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空壳混在六界之中,与往常无异,但已经完全沦为祂的傀儡,数量堪称可怖。”
“没人知道祂从何而来,甚至连祂的存在都花了太多性命去证实,之所以不将祂的存在公之于众,正因为恐惧是祂侵入的最好破绽,因此这个秘密一直被牢牢地守在少数人心中。”
“我一向认为堵不如疏,今日时机恰当,诸君听好了,祂的名字叫做——域外天魔。”
他话音刚落,三仙忽然面露惊恐之色,然后所有神情又忽然僵在了脸上。
慢慢地,他们缩小成针尖大小的瞳孔重新放大,嘴角和眼角不约而同地弯起,僵硬的脸放松,调整出和煦的微笑。
只是这个微笑就连弧度都一模一样,放在三张迥然不容的脸上,简直和谐到诡异,令人头皮发麻遍体生寒。
仿佛有庞然大物在沉眠中忽然眼皮撑开一条缝,向蝼蚁众生投来一瞥。
只见他们整齐划一地抬起头,紧紧盯着陆昃,轻声细语地道:“陆昃,你好啊。”
三仙的声线里都带上了一股特殊的质地,就像是在搅动黏稠浓密的液体,又发出嗡嗡的回音,听起来叫人难受极了。
“好久不见,送你一份大礼。”
他们的语气细听还带点熟稔的甜蜜,就像真的跟陆昃是什么多年不见的好友一样。
但他一出声,就有细细密密的呓语钻进在场每个人的耳中,往脑海中的每个缝隙钻,在场大多都是有深厚修为傍身的修士,纷纷祭出自己的看家本领,却都无法完全抵御这诡异的呓语。
一时间,众人大骇。
法天尊声如晨钟暮鼓,隆隆回响:“凝神,守好识海。”
待在芥子戒中的休祲剑长吟一声,自动钻了出来,却并没有回到陆昃手中,而是挡在了邬如晦和孟昭然两个徒弟面前。
陆昃手腕一转,长生剑落在了他手中。
他脸色阴沉:“我是一点都不想跟你再见,嫌晦气。”
长生剑斩出一道澎湃剑光,陆昃却毫不意外地看见,三仙的身影并周围繁华的大殿都发出细密的碎声,露出蛛网状的裂痕。
但长生剑的反应更快,那道剑光一分三,三分九,裂成无数把小剑,飞至每个人身前。
下一瞬,昆仑山的一切破碎,露出底下完全陌生的景色。
四周不见了人影,光怪陆离的色块怪异拉扯着,仿佛还在斟酌,该给陆昃造怎样一片景。
从域外天魔附身三仙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整座大殿的人都在不知不觉间中了祂的诡计。
但在长生剑斩出去之前,休祲剑就已经自行飞出,大殿破碎的时候,休祲剑已经落在了孟昭然的怀中,冥冥之中有一线契机将二人连接在一起,想找到人不难。
孟昭然作为小徒弟,难免让做师父的不放心些。
至于邬如晦,他有那双鎏金瞳。
若说整个六界最不容易被域外天魔暗害的人是谁,甚至不会是陆昃这个与域外天魔斗争了几百年的老熟人,而是邬如晦。
陆昃闭目感应着休祲剑的气息,破开虚空,降落在休祲剑附近,抬头一看,眼前是一片仙山。
白鹤翩飞,云流雾散,端的是一片静谧的景象。
一切都很真实,就连流经体内的灵力都那样真实,就像是大殿上的一切都只是幻象梦境。
但若是此刻心里有半分的松懈,怀疑起自我记忆的真实性,就会被域外天魔抓住空子,蚕食真正的记忆,而把虚假的记忆植入到宿主的脑海中。
祂在修士的脑海中动作多了,就会彻底反客为主,真正掌握这个修士。
一切吞噬都有迹可循,但又发生得悄无声息。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山峰传来一阵讥诮声,打破了这如画的美景。
山峰上坐落着几间房屋,呈现一种刻意营造的气派,主屋供奉着一尊祖师爷像,陆昃不认识,大概是某个小门小派。
陆昃提起长生剑走过去一看,神像底下跪着一个瘦小的身影,瞧着竟然有些眼熟。
周围一个老头领着几个半大的孩子,老头天生一张刻薄脸,正厉声道:“知错了吗?”
那孩子跪得笔挺:“我没错!”
他执拗道:“冥想就是不拘泥于姿势与口诀,我就是躺着进入冥想的。”
“胡说八道,”老头呵斥道,“修仙一道,一言一行皆有规范,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你莫不是为了天才的名头,强行说自己小小年纪就能进入那种神乎其神的状态。”
旁边的少年嬉笑着附和:“就是啊,孟大奇才,平时你就觉得自己了不起,老是拿鼻子看人,别人客气恭维你两句得了,你就一凡胎,根本就没有根骨,在修仙一路上走不远的废物,还真把自己当根葱了,你能比师父懂什么是修仙?”
“你别说,这小子刚入门的时候修为一路高歌猛进,我还真以为是什么奇才呢,根基没打牢急于冒进,你瞧,百年难遇的奇才这不就露馅了吗,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少年皱眉道:“我没有撒谎。”
他终究还是个孩子,口舌又不见得有多尖利,硬邦邦地辩解完这一句,就倔强地抿起嘴,眼眶微微见了红。
陆昃脸色猛地一沉。
他在这孩子身上感受到了休祲剑的微弱联系,这孩子的脸和身影也很熟悉。
他就是孟昭然。
当年这孩子凭本事跨越陆昃设下的九九八十一重考核,只说从小崇拜他,要拜师学艺。
不曾想这里看见的孟昭然,看起来比刚拜师时小上许多,原来他在拜师之前还有这么一段。
陆昃只消打眼一瞧就知道,孟昭然的前师父根本修为就不高,根本就不足以来教他。
昭然的天分极高,可这老头连冥想都要正儿八经沐浴焚香,按祖宗规矩依葫芦画瓢的废物能教出来什么东西。
那些嘲弄的声音太刺耳,小孟昭然求助般看向那老头:“师父,我真的没有说谎……”
那老头脸上没有一丝动容,甚至藏有狰狞的扭曲。
当年的孟昭然不明白,自己学了一个月,就已经把师父逼得教无可教,老头把这孩子从乡村野夫手里带出来,还没享受几分供奉与崇拜,就越来越难以回答孟昭然的问题。
是,这孩子是个奇才,但是那又怎样。
他实在是奇才得有点太过了,让人忍不住生出嫉妒之心。
小孟昭然心中已经委屈到无以复加。
他爹娘只教他做人要做老实人,来仙门之后要好好修仙,并没有来得及教他如何应付这些复杂的人情世故。
……是我做得不对么?是我做得还不够好么?
他迷茫极了。
那老头见他眼中泪光,神色更是不屑。
所谓奇才,也还是这个样子。
“你前几天还胆大包天地念叨什么?想去招摇山大比见休祲剑仙?你在我们这算个虚张声势的天才,在人家剑仙面前就算个虫。就连冥想都出错,拿什么去跟人高徒邬如晦比?你凭什么要剑仙高看你一眼?”
孟昭然拜入师门比较晚,其实已经错过了打根基的最佳年龄,但陆昃看中的就是他的毅力,甚至不是他的根骨。
自然,这孩子的根骨也是绝佳,天生半仙之骨,心性更是难得,纯粹得很,是天生的好苗子。
只是如今一看,他根本就不是什么半仙之骨,而是完整的仙骨。
任何一个修士睁开法眼来看,都能看到他一身绝佳的仙骨,泛着莹润如玉的白光。
但陆昃收徒时,仙骨已然只剩半副。
思及此处,陆昃看那老头和周围少年的眼神已经像在看尸体。
神像前的牌位上刻着这个小门派的大名。
南山勾陈门是么……哼。
人终将被少年不可得物困其一生,如此看来,这幻境就在复现修士心中未尽的执念。
这手段,倒是与心魔的手段有些相似,都是钻人心里的空子。
陷入这类幻境之人,不能轻易现身唤醒,否则极易走火入魔。
不过孟昭然身为陆昃的弟子,与常人不同,自是不惧。
陆昃翻掌,长生剑落在手中,他正要拔剑斩了这喋喋不休的老头,周围的景色一荡,忽然变了。
陆昃啧了一声,看见孟昭然还在,只是庙宇神像和令人作呕的几个人已经褪色般消失,四周变成寒风凛冽的高空。
长生剑乖巧地甩出一道灵气,稳稳地托在陆昃脚下,没让他往下掉。
陆昃拍了拍剑鞘:“唔,乖。”
绑在剑柄末端的剑穗顿时高兴地摇了起来,银饰珠串叮当响,藏青色的流苏扫到陆昃手背上。
那触感有些熟悉,陆昃还没来得及细想,就头皮一麻,反手挡开了,指节霎时间微微紧绷,关节泛起青白。
长生剑被他忽如其来的一挡,流苏凌乱地挂在剑柄上,整个剑都懵了。
它和陆昃一起怔了两秒,然后瑟瑟地发起抖,但凡它有张脸,已经要委屈哭了。
陆昃深吸一口气:“抱歉。”
长生剑打小就被哄着,简单两个字哪里能打发得了,但是陆昃破天荒没接着哄一哄。
他垂眼看着剑穗,眼底一瞬间仿佛掠过千思万绪,又仿佛什么都没有,细看还是空洞洞的。
长生剑察言观色,不敢闹了。
幸好陆昃很快就回神,抬头看向周围。
不远处,有两道相携的背影,是孟昭然和……羌杳。
孟昭然比起先前长大不少,但还是少年身量,算算时日应当是两三百年前的时候。
那时候的羌杳也还来得及展露真实的面目,还是个温文尔雅的好师兄。
陆昃眉心一拧,但没有再出手。
他听见前方的孟昭然略带焦虑地叹了口气。
羌杳失笑:“小师弟,莫急,每个试炼者身上都带了保命玉牌,能撑好一会儿。”
孟昭然神色认真:“就怕万一。他们跋山涉水来此寻觅机缘已是不易,既然仙门让我接管这些秘境,我就一定要护他们周全。”
这孩子的想法经常天真得可笑,但陆昃愿意纵容他这份天真,师兄师姐也是。
羌杳无奈,微笑道:“你啊。”
仙门秘境,玉牌,试炼者……
陆昃顿时明白这是哪一段了。
仙门有一批低阶秘境,专门供给弱小门派和散修,寻觅机缘以求突破。
陆昃自己不怎么和仙门亲近,但他并不反对徒弟在仙门中任职,那时候孟昭然和羌杳已经担了破月仙尊和璇玑仙尊的名号。
他们虽有师承和修为打底,但终究还是少年,仙门将他们的虚名捧得高,实质上只给了些边缘活。
譬如管控低阶秘境。
沦落到这种小秘境来淘垃圾的修士,未来也未必有什么大出息。
但孟昭然自己就是出身寒微之人,这差事落在他手上,就被他办得格外认真漂亮。
陆昃跟在他们身后,没过多久,已经瞧见不远处山谷里的求援信号。
那里有几根粗长的深绿色藤条在半空中挥舞,看来作乱的是个藤蔓精。
这精怪甚至没有什么高级血脉,仅仅只是吸收了几十年天地灵气,诞生了些许神智而已,但底下的几个修士修为太低了,竟能被藤蔓精打得抱头鼠窜。
孟昭然长枪一亮,破月枪尖寒芒一点,藤蔓精吃痛嘶鸣,本欲暴怒,感受到破月枪的气息,不敢再耍威风,悻悻地缩回了洞穴。
几个修士这才狼狈地起身,却低着头互相推搡着,好半天才推出一个代表,那修士欲哭无泪,哆哆嗦嗦地拱手:“多谢仙尊……”
孟昭然不觉有异,利落收枪:“没事了,你们继续吧。”
他正要走,那修士忽然飞快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就这一眼,孟昭然一愣,认出了他,讷讷道:“师兄……”
羌杳还以为是在叫自己,未语先含三分笑:“嗯?”
几个修士哆嗦得更厉害了,那被推出来的代表用力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不敢当不敢当,您认错了吧,您这样的神仙人物,我哪里配……”
他还没说完,修士中最年长的老头先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心如死灰地喊道:“仙尊您大人有大量,别跟我们计较,我们知错了,真的知错了!”
尘封已久的记忆猝不及防翻开,几个修士的脸与曾经门派里的师父师兄重合上了。
孟昭然浑身僵硬地愣在原地。
羌杳也意识到不对劲,看着脚下不停磕头的几个修士,他脸色微沉。
他们身后,陆昃冷笑一声。
曾几何时,他们还罚孟昭然跪在神像前,姿态嚣张至极,数落他得眼泪汪汪,如今不过几十年,已是云泥之别。
曾经高不可攀的休祲剑仙,已经是少年的师父。
孟昭然闪身避开了他们的磕头,语气生硬地道:“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我不会为难你们,你们走吧。”
说是让他们走,孟昭然拉过羌杳,先自行步履匆匆地走了。
哪怕他已经是扬名天下的破月仙尊,触碰到这些被尘封的少年伤疤时,也还是感到一股说不出的沉闷窒息,只想逃离。
“师兄你能不能什么都别问……”高空之上,孟昭然闷声道。
羌杳难得对他撂下脸色:“别的我不多过问,但是他们身上有与你同源的仙骨,你也要瞒我?”
是了,陆昃也感受到,那些人身上也有微弱的仙骨气息,只是格外格格不入,根本就不能发挥真正的作用。
孟昭然低着头:“是我自愿给他们的。就算我少一半仙骨,不还是活得好好的吗?师父也说过,根骨没有那么重要。”
这番话险些给陆昃气笑了。
他是这么说过,但这小子剥离自己一半仙骨,不知承受过多大损伤,还好意思狡辩!
羌杳脸色很不好看:“他们过去一定对你极差,今日方才心虚至此,你为何要把仙骨送给他们?”
孟昭然动了动嘴唇。
因为他以为,分出部分仙骨,他就不会再是所有人都不喜欢的“奇才”,这点卑微的讨好其实并没有换来什么好结果。
最终他只是道:“我自愿的,师兄你别问了,有没有仙骨对我来说并没有什么影响,实际上他们也没犯什么大错,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不想再去想任何关于他们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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