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药看着他,心里发酸,面上还是笑着的,明媚又哀淡。红药又替他把毯子掖了掖,小公子迷茫中不知事,好似热了,又觉得这环境安心,微微动了动,才将手脚放开了。
红药坐到另一边去摆弄香囊,心说,自己这日子再难捱,心 里也知道是有个边际的,每日掰着手指头数,纵是嫌弃日子过得慢,也有数尽的时候,小公子的日子,又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说不了。转眼日头有些下沉,从君这才迷迷糊糊地转醒,屋中还未点起烛火,笼在将暗未暗的夕照里。小公子本想着小憩片刻,没想到一睡过去就是这许久,缓缓地坐起来,哑声问:“红姐,什么时候了。”
“巳末。”红药答,“睡得舒坦吗?”
从君点了点头,虽是睡足了,但昼夜颠倒,头脑也是有些昏沉。揉了揉太阳穴,道:“我得回去了。”
红药自然不会多留,将军虽然是忙着,这个时辰,偶尔也会归府,从君总不能疏忽了。小公子鬓发有些乱,神情也是迷糊的,到傍晚,这屋子就有些冷了,红药随口说:“这般模样,还不如就在府中歇了,将军屋子暖和,也不用担心他抽冷子回来,找到由头责难。”
近些日子从君常在红药这里小憩,通常几刻就悠悠转醒了,唯有今天睡过头了。小公子由着红药帮自己把大氅披上,摇摇头,平淡地说:“睡不着。”
红药话头一噎,哪能不明白呢。从君将大氅披好了,才道:“下回红姐莫容我,敲醒便是,我歪一会儿,醒醒精神就够了。”
红药把他送到门口,在他后背摸了一把,说:“去吧。”
小公子下了台阶,红药却又跟出来,往他手上塞了个搪瓷的汤盅,用绸子垫着,抱在怀里暖着呢,像是刚下炉。红药说:“我熬的红枣银耳羹,本是女子养颜固气的,你管他甚么功用。就当暖暖胃吧。”
从君接到手里,本来还要推拒,红药说:“枣子不是稀罕物,我那里还剩满筐呢。”
从君眸中有些思量,他哪知道自己睡模样招人怜,将军看了都要软三分心肝,弄不分明红药怎的突然殷切起来了,但知红药是好意,只是点了点头。又道过别,这才去了。
军府中火烛常燃,门口守兵见他并不相拦,从君走进院子里,回头朝那边厢房看去,二楼之上那间屋子黑漆漆的,是他住过的,现在属于监军的屋子。
瀚城距掖城也有些脚程,况有些公务要办,颇有些日子要耽搁,监军这一去,不知什么时候回来,如果将军要弄些手段,保不齐监军归来主营时,前线战局已定了。
从君只是微微驻足,便敛回目光,一脚迈进了高高的门槛。
连日捷报,先锋军军队势如破竹,数日增援,渐成压境之势,瞬间又朝戎人境内席卷了近百里。
就在展连英攻势愈发凶猛之时,后方变故突生。
封州这颗最初埋下的雷,到底是炸了。
戎人一支三百人的队伍趁夜潜入封州,抹杀守城巡逻将士以百计,枭首示众,其余尽数俘虏,入人家,抓平民百姓为质,消息传到展戎这里时,妇孺都被推上了城墙的墙头。
在进攻之前商议防守之计时,展戎就已点出这项薄弱之处。早前封州都督与戎人勾连,交出了城防图,封州又地处边境,一面连山,最宜隐蔽奇袭,即便有所防备,前线吃紧之际,自然是防不胜防。
展戎面色冷峻如冰,周身煞气如阎罗,饶是展连豪常年跟随身侧,亦是有些喉头哽塞,难以言语。他心跳极快,平复了一下才接着禀告道:“右先锋骆义正亲自赶往,附近折冲府已先行一步,将封州围了。战事暂且不会蔓延到外围,现在的难事是,敌军出不来,我们也进不去。城中尽是平民百姓,强攻不得,处处掣肘。”
展连豪小心翼翼地看了展戎一眼,说:“戎人请求暂缓战事,要求我们停止攻势,退兵到瀚城以外。如若不然……便每日在城墙上斩首十人,直至杀尽。”
展戎闻听此言,不由得冷笑一声,眸中尽是不屑之意,嘲讽道:“他们真以为自己好大的底牌啊。”
诸多部将皆不敢出声,展连英抱拳,声音有些低沉,道:“将军,军之为战,为保家国百姓,虽说不可因小失大,但……”
展连英话头一顿,见屋中都是镇西军亲信,才敢接着道:“纵不提此事,现有监军督查,朝廷手眼,若出纰漏伤及百姓,唯恐落人把柄。此后局势,大为不妙。”
展戎抬起眼皮轻轻撩了他一眼,淡淡道:“副将此意,便是退兵?”
展连英单膝下跪,叉手道:“末将不敢!”
若是退兵,功亏一篑,更是落人口角,如今局势,进退两难,实难抉择。
展戎面上丝毫不见怒色,冷峻无俦地高坐主位,把玩着手中的将军令,眸光颇为深邃,平声说:“骆义几日可归封州?”
从属将领上前一步,道:“快马加鞭,最晚明日午时。”
展戎抬头,冷淡地说:“十日之限夺回封州,如若不能,教他提头来见。”
该将一怔,对上展戎目光,立刻叉手行礼:“是!”
其余将领颇有些骚动,如展连英一般叉手下跪,齐声叫:“将军!”
以民养战,可得军心,无论出于何等理由,都绝不可弃一城黎民于不顾。将军铁面无情,他们一向知晓,只是此事,断然不比战场杀伐。
展戎对他们理也不理,眸光一派冷锐,平淡而又冷厉地说:“传我军令,此刻前杀伐,既往不咎,此刻起,我大魏封州损一无辜子民,我屠一城,告知戎人,如若不信,但见分晓。”
说话间,袖手丢出手中将军令,木牌在空中转了两圈,轻飘飘落于面前长案之上,“叩”的一声轻响,刹那间磅礴气势席卷屋中,众人皆是脊梁一凛,莫不敢言,叉手大喝:“喏!”
那将军令击于案上的余音好似还在响。
奉江得知此事时,方出掖州不过数里,距离封州,也便一日之遥。
那后方将领乃是右先锋骆义,已立了军令状。封州失火,自己近在咫尺,展戎鞭长莫及,无可掣肘。
不过片刻思量,奉江就拿出了主意,率兵回马,直奔封州。
机会来了。
第48章 好戏开场
魏军大军已覆压到戎境中段,补诸、连仓、荷兹三国均受到大范围波及,荷兹更是首当其冲。
魏朝大军距离连海关,不足百里。
此时大军压境,虎视眈眈压紧了国境内十余座城池,百姓纷纷出逃,民不聊生。
距封州城沦陷,如今已三日。
三日来,封州之内敌人闭城不出,前线亦是踟蹰,果真受展戎威吓,不敢有所动作。
但闭城不出,亦是个难题,骆义顾忌城中百姓安全,不敢贸然攻城。他又有十日军令状在身,展戎一向军令如山,话已出口,绝不容情。这个进退两难的难题,如今落在骆义头上了。
封州城外大营之中,骆义及部下将领正在商议,这三日奉江一直勘察军情,熟悉城境,并未出言。
及至今日,他已经掌握了足够的消息,又得知了展戎的动作,这才在众人热议之时,开口道:“若强攻不得,不若智取。”
骆义看向奉江:“监军有何高见?”
他来军中这许多日,并不多得兵士真心,魏朝军府乃世袭制,其部员都有极大的忠诚,突如其来的一个监军,绝不是得好的角色。
这也正是奉江一直以来任由展戎摆布的原因,就如之前安排转营,虽是被支出了权利中心,但能跟底层军士近距离接触,以得军心,扭转士兵们对“监军”这一职务本能的成见。
下层士兵与监军之间,并不如上位者与监军之间涉及利益关系,因此只要去除他们心中的成见,未尝不是一大进展。
其他将领的目光随骆义一起看了过来,奉江道:“敌军如今腹背受敌,虽不曾伤我军基底,却也让我方进退两难,若伤及百姓,我们不好交代。若真是不惮时日,困也困胜了,可惜……”
奉江收住话头,看向骆义。重新开口道:“无论如何,敌军只有投降和逃跑的路可走,不如谈判。”
此话一出,营帐中一片躁动。此状不出奉江所料,展戎一向是个铁手腕的将军,谈判是从未有过的战策,这些军人是当真没有想到。
而镇西军,纵使想到了,也不会去做。
有一位年轻小将忿道:“将军有言,大军未攻到连海关之前,不见来使。军令在前,况监军此计,有些灭我军威风了吧。”
奉江抬眸看向他,镇定自若,道:“他们不是来使,是败军。”
小将道:“监军何意?”
“不战屈人乃是上计,封州城中皆为死士,戎人这一招剑走偏锋,将有五危,赌的是‘爱民可烦’,将军亦用此计,反杀一局,如今前线大军压境,戎人惧怕大将军威严,唯恐屠城,死士就成了弃子,进不得退不得,正可降得。”
那小将还欲出言,骆义抬手,那小将悬崖勒马,帐中一时又是无声。
奉江并未步步紧逼,淡然道:“奉某回掖州军府处理军务,就近来此,算是不速之客,右先锋军令在身,如何定夺,悉听尊意。”
当日会议就此而散。
而后四日,城中亦安静如许,戎人闭城不出,也不见屠戮百姓。但凡魏军有所接近,角楼里隐藏的弩手就会放箭。
期间自小路夜袭两次,有来有往,皆不见伤亡,亦讨不到好处。
僵持不下。
如今战争俨然处于决胜时刻,军报频频,以瀚城为中心,行军路线和行营均被标在图纸之上,攻路图有如蓄势待发的大蟒,布防图攀枝错节,紧密相连,有如蛛网。
展戎坐镇中央,地图上,连海关一线像是被逼得无处可逃的游虫。
今日,乃是封州围困第八日,夺城的捷报随着前线战报到了瀚城军府。
展戎坐于案台之后,面目沉静地看着这一纸捷报,他抬眼看向展连豪,问:“副将作何感想?”
戎人夜逃,监军率一队士兵奇袭,生擒逾十人。
展连豪上前一步,拱手:“回将军,监军前往封州,目的鲜明,末将虽小有讶异,却也在意料之中。”
只不过先锋军数众,如何能教他这位监军上战场得了首功,确实有待考究。
展戎摇了下头,眸色漠然。展连豪又道:“将军心中有异,明日便可知细节情形。此事必有许多隐情,但末将私以为……右先锋乃可信之人。”
“用人不疑,本将不是怀疑骆义。吩咐下去,明日办宴为监军接风洗尘,下去吧。”
展连英躬身后退,走到门口,与手持茶案的从君相撞。
二人各自后退一步,从君微微颔首,算是见礼,朝屋里去了。
从君将茶置于书案之上,撤掉茶案,见将军没有吩咐,正欲退去。展戎淡淡道:“明日为监军接风洗尘,你可愿献艺吗?”
从君微微一怔,斟酌一番,才温顺道:“从君近来惫懒,琴艺稀疏,不敢献丑。若将军命令,从君莫敢不从。”
展戎抬了下下巴,示意从君将茶案放下,从君放下茶案,在将军侧首跪下。
展戎一向喜怒不形于色,从君不知他何意,心中忐忑,将军问:“在你眼中,本将何如?”
从君小心翼翼地抬眼看了将军一眼,将军神色平常,见他不敢出声,又平淡地补了一句:“但说无妨,本将也想见识见识曾经太子伴读的风采,错过这次,可就没机会了。”
从君犹是心中迟疑,仍开口答道:“将军将星临世,智谋双全,无二奇才,唯倨傲轻狂,可为薄弱。”
将军眼中有几分笑意,非但不怒,反更有几分倨傲神色,他低头看向从君,神色悠然,问:“那监军何如?”
从君心头微微一凛,调整了一下呼吸,看着将军神色,面上淡然,道:“监军隐忍稳重,心智过人,不骄不纵……”
顿了一下才道:“诚如古君子。”
展戎闻言轻笑了一声,从君微不可见地抿了下唇,展戎说:“你给他的评价还真是高啊。”
从君立即低低颔首。
展戎的手指滑过他的脸颊,悠悠地说:“监军如何本将不知,本将看你倒是锐气不减呢。”
受过如此多的教训,冒着风险,还敢说出这等话来。果然二十年贵胄,凤阁之人,再怎样作践,也生不出奴的骨子。
小公子低低颔首:“从君不敢。”
将军将他抱于膝上,下巴抵在从君肩窝,锐利的目光盯着他的侧脸,低哑地轻声说:“这份捷报,你怎么看?”
热气喷在耳后,小公子颤了颤,不敢挣动。那捷报就大喇喇地放在桌子上,小公子扫了一眼,立刻明白将军方才何出此问。
监军性格稳重保守,若非有万全之策,必然不会贸然出击,此事必有蹊跷。
小公子垂眸敛目,答:“从君不知。”
展戎微不可见地动了下嘴角,眸色讥诮而玩味。
这出棋,才开始下起来。
二人所料不假。
就在大前夕,封州被困第六夜。
此时两方军心皆为动荡焦虑,戎人已打算于次日挟质出城。而骆义也再耽误不得,预备不计后果强攻。
时值子时,巡逻士兵交班之际,一道人影出现在了骆义的大帐之中。
奉江一直按捺不动,就是在等这个时机。两相又是几度言语,最后,奉江一句话,动摇了骆义的心。
“右先锋明日贸然攻城,必有无辜居民折损,是大过。虽可暂逃过军令状,可待到大战终结,论功行赏,他日一旦朝廷怪罪下来,大将军必定要推出一人承担其咎,奉某人无意挑拨,依右先锋来看,将会是谁?”
骆义沉默。
奉江趁热打铁,道:“奉某自有妙计,只要我能进入封州城中与戎人交涉,一可不伤黎民;二可不战屈人之兵;三可生擒俘虏。这场谈判,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骆将军,意下如何?”
骆义沉默良久,才道:“无利而不往,监军所求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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