罢!”
  见龙榻上的人半晌没声,季惟咬了咬牙,又道:“臣有要事,先行告辞,还望陛下恩准!”
  巍弘帝没有言语,算是默许了他的放肆。季惟退下后,他闭眸咀嚼着季惟方才所言,在费力掠过那声索求幼子的哀唤后,将心思注入了另一词上。
  惜命?
  近来大理寺的几道大案倏地钻入了他的脑海——大批拥立魏千平的朝中重臣在一月内相继遭奸人毒杀,经仵作、少卿、卿三关,却只得出几件案子皆是无故生怨而就。
  一语惊醒梦中人。
  那巍弘帝的病眸遽然瞪大,那囿于深宫的蘅秦狼崽在他的冷落之下究竟变作了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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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意阑珊酒病寥,山家谷雨早茶收。【1】”柳契深坐在窗前慢悠悠地吟。
  江临言闻言却眦笑一声,嘲弄道:“得了罢,这么北的地儿,哪来的茶?要看茶啊,平州……”
  柳契深和温不约而同地扭头去瞧他,他却敛睫吹起口哨来。柳契深倒还识趣,知道江临言若是不想说,问了也无用,便没开口。偏偏那温话少却戆直,来了一句:
  “你竟还闯荡过南边么?”
  “这、嗐我从话本里瞎看的,一时嘴快罢了!”
  温虽知他在扯谎,但到底没刨根问下去。
  江临言的话匣子本就难关,没一会儿又道:“你俩几时下山?”
  “明早……倒是你,真不走?”柳契深缓声道。
  留山。
  他们仨说得隐晦,但哪里有留山当隐者这般好事儿,不过雅称下山坐牢罢。
  “容我再考虑考虑……欸温!听说九寻昨儿在你屋前跪了半宿,你那地儿本就风水不好,待一阵子都冻得人发慌,你还不叫那孩子进屋?!这是因着啥事儿啊?”
  这回轮到温逃话了,他半阖了眸子,脑海之中少年那阐明心意之言仿若吞天巨浪,好似下一秒便要将崖石打得破碎支离。
  柳契深闷了口酒,叹了口气:“你也不说是罢?难得聚一块儿吃酒,你们倒是啥也不说。成罢,这山上仅有我一人坦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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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季徯秩承着浩荡隆恩,方迈下序清山的石阶便有一老太监迎了上来,那人挂着张哭脸儿,道:“咱家今儿奉旨接送小侯爷入宫,皇……”
  “公公莫要多言,快些送我进宫罢!”
  自打听闻巍弘帝大渐,季徯秩一颗心都仿若悬于刀锋,今儿竟比那太监还急些,不待他摆下马凳子,自个儿先行掀了帘,一步登了车。
  “走罢。”季徯秩催促。
  宋诀陵瞧着轩窗之中季徯秩那因忧惧而发白的脸儿,冷笑自喉间泄出,只将包袱抛给那方及十四的家仆栾壹,翻身上了马。
  “公子这又是在跟谁怄气呢?”那人问他。
  “狗。”
  栾壹挠了挠头,讪讪笑道:“公子这是越大,越叫栾壹不知您心里想什么了,跟只畜生有啥过不去的?”
  宋诀陵斜睨了他一眼,扬鞭长驱而去。栾壹没法子,只得跟在他后头跑,只是不停念着:
  “公子欸,您慢点,当心摔了!”
  这两匹马惊着了季徯秩所乘的马车,随车而来的小太监掀起轿帘,尖声骂道:
  “啐!哪家不识规矩的儿郎,竟敢惊了皇上遣来的车马!”
  适才哭丧着个脸的老太监往车外一瞥,登即横眉怒目起来,胖手一抬便赏了那小太监一记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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