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认得我是谁吗?”
半晌,黎清听到宫曜沙哑的嗓音:“……阿清?”
“嗯。”还好,脑子应该没坏。
“你再休息一会儿吧。”黎清微凉的手盖住宫曜的眼睛。
过了片刻,黎清感觉到宫曜呼吸再次平缓,而数据监测告诉他,特效退烧药生效了。
所以之前没用,大概就是因为针对的物种不同。
黎清收回手,起身在山洞里转了一圈,又走向洞口,确认四处都没有黑龙的痕迹。
看来那条黑龙的确就是宫曜变的了。
只是他为什么会变成龙呢。
死亡副本的玩家只会从常规世界和低魔世界中选取,基因检测的结果必须是人类或与常规人类高度相似,这也和黎清早晨对宫曜的检查结果保持一致。
但他那只金色的眼睛,偶尔说出的神秘语言,又告诉黎清,他和那条龙的联系不止副本设定这么简单。
还有那个和他十分相似的女人头骨。
还有……时隔一百多年的第二次发热期。
虽然就发生在几个小时之前,但黎清的记忆已经有点模糊不清。
没人告诉他这种情况该怎么做,但他本能觉得这不是正常朋友的帮助范畴。
资料显示,一般只有夫妻或者情侣关系的双方才会进行这种程度的接触,但宫曜说他们并不是情侣,只是关系很好的朋友。
黎清坐在峭壁边缘,轻轻呼出一口气,大脑少有地出现了一点迷茫。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窸窣声音。
宫曜裹着绒毯,有点精神恍惚地走了出来,接着一下坐在地上,脑袋放在黎清的腿上躺了下来。
黎清一下就想起了喜欢在下巴上垫着冰块或者头骨的黑龙。
“你如果翻滚一下,就会掉下悬崖。”黎清提醒。
宫曜只是握着他的手腕,没有说话。
黎清低头:“怎么了?”
“……”
“你是来找我的吗?”
“……嗯。”
黎清轻轻抬了下腿:“起来,我陪你回去躺着。”
宫曜这才勉强跟着他站了起来。
黎清现在感觉很奇妙。
虽然面前的已经变成了宫曜,但他仍然有种面对的还是那条有点傻的黑龙的错觉。
就算是上一次发热期的记忆,后面几天一直高烧的宫曜也只是一言不发,自己闷头消化,哪里露出过这么神志不清的一面。
但这次他有很多道具,可以把宫曜照顾得很好。
黎清突然生出一点成就感。
他让宫曜重新躺好,自己也钻进绒毯,感觉对方体温下降了不少。
宫曜搂着他,低下头,突然沙哑着开口。
“我小的时候,就是在这里长大的。”
黎清一怔,缓缓抬起了头。
宫曜半垂着眼皮,眸子仍然有点迷蒙。
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这副样子便又显得有几分忧郁了。
宫曜继续开口,声音很低,几乎是贴着黎清的耳朵,只有他一个人能听到。
“小的时候,我就睡在这张床上。那条黑龙睡在洞口。”
他顿了顿,在黎清的诧异中平静道——
“——那条黑龙,她是我的母亲。”
第191章 永夜小镇(13)娜特维德尔
“从我有记忆起,就一直生活在这里。”
毛毯笼罩的温暖空间,宫曜低哑却温柔的声音轻轻在黎清耳边响起。
“没有人告诉一个被龙抚养的小孩,家庭关系该是什么样的。所以在我学会那条龙的语言后,就理所当然地被告知,她是我的妈妈。
“……我知道,大部分动物的叫声都是用来传达情绪或信号。但龙不同,他们和人一样,有自己独特的语言。
“我的母亲叫……”
他喉咙里发出一串十分温柔的音节。
“用人类的发音翻译过来……娜特维德尔,在龙语里是‘黑暗里的风’的意思。
“娜特维德尔哺育我,教授我黑暗森林里的知识——她甚至会像世上所有母亲一样,在我不肯老实睡去的日子里给我讲故事听。
“但我却比大部分小孩都提前目睹了母亲的衰老。我不知道那有多久,因为黑暗森林里没有年月日的概念,就在我意识到的那一刻后,娜特维德尔的身体渐渐衰弱,皮肉腐烂,最后只能靠我去捕捉一些小型的猎物回来给她吃。
“然后就在某一天,我能够独自猎杀狼后——”
宫曜话音一顿,过了许久后才继续道:“……她死了。失去生命力的一瞬间,她变成了一架白骨。”
黎清一怔。
“山洞里那个巨龙的头骨……”
“是的,那就是娜特维德尔的骸骨。”宫曜把下巴轻轻放在黎清的头顶,声音平静又困倦。
“另外两个人类的头骨呢?”
“其中一个从我出生时就已经在那里了。
“另一个……”
宫曜缓缓呼出一口气。
“是娜特维德尔死后,从她的骨骼里找到的。”
“……”
“奇怪的骨头,没有被消化或者排出,不是吃进去的,难道是她自己长出来的吗……”宫曜笑了笑,“但那个时候的我哪里知道这些。在我看来,它们都是母亲的一部分,所以都被我好好收藏起来了。”
黎清沉默良久。
“……然后呢?”
“我依然过着和从前无异的日子,直到某一天跑得远了一些,遇到了一个来黑暗森林采集的人类。
“我帮他赶走了一只‘白猴’,他以为我是迷路的小孩,就把我带回了镇上。
“……不,我当然没有被谁收留、住在那里,因为我有自己的家。但那是我接触人类的开始。我认识到人类的生活,学习他们的语言,用劳动换取酬劳,晚上再回到这里……”
宫曜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你困了。”黎清说。
过了许久,宫曜才“嗯”了一声。
黎清伸出手,像宫曜之前做的那样,将手搭在他的后脑勺上。
“先睡吧。我就在这里陪你,哪里也不会去。”
宫曜从喉咙里发出“呼噜”的回应,气息又逐渐变得平稳而悠长。
他这一觉睡了很久,体温也渐渐恢复了正常水平。
直到腹中的饥饿将他再次唤醒。
宫曜睁开眼。眼神还有些睡醒的迷茫,但不再像之前那样混沌。
看着怀里抱着的黎清,他下意识开口:“早……阿清……”
然后稍微翻了个身,将黎清往怀里搂了搂,闭上眼准备短暂赖个床。
……等等,事情不对。
宫曜猛地睁开眼,然后松开黎清,坐起了身。
黎清眉头皱了一下,缓缓睁开眼。
他没怎么睡好,脸上面无表情,很快就清醒了。
然后他淡淡开口:“提醒你一件事情。你的直播间没关。”
宫曜:“……”
下一刻,某个直播屏幕在一片哀嚎中黑了下去。
宫曜低头,然后又拉开腿上盖的毯子看了一眼,眼前一黑。
果然什么都没穿。
要不是黎清提醒,他差点惊吓到跳起来了。
黎清一脸云淡风轻地起身,舒展了一下被迫成为安抚玩偶十几个小时的身体,一边道:“看来你已经完全恢复精神了。”
他转身架起铁锅,开始生火,然后背对着宫曜坐下,拿出水和食材。
背后一阵衣物摩擦的声音,迅速换好衣服的宫曜也下了床,沉默走到黎清旁边,坐了下来。
直到黎清一如既往试图将一整块冻肉扔进水里后,他才接过那块肉,找出一块平整的石板和看上去有些年头的菜刀:
“我来吧。整块煮口感不太好,中间的肉也煮不熟,香料也不用都放进去……”
看来对之前吃过的东西颇有阴影。
黎清理所当然把制作早饭的活都交给了他。
“所以你还记得之前发生的事情?”
黎清本意是指他记得变成黑龙时吃自己做的食物,但宫曜却不知在想什么,动作一僵,不自在地咳嗽了一声,才道:“啊……嗯。”
黎清没有察觉他那些纠结,只兀自继续:“所以这个副本,其实是以你过去的世界为原型……”
宫曜将肉片下入锅里,终于恢复了一贯的正常口吻:“……嗯。我猜测是这样。”
“我还有一个问题。”
“嗯?”
“文字和知识依靠同类而传承。如果娜特维德尔能教授你这么多,是否说明这里还有其他同类?你见过它们吗?”
宫曜垂着眼,轻声道:“娜特维德尔,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条龙。”
他继续叙述自己知道的往事。
“她的族群在她年轻的时候就相继死去,化为白骨,只剩下她一条龙。
“她活得足够长,所以她告诉我,这个世界的一切都在慢慢毁灭,总有一些物种永远消失,但没有新生的补上……除了那些越发怪异的生物。”
黎清想到自己对之前那个没有眼睛的狼尸的检测:“是污染?”
宫曜扯动了一下唇角。
“污染……确实是引发异变的因素,但不是源头。
“或许只有寿命很长的龙才能发现这一点,但所有异常都会在某一个时刻集中爆发,显现而出。那个时刻,就是在娜特维德尔死后的永夜节。”
宫曜望着锅里沸腾的、散发出香味的汤,轻声开口。
“那是我融入永夜小镇的第一年,和其他人一样沉浸在庆典的氛围里,等待神灵的眷顾。
“然后那一年的庆典,‘黑暗之神’并未如期而至。
“我其实并不太理解黑暗之神是什么,不知道那就是娜特维德尔。但对于小镇上的镇民来说……
“他们的天塌了。”
第192章 永夜小镇(14)世界尽头
肉汤终于完成,黎清吃到了这些日子以来吃得最好的一顿饭。
黎清喝下第二碗汤,才开口:“我去镇上的时候,得知他们在担忧能源问题,祈求今年的祭祀能够让黑暗之神保佑他们能源的供给。”
宫曜笑了一下:“这哪里是娜特维德尔能做到的事情?她只是一条龙,不是万能的神。
“但能源不足确实是那个时候人们担心的事情。
“永夜小镇的能量源是黑暗森林深处的巨大‘沼气池’,在小镇的另一个方位。‘沼气池’提供的燃料通过管道输送至镇上,几百年如一日,仿佛无穷无尽……
“但从某一天开始,能源中心的人传来消息,说沼气池的输出功率越来越少了。
“镇长起初决定隐瞒这个消息,但流言仍然在小镇蔓延,直到那一天——”
他目光有些放空,已经陷入了回忆。
“那一天的安眠时,小镇边缘的几户人家门口的灯未能及时亮起。
“白猴趁虚而入,熄灭了他们屋里的灯。第二天,人们在他们的家里发现了人类的残骸。
“黑暗之神的祭祀已经成为了他们唯一的救命稻草,但随着祭祀失败,‘黑暗之神’没有到来,小镇彻底陷入恐慌。”
黎清听得专注,看他停下,追问:“然后呢?”
“然后啊……”宫曜笑了笑,“又是十年过去,灯光照亮的范围越来越少,‘黑暗之神’仍然没有在祭祀上出现。于是人们终于放弃祈求,开始试图寻找新的‘沼气池’,而我也成为其中一员。”
“找到了吗?”
“……怎么说呢……”宫曜摸着下巴,“我有了其他发现。在这个发现下,有没有新的沼气池,已经完全不重要了。”
“怎么说?”
宫曜露出一个难以言说的笑容。
“阿清啊……其实这里——这个副本的原型,也并非一个真实的世界。
“我找到了世界的边界。”
黎清一怔。
“一个拥有‘边界’的……有限空间……”他若有所思,“这里的万物最终都会走向衰败与灭亡,就是因为这是个困在‘边界’里的世界,所以不会有永无止境的循环……”
宫曜打了个响指:“没错,不愧是阿清!”
“那么你弄清楚这世界是什么构成的吗?”
宫曜脸上的表情立刻变得有点精彩。
他沉默了一会儿,呵呵一笑。
“这个世界……存在于某个生物的腹中。”
“!”
“后来我破开了那个生物的肚子……嗯,那是我们第一次看到‘太阳’。”
“……”
宫曜看向黎清,看他神色有些沉重。
“对,阿清想得没错。”仿佛知道黎清在想什么似的,宫曜轻声开口,“‘拯救’并没有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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