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我没有送她去看病,章家的命数也许会不同。】
说实话,这种不被信任也不被关心的事情发生了太多次,章寻宁本该早就对此无动于衷了。可是这件事还是使她有所改变,她变得更淡漠,更防备,不再会对任何人轻易的相信。
她不会觉得章家人做的是对的,也不会觉得祖母这无聊的遗言有什么道理可言。家族走向末路,往往是人会歇斯底里的为难人,弱者不去解决问题,总把问题扣在他人身上,借此逃避。
她只能变得更沉默,更坚强,凡事都要依靠自己。
只要能真正做到这样,她才会真正自由,才是真正的见到了更广阔的海。这是她的目标,她不会放弃。
然而这一切都被那个在雨夜到来的孩子所打破。
几年的相依为命,章寻宁没法否认,苗烟身上有着她永远都会缺失的东西。真诚、勇敢,是彩色的自由,本身就代表着更广阔的海的这份定义。
所以当章寻宁意识到苗烟的情窦初开、心意难藏之时,她自乱阵脚,漏洞百出,因此只能装聋作哑,不予答复。
她其实是在害怕。
高三生,马上就要进入大学去见识更广阔的世界,她怎么能那么自私,利用苗烟的依赖,将苗烟留在身边?
她怕倘若答应,苗烟终有一天会反悔,然后毫无道理的怨恨上了她,怨恨她是自己人生的污点,荒唐、离经叛道的证据。
她也是这段关系里的年长者,年长者天然具有使危险关系回到正轨的义务。
年长者做的不好,年轻人总是有权利去怪罪和埋怨。
可另一方面,章寻宁也确实离不开苗烟。
和苗烟一样,那份喜欢和爱,早就在几年里形影不离的陪伴开始变质。这变质来得无声无息,却使人在意识到的那一刻就无可避免的震颤起来、恐惧起来。
纠结和痛苦缠绕着章寻宁,明明已经成为了心性如盘石的成年人,可她却在这件事上摇摆不定。
向如珊的第一次威胁,那份摇摆不定虽向一边微微倾斜,但到底还是没有尘埃落定。直到第二次找上办公室,向如珊所提出的东西,才让章寻宁必须承担起自己作为长辈的责任。
苗烟是艺考生,她虽然学美术,但很难会保证她以后会不会以画家身份暴露在大众化舆论中。向如珊在办公室找到她,给出一份录音。
那青涩倔强的嗓音响起:“我喜欢她又怎样?……”
那天小巷里的录音被向如珊断章取义。
到底还是年轻,苗烟就这样着了道。向如珊发疯是真,逼她讲出自己要用来做文章的话,才是最终目的。
章寻宁那天听完,许久没讲话。
她和向如珊说,这份录音能证明什么?小孩子的胡话而已。
向如珊说苗烟已经十九,不小了,还说她是艺考生,她的新同学新老师,可能也需要了解一下她不正常的恋爱状况吧?
沉默之中,章寻宁懂得向如珊想听什么,想做什么。而章寻宁只能维持镇定,言不由衷,来维持事态的安稳。
之前那些只是向如珊的臆想,虽然烦扰,但不一定会有什么影响。可这份录音是真实的,不论真假,确实会引起舆论。
章家刚垮台时的流言蜚语、漫天谣言,章寻宁再度想起。
一个十九岁的高考毕业生,真的扛得住吗?如果为此打进去学业、前途,现在是一时新鲜,爱还是热烈着的,可时间褪去又会如何?苗烟会不会后悔,然后恨上了她?
祖母写得出那样的遗言,章寻宁尚能接受,不会影响生活。可她假想了一下,如果是苗烟这样讲,她真的无法承受。
如果是苗烟,她会崩溃的。
也就是从那一天开始,章寻宁终于彻底下定决心使这段关系回到正轨。
冷暴力也好,推拒也好,机场说的那些话也好……言不由衷,但她的初心确实是为苗烟的未来而考虑。
放苗烟离开真的是章寻宁所愿意的吗?
平心而论,章寻宁并不愿意。可是责任使她必须要让自己养大的雏鸟出去见识更广阔的天空,认识更多的人,学会更多的事。即便这样做可能会使雏鸟忘记自己,看这是刻在骨子里的传承的本能。
很多时候太爱一个人,比起让她留在自己身边,更愿意看她去走更远的路。
如果要怪,只能怪她和苗烟相遇的太早了。
那时候苗烟还不具备成熟的翅羽,而她也还不具备强大的庇护的能力。
因此只能分开。
可章寻宁舍不下,所以五年里她反复做着那一个梦境——向如珊狰狞的面孔,寂静的无尽的长廊,助理无心的提醒。
还有那一页洁白的花叶,翻过来就是祖母充满诅咒的遗言。
她不知道雏鸟是否会遗忘曾经是家的那一片港湾,但她不想忘记曾经发生的一切。所以即便反复做这样的噩梦,即便反复回到当初痛苦的情绪之中。
即便很煎熬,她也觉得比遗忘要来得好。
所以她一次又一次在噩梦里重回当年。
*
那个许久没有再做的噩梦,在昨夜那样筋疲力尽之后再度重演。
她梦到和向如珊在办公室时里的对话,梦到一推门就意识到苗烟曾来过的事实,然后又反复梦到苗烟和机场与她离别的时候。
苗烟说她会如她所愿,再也不会回来了。
那么青涩却又决绝的背影消失在登机口,成了章寻宁五年里最不敢想起的画面。
却又频频的梦到。
关于回忆的梦总是越做越急促,就好像那时机场广播的寻人女声一样,每一分每一秒还是照常的走着,却因情绪的紧张惊惶而在感官里被无限的加了速。
梦境里的画面一幕又一幕翻飞着,急促得让人心慌,如同有怪物在身后追赶,这样的梦做得又困又累,沉重而压抑。
潜意识鼓动之下,章寻宁尽力挣脱了这好似没有尽头的梦。
乍一醒来,满身均是疲惫。
章寻宁惦念着要和苗烟讲话,顾不得往常那些古板冗杂的习惯,将衣服一披,便要拖着倦怠酸痛的身躯找人。
昨晚走廊里苗烟所说的那些质问的话,像一支又一支尖利的箭,箭箭射穿她内心本来早就被苗烟耗尽的防御城墙。
使她变得苍白、无力。
一夜过去,那受到质问后变得空白的脑袋终于回过神来,也终于有空闲的口舌可以将内心的话说出来,她很想快些见到苗烟。
她想快点见到她,告诉她,回答她,五年前无法强硬的克制是因为她原本就和她是一样的心意,她离开后其实自己每天都在想她,不敢去见面其实是因为自己心里有鬼。
因为想越线的是自己,想把这段关系变得危险的是自己。
她想告诉苗烟,自己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心中装满恐惧和未知。
从始至终,即便自己再如何努力的想装作平静、想用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的表象来让自己平复那不该有的心意,却始终无法做到。
思念在这五年里只增不减,如在发酵。
所以就算苗烟不会再主动回来,她到最后也一样心意难藏,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因为她们的关系是——从那个暴雨夜见面后,就已因命运而被注定这一生都无法再分离的,如同血肉生长在一起的关系。
酒店房间宽敞,中间做了一整面屏风作为遮挡。章寻宁从后面绕到前面,目光下意识搜索着记挂着的那个人,然而却意外看到茶几上立着一个极为突兀的玻璃花瓶。
一支被人摘去全部花叶的百合花枝,孤零零的插在里面。
一张祝贺语标签躺在茶几上,上面是花店店员隽秀工整的字迹——那支未送出的花,我在此刻重新送给你。
视线方一触及到,大脑其实是先困惑了一会儿的。
片刻过后那个噩梦与五年前的一切飞速在脑海里过了一遍,苗烟在五年前也曾送给她一支百合花,那掉落的花瓣色泽饱满、洁白无瑕。再去看眼前凋零的景象,章寻宁怎么可能会不懂。
章寻宁只觉得血液上涌,心跳也快了。
她三步并两步回了床边,拿了电话,急匆匆拨给苗烟。
忙音阵阵,无人接听。
和之前一样打不通的电话,一晌贪欢后,一切又仿佛回到了起始点。
温存和拥吻仿佛只是短暂的、难以捕捉的幻象。
素来爱干净整洁的人顾不得那么多,昨夜揉搓至褶皱的旗袍就这样穿在身上,随意掸了几下,便步履如风的离开了这家酒店。
边走着,她边打着电话,可每一次的结果都是无人接听。
章寻宁没有放弃,依旧固执地拨出、然后被拒接。
苗烟现在准备在做什么,章寻宁其实心下有了大概的隐约的想法。宣告离别的晚宴结束,也预告着她即将离开青山市。
可是该要去哪里找她?
如今的苗烟只要不想说,章寻宁漫天也找不到关于她的讯息。
不知多少个电话都显示出红色标识,那始终坚定拒接的电话主人终于大发慈悲回过来几条极短的简讯:
【别打了,我在机场,很忙,没空接。】
继而又风轻云淡再弹出一条:【分手炮,多谢款待。】
【还有,最好再也不见。】
站在人声喧嚣、车水马龙的街道上,章寻宁耳鸣嗡响,她尽力镇定的回过去几条消息,想要问苗烟现在在哪里、航班是什么时间,但无一例外均发送失败。
再打过去电话,还是冰冷的嘟嘟忙音。不难想出来,她像五年前一样被拉黑了。
昨日晚宴分别,苗烟留给她追赶上来的时间。晚宴之前,也留给她找到她的方式。种种迹象都在说,苗烟其实并不是决意离开。
如果章寻宁头脑再冷静一点,一定是可以分辨得出来的。
偏偏她在有关苗烟的事情,总是无法维持头脑的镇定。
苗烟把她吃的死死的,她的想法、会有的反应,苗烟全部都了如指掌。而她现在却总是如无头苍蝇乱撞,每一步都撞进苗烟的陷阱。
作为年长者,这其实是件很丢脸的事。
但章寻宁此刻却无心去想丢脸与否,她只是满心都在想她牵挂的、养育成人的那个孩子,现在到底在哪里。
她迫切想见到她,仅此而已。
青山市只有一个机场,是五年前她送她离开的地方。
苗烟想要离开,必经之路一定在这里。
容不得仔细思考,章寻宁站在路边拦下一辆出租车,叮嘱一定要尽快到达地点。
如果还想再和苗烟见面,那么只能够以最快的速度到达。她不知道苗烟会是几点的机票,只能赌运气,赌时间。
也许只慢一秒,就再也见不到了。
七点三十,章寻宁坐上出租车,驶向机场,并不知道是否能够赶上。
同样的七点三十,苗烟在机场与苏冉她们汇合,笑着聊天,讲那边的风土人情、旅游胜地。
八点十分,章寻宁乘坐的出租车遭遇堵车,她眺望茫茫远方,车群堵塞不动,短暂权衡后结账下了车,踩着高跟鞋急促地跑。
而苗烟那时在机场内刚吃完一盒早饭,往登机口方向走去,等待登机时间到来。
八点四十五,章寻宁终于跑进机场内,心跳如擂,她站在机场大厅,挨个到屏幕前去看,看哪一班是要去往青山市的。
机场楼上的苗烟坐在长椅上,听机场的检票广播,忽然回头看望,仿佛在等人。
九点钟,留给章寻宁的时间太少,她喘着气,不再是波澜不惊的态度,频频低头看腕表。
也是九点钟,苗烟站在登机口前迟迟不动,不停回望,苏冉问她有什么事吗,她说没事,你们先走。
机场人流涌动,冷气很足,登机口处排的长队渐渐缩减,零星只剩她和匆忙赶到的一两个乘客。几乎是所有乘客都登了机,只剩她独自站在那里。
与此同时,隔着一层楼,章寻宁焦急奔波,就这样错过。
有服务人员疑惑,遂来问询问苗烟是怎么一回事,是否在等人?
苗烟这才回过神来,笑了笑。
她讲:“不等了。”
第094章
机场里, 苗烟平静的坐在登机口前的那一排长椅上。
经历一夜过去,昨天那精心卷出的头发弧度变得松散起来,恃靓行凶的面庞未曾妆点, 就这么坐在那里望远处天空。
好像是在放空自己。
苏冉和肖冰是今天的飞机, 这次虽不是多么长久的离别, 以后还能再见,但苏冉格外话多, 一直喋喋不休讲自己有关于旅游的想法。
结果讲了半天, 苏冉才发觉自始至终都只有肖冰一个人在应和自己的话, 她这才转头去瞧苗烟在做什么。
苗烟向来都是身处于热闹之中的,她从不缺朋友,此刻却素面朝天、思绪放远,一直频频出神的回头, 似乎是在看什么。
苏冉略觉得疑惑, 问她:“你在找人吗?”又觉得今天应该没什么人需要找才对。
苗烟转过身,摇头说没事。可是目光却还是飘忽不定。
她没告诉任何人, 她其实在等一个人。
她在等章寻宁。
从回到青山市到现在, 苗烟走得每一步都是事先早已规划好的, 今天在机场等到章寻宁, 是她这盘大棋里的最后一步。
69/87 首页 上一页 67 68 69 70 71 7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