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如晦整个人都沉浸在混乱不堪的记忆里,溺水者抓救命稻草一样抓着陆昃,几不可闻地喃喃:“陆昃,你又要抛弃我……”
一旁的风撷香眼观鼻鼻观心,只管凝神把脉。
陆昃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声音很压抑:“怎么样?”
风撷香眉头一皱:“他体内的灵力在暴走,不让我探查,但暴乱的源头一定就在识海,约莫是因为意外刺激,提前解开了太多记忆,意识一时之间难以承受。”
“有办法缓解么?”陆昃问。
风撷香摇摇头:“只能硬熬。”
原本可以请一位神识足够强大的人,譬如陆昃,深入邬如晦的识海,替他收拢梳理紊乱的记忆,然后全部封锁起来。
但是邬如晦的魂魄受过重创,万万承担不住二次冲击了。
风撷香解释完,又看了一眼陆昃,欲言又止。
陆昃感受着邬如晦肌肤下紊乱沸腾的灵力,面沉似水:“你说。”
风撷香斟酌着道:“硬熬的过程痛苦万分,为避免出现差池,还请尽量不要有刺激他的举动。”
陆昃的目光落在被邬如晦紧紧攥住的手上,半晌,他点了点头:“好,听你的。”
三个小徒弟这才敢围过来,属于微昙的五彩祥云将他们轻轻托起,往湖面小院飞去。
陆昃单手将邬如晦抱上榻,勾指拆开他绑发的长绳,又替他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
邬如晦蜷缩起来,受伤的小兽一样,哀哀地把额头贴在两人紧握的手上。
陆昃一动不动,就这么守了他一夜,直到晨光熹微。
邬如晦刚被陆昃从魔窟里抱出来的时候,整夜整夜地做噩梦,但那时候他对周围一切都充满过激的警惕,宁可憋在心里,也一个字没向陆昃透露。
幸好没过几天,陆昃就自己发现了。
那时候晚照台还没修起来,陆昃就把小如晦从厢房里抱到自己榻上,就像现在这样,守在一旁,给应激小动物顺毛一样,极耐心极轻柔地哄着。
如此,小如晦方得一夜安眠。
温凉天光淌过邬如晦流水般垂落的长发,他眉目渐渐舒展,手也不由自主地松了些。
陆昃轻轻抽开手,召来柔和的水流,一点一点洗净邬如晦掌心指缝间干涸的血污。
叩门声适时传来。
陆昃起身:“进来吧。”
风撷香和他的几个徒弟轻手轻脚地进来。
风撷香规规矩矩地行了礼,替邬如晦把完脉,轻声道:“恭喜阁下,贵徒的脉象已经趋于平稳,到底是底子深厚,不日便能醒来。”
微昙等人皆是惊喜:“太好了!”
孟昭然期期艾艾地问:“那大师兄的记忆……”
风撷香:“说不准恢复了多少,等他醒了——”
陆昃低声道:“全部想起来了。”
孟昭然和楚休明又是一喜,微昙悄悄看了眼陆昃的脸色,没吭声。
风撷香埋头开始写药方:“我再开一副温养的方子,长生剑仙阁下醒之前,怕是不便喝药,药粉掺香炉里也是一样的。”
陆昃垂下霜白的睫毛,遮盖住眼底莫测的情绪,半晌,他才回答:“如此,便劳烦你了。”
风撷香客气疏离地一笑:“阁下客气了,毕竟我和阿昙是朋友,怎能不尽心尽力。”
风撷香走后,陆昃语气平平地交代道:“羌杳还在尝试冲破封印,我去看看,你们先照料着如晦。”
微昙立刻道:“我跟你一起去。”
“不必,”陆昃看出她脸上的担忧,笑了笑,安抚道,“为师答应你,不动用休祲剑,只加固封印,如何?这下放心了么?”
微昙觉得不太对劲,和笑眯眯的陆昃对视几秒,最终还是迟疑地点点头:“好吧。”
日头东升西落,声称只是加固封印的陆昃还没回来。
孟昭然去湖底找人,问得羌杳满脸莫名其妙:“他不在他那大宝贝跟前守着,来找我作甚?休祲剑坐镇阵眼,我还能跑不成?”
孟昭然急得团团转:“师父真的不见了……”
羌杳倒是不着急,还有余裕在一旁阴阳怪气:“真的假的?大师兄被子掀开找过了吗?”
孟昭然咬着嘴唇瞪了他一眼:“别胡说!”
他这个三师兄自打撕破脸皮,就完全不客气起来了,每句话都要夹枪带棒。
过了一日、两日……
直到第三日,陆昃还是没有回来。
三个徒弟捶胸顿足恍然大悟。
——坏了!
陆昃不过老实了几日,他们就把他老人家擅长跑路的前科给忘了。
倘若他老人家执意要藏,即使把天翻过来,也找不到人。
老天爷啊,大师兄要是醒过来,他们该怎么交代!
然而世间事,往往是越怕什么越要来什么。
陆昃失踪的第三日傍晚。
窗外的晚霞徐徐照了进来,映着邬如晦眼尾那颗鲜红的痣,给他苍白的脸添了几分气色。
仿佛借了这几分气色,昏迷多日的邬如晦终于缓缓睁开了眼。
那双鎏金瞳在晚霞里简直流光溢彩,淡金色的光芒吞吐半晌,瞳孔渐渐地聚了焦,眼珠轻轻转动,终于落在旁边大气也不敢出一声的师妹师弟身上。
好似大梦初醒。
他的眼眸里已然完全没有前几日那种温暖明亮的神采,如果说他曾经是太阳,肆无忌惮地发着光,如今更像是深渊里流淌的地火,安静地燃烧着。
不是一派天真的少年人,不是被操纵的空洞尸傀。
这是真正属于长生剑仙邬如晦的眼眸。
邬如晦缓缓坐起身,视线在三个师妹师弟脸上一一扫过。
又抬眼,将整座小屋看了一遍,最后低头,看向枕边静静躺着的编织发绳和长生剑,沉默不语。
前几日的他脸上藏不住事,心里在想什么,脸上写得一清二楚。
然而现在,他心中或许有诸般念头掠过,但都如同深海下的暗涌,仅从表面已经无法窥见分毫波澜。
死生走一遭,而今才算是彻底活过来。
常人有此遭遇,狂喜或崩溃都是寻常,但邬如晦两者皆非。
他看起来平淡得过了头。
孟昭然一声没压住的哽咽打破了这片令人不安的寂静。
“还是没长大,”邬如晦抬眸看向他,眼里泛起他们所熟悉的笑意,抬起手替微昙和孟昭然擦掉眼泪看,“哭什么。”
他俩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
两人一齐扑进邬如晦怀里,将鼻涕眼泪通通蹭在大师兄衣襟上。
楚休明呆呆地站在一边,他此前压根就没见过邬如晦,此时叙旧也轮不上他。
邬如晦安抚着怀里两个师妹师弟,朝他微微一点头:“师门里住得还习惯么?”
楚休明受宠若惊:“挺、挺好的,大家都对我很好,师父还划了一整座山头给我……”
提及陆昃,他的舌头顿时打了个结,恨不得回头掐死刚刚的自己。
坏了!本来大师兄没问的,这一提不就想起来了吗!
谁知,邬如晦只道:“那就好。”
微昙惴惴不安地抬起脸,咬咬牙,直接问道:“大师兄,你不问师父在哪儿吗?”
然而邬如晦只是揉了揉她的后脑勺,从善如流地问:“陆昃去哪儿了?”
孟昭然委屈又茫然地回答:“不见了。”
于是邬如晦又揉揉他的头:“嗯。”
……“嗯”?
就“嗯”一声吗?
微昙抹着眼泪:“大师兄,你晕过去之后,师父守了你一夜,第二天听说你没有大碍之后,就借口说要去看看湖底封印,休祲剑还在湖底镇着羌杳,人却不见了,我们找了师父好几天,可是一点消息都没有。”
她抓着邬如晦的袖子摇了摇,像小时候一样央求道:“他身上还有伤,我担心……大师兄有什么办法把他找回来吗?”
邬如晦听罢,指节抵着额角,有一搭没一搭地揉了揉:“我知道了。”
在师妹师弟闪着泪光的期待眼神注视下,他淡声承诺道:“三日之内,他会回来的。”
他没说是什么办法,但他一向言出必行,面前三人听完,就像吃了颗定心丸,莫名就放松了紧绷的心弦。
·
陆昃其实没走。
峰顶常年云遮雾绕,他随意挑了个云头,坐了三天三夜。
白衣白发,几乎与缥缈的云雾融为一体。
他双目微阖,但神识一直笼罩着整座浮空岛。
微昙抽空处理妖族事务,孟昭然偷偷去找羌杳谈心,楚休明午夜惊醒后失神地握紧断刀喃喃自语,以及……邬如晦越来越平稳的呼吸。
一切,都在他的感知之下。
因此,邬如晦苏醒的那一瞬间,陆昃就察觉到了。
那双穷尽造化的鎏金瞳睁开后,有那么一刻,遥遥地与云端之上的陆昃对上了视线。
尽管知道邬如晦看不见,陆昃还是垂眸避开了。
等他再次望过去时,邬如晦已经在哄直掉眼泪的师妹师弟了。
就好像他只是寻常小憩片刻,被受了委屈的师妹师弟哭哭啼啼地寻上门,倒也不见睡意有多浓重,拢拢外衫,不厌其烦地开始哄人。
如同过往许多个日日夜夜里再寻常不过的一刻。
放在此时,却突兀得有些陌生。
邬如晦平淡如水地接受了一切,一句都没有多问。
起死回生后,该是这个反应么?
还是说,他只是……心灰意冷了?
陆昃闭上眼,邬如晦死前令他刻骨铭心的眼神就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他忽然就有些不敢再细想下去。
就在这时,半空中传来微不可察的波动,陆昃伸手一抓,一支署名凤洄的竹简现了形,展开一看:
妖界雾十八城暴乱,封印松动,月霰宫宫主遇刺,凶手为归墟承灵君,种种事端,皆有疑似天机阁的人士参与。
——天、机、阁。
又是天机阁。
陆昃眼底杀机乍现,面色愈发阴沉,手指收拢,竹简化为齑粉纷纷而落。
他起身,回头看了一眼湖心小院,眨眼间消失在天际。
·
邬如晦三下五除二绑好长发,拿起长生剑:“我没什么大碍,你们忙你们的去吧。”
孟昭然一懵:“大师兄你要去哪?”
“回晚照台。”邬如晦回答。
孟昭然又是一懵:“……哦。”
湖心小院是师父的住所,晚照台才是大师兄的,大师兄要走也没错。
但他们这些徒弟在湖心小院赖习惯了,反正师父也不赶他们。
旁的山头宫殿修得再华美,也不如师父小院里简陋的床榻来得舒服——这一点他们早就达成了共识。
毕竟带头赖在师父房里不走的,不就是大师兄嘛。
孟昭然看着大师兄冷淡的侧颜,又觉得有些惶惶然。
大师兄变得有些陌生,可他笑着替他们擦眼泪时的温柔神情,分明又与从前一模一样。
大概是死生一回,心境有所不同吧?
邬如晦察觉到孟昭然小心翼翼的眼神,顺手揉了揉他的头。
大师兄的掌心温热,孟昭然鼻头一酸,赶紧打住纷乱的念头。
无论如何,只要邬如晦还是他们的大师兄,这就够了。
微昙拽着邬如晦的袖子,还想再说什么。
万里之外的妖界大阵蓦然被触动,送来一缕混杂着硝烟烽火的血腥气息,她眼神骤然一凝。
“大师兄,你好好休息,我回一趟妖界,折子堆太多,再不回去瞧瞧,内阁那群废物就要哭晕过去了。”微昙语气轻松地道,与同样收到传讯的孟昭然对视一眼,抬了抬下巴,示意他留在这里。
邬如晦好似没有注意到他们的眼神交流:“好。”
他在两个师弟的陪同下,不紧不慢地走回了晚照台。
在枫树精欢欣鼓舞的簇拥下,邬如晦亲自给师弟们泡了壶茶。
他出手,就必然不会像师妹师弟那样糟蹋茶叶,动作徐缓赏心悦目,看得出精通此道。
时隔百年,半点没生疏,茶雾袅袅,蒸得师弟眼泪又要掉下来了。
月上西天,两个师弟又把那群枫树精拎着交代了半天,才恋恋不舍地走了。
邬如晦目送他们的背影消失之后,抱着剑转身:“走吧,我们也回——”
尾音突兀地一止。
只听长生剑当啷一声掉落在地。
身旁的枫树精被吓了一大跳。
邬如晦身形微微一晃,吓得枫树精赶紧冲过来搀住他。
他却顾不上似的,隐忍地咳嗽起来,半晌,屈指揩掉唇角的血迹,再抬眼时,鎏金瞳都黯淡了不少。
枫树精紧张地围过来:
“主人,你怎么了?!”
“……啊!血,怎么会咳血!”
“快去请医师,快啊!”
邬如晦指缝里隐隐有血迹,却不肯给枫树精看,眸光低垂地喘息片刻,才哑声道:“我没事。”
枫树精都快急哭了:“怎么可能没事!”
邬如晦慢慢闭上眼睛,声音很轻,却不容违抗:“方才之事,不许传出去一个字。”
“外面出事了吧,一个个的都瞒着我,想必很是棘手,”邬如晦微微叹了口气,“我的身体我清楚,无妨,回去调息一晚就好,不必在这种时候惊扰他们。”
枫树精们互相看了看,心念电转间都有了主意,结结巴巴地应了:“好、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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