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机略有迟疑。
章寻宁说可以加钱。
飘着细雨的马路上,两辆出租车一前一后行驶着。
前一辆出租车里,苗烟靠着车背,继续发消息给苏冉和朋友们,讲明天出发去机场的事情。
后一辆出租车里,章寻宁额头抵着冰凉的玻璃窗,唇都微微的抖了。
看见苗烟上车的那一刻,章寻宁就已略微有些六神无主了。
五年前有那些种种难以解释的事,迫使她必须冷淡,迫使她们必须分离,可现在呢,又算是怎么回事?
青山市的雨季常是大雨,罕见这样的小雨。这样小的水珠飘到玻璃窗上,甚至留不下什么痕迹。
章寻宁闭目,想等雨停,或者雨下得更大些也好,这样起码可以留下更浓重的痕迹。
车辆停下,司机回头,朝她说前面的人已经下车了。
前面距离大约几个车位的距离,穿漂亮红裙的女人已提着手包进了一家酒店,单薄布料的裙摆随她步履摇曳。
容不得多想,章寻宁迅速结账下了车。
她下车下得急,高跟鞋才在青苔路上,免不得一滑,但还是稳住了身形,跟进酒店一楼。
只差这样一会儿的功夫,红色裙摆消失在合拢的电梯门内。
章寻宁站定在电梯门前,等它运行回来。
她记住楼层数字,直奔而去。
无窗的长廊,空气并不流动,像一个等猎物入笼的陷阱。这家酒店入住的人不多,这一层长廊里没有人,踩在绵密地毯上,脚步声也并不明显。
好静谧。
在这样安静的氛围内,章寻宁少见的直愣愣的走向一个人。
她身上还裹着外面的雨水潮气,一张脸愈发素白,气质古典,温婉却疏离,像旧时代画里走出的人。
那双发凉的手不容置疑攥住苗烟还在翻找房卡的手。
苗烟抬眸,艳丽五官却是一副平淡的情绪。
脑袋里闪过几个画面。
苗烟站在餐厅内与人握手、点头,笑颜相对。看起来像是对于离开青山市感到很轻松的样子。
可如果离开这里会使她轻松,那为什么又要回来?
如果能够一走了之,为什么还会通知明明也不是那么熟的章姿?
如果今夜早就决定要晚宴分别,为什么还会站在门前找这样久的门卡,然后被自己追上来?
章寻宁盯住她双眸,忽然生出一种被人戏弄的火气,也可能是五年里与那份舍不下一同滋长的不甘心。
人被攥在掌心里,慌张转而平复。她开口声线还是冷冷的:“为什么没有告诉我就要走?”
明明是质问,却带着被人牵着鼻子走的被动,苗烟敏锐的捕捉到。
依然没脾气的轻佻样子,她哼笑着问:“怎么不能走呢?”
腕间被人抓紧,哼笑转而变成闷哼。
气氛冷凝下来。
她端看章寻宁的失态样子,章寻宁也就真的失态给她看:
“既然要走,那你回来又是为了什么?为了搅乱我的生活,为了睡完就走?”
忽而长久的静默。
苗烟也莫名较起劲儿来,不再端着风轻云淡的模样,她看着轻松,不代表到今天走下的每一步都真的那么轻松。
她冷下脸,没脾气的轻佻性子忽然有了脾气,反手攥住章寻宁搭在她腕上的手,比章寻宁还要用力千倍、百倍,一步一步抵着章寻宁往后走。
章寻宁面前,那张红唇还在启启合合,诉说她的罪状:
“那你呢?既然一开始就要当一个强硬的长辈,五年前又为什么不克制到底?”
“宁愿推开我,宁愿老死不相往来,也要我离开青山市。我离开后你又在做什么?找人跟着我,想念我,却一面也不敢来见。”
“章寻宁,在你眼里我们这段关系到底又是什么呢?”
狭窄走廊里,章寻宁被自己养大的小孩步步紧逼,慌张到踩不稳高跟鞋,退到墙角。
那被人戏弄而生出的火气忽然又熄灭,章寻宁像被人兜头浇了一桶冷水。
原本还扭着想要脱开的手腕也停下。
苗烟几乎是露出一个略带讽意的笑:“小姨,我变成了今天的样子,都要多亏了你呢。”
第093章
多亏了她, 苗烟才会离开青山市五年之久。
也多亏了她,苗烟再次回到青山市,碰壁无数, 再度要重演以前的那一件事, 离开这里。
那掷地有声的清脆嗓音停下片刻, 走廊声控灯熄灭,人眼不能够一瞬适应黑暗来临, 因此便觉得是无尽的漆黑, 什么也看不清。
这样的黑像五年里那无数个梦境一样, 巨大的、沉重的,快要把她清瘦的身躯压倒。
这五年里,章寻宁绝不是表面上那样始终如一的淡漠着。独自一人时,她曾有过很多很多的情绪, 有不舍、悔恨、煎熬, 长久的自责和强制性的冷漠。
但从来萦绕在她心底不提起的是愧疚。
没有照顾好老师托付给她的孩子、面对这份感情拿不起也放不下、没有坚守底线、一晌贪欢——其实这些事在章寻宁心里留下的不是害怕,也不是烦扰, 而是身为长辈没能让一切有一个圆满结局的愧疚。
苗烟略带讽意的问句, 步步紧逼的姿态, 彻底压垮了章寻宁本就所剩无几的长辈威严。
她嘴唇都苍白了, 在黑夜里,浑身都没了抵御的力气, 向来温婉却又疏离、隔着一层雨幕般淡漠的眼睛,第一次流露出象征着脆弱的情绪。
清冷的、破碎的望向苗烟, 浓密的睫再也掩盖不住越轨的心事, 甘愿失态。
那对肩膀微微发抖, 也许是雨天太冷的缘故,水汽凝结在肌肤上, 难免降低了体温。
千言万语汇聚到唇边,最终只吐出一句最祈盼的愿望:“不要走……可以吗?”就这么露出了不为人知的、一击即碎的一面。
然后迟疑的、不敢的与眼前的人对视。
旧时代走过来的美人,明明带着一身经年累月的风霜,像一只古典的瓷瓶,却还是在等待你在她眼中、身上、心底镌刻书写,留下你的落款。
被这么一看,苗烟本来较着的劲儿忽然全都没了地方使,心情又确实生气着,怎么也没法抒发,一拳打在棉花上的不痛快。
烦躁的捋一把新卷的长发,对策全无。
她没辙,万般带着刺儿的话只好藏在唇里,压过去。
两只唇相碰,这个吻虽然来势汹汹,却不如那天晚上双方打架似的火药味儿的撕咬。裹着最尖锐的情绪,接一个最柔软的长吻。
酒店内如此的寂静,走廊无人处,她们拥吻。
吻声很隐蔽,没有惊动声控灯。城市的广场上霓虹屏幕投着影,五彩的光照进来,偏爱她们这寂静的一角。
即便是再柔软的吻,吻到最后,也不免变得呼吸急促,情绪燃烧。
明明是离别前夕,激烈的情绪却好像是久别重逢。苗烟的唇不停歇,还在或急或缓的吻着,手却没闲着,一把将方才那张还要找好久的房卡抽出来,然后精准贴上感应屏,门一划就开。
她压下门把手,抵着章寻宁进房间,章寻宁没什么防备,身体随门扇打开而后倾。然而重心不稳的危急时刻,苗烟顺势将她压在侧面的墙,吻尚未停止,是永不结束的架势。
反手又将门合上,咔哒一声,这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了她们彼此二人。
手臂纠缠对方脖颈,怎么都不放下,捧着脸也好缠着颈也好,再也不分离,只管闭着眼深吻,两双高跟鞋一步逼一步,步履乱乱,半跌半撞,吻的天昏地暗,揽着彼此后背压过好几面墙,最终才找到床的位置。
跌入柔软床垫,手松开脖颈,紧贴后背,掌心处是距离心房最近处。
好像可以听见对方的心声。
这个吻在她们跌落床上时宣告中场休息,然而才猛吸一口空气,那唇又紧追不舍的贴上来,像一场最柔软的报复、最柔软的窒息凶杀案。
今夜从此开始,吻成为今夜的标志,再也没有停止。
章寻宁几乎吻到大脑缺氧,在混沌中还惦念着有话要说,几次三番想推开苗烟,苗烟的红唇又像枷锁一般紧贴上来,不允许也不赞同她用讲话来破坏今晚的胶着。
毕竟五年前是章寻宁筑起高墙,使自己无法为这段感情的前路讲上任何一句,五年后,她起码要以牙还牙,绝不允许章寻宁钻空子。
好好体会一下有口不能言的感觉吧。
唇衔着唇,索取不停,呼吸跟不上拍子,变得无比的被动。有指轻柔的向下,唇依旧相贴,好像她们真是一道伤口愈合到一起的血肉筋骨。
那无法呼吸之感使章寻宁产生了某种错觉,年轻的泉水流经她的身体,无休无尽的洗涤着她长久干涸凝固的思想。年轻的泉使她重新活过来,也使她溺亡。
意识变成一个轻盈的点,她觉得自己成为一条溺水的鱼。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与上次的打架似的痛完全不同,女人纤细的腿是纺织的线,她们陷进彼此温柔乡,克制的人也会升起贪恋之心。
今夜好像永远不会结束,潮涨潮落,一直未曾停歇。
到了最后来,章寻宁再也无法清晰的记起自己到底想说什么,即便还在尽力的回想,却依然无济于事。
头脑昏昏沉沉,眼皮似千斤般的重,就这样沉沉睡去。
“……”
潜意识作祟,章寻宁好像做了一个梦。
这并不是一个美好的梦境,正相反,这是一场重演无数次的噩梦。在以前她总是重复的梦到,一年又一年,无限循环,好像这辈子都走不出来了。
梦里面,是五年前空荡的办公室,气氛是诡谲的压抑,向如珊温和的面目在梦里变得狰狞,或不如说梦里的这副面目才是向如珊的真正面目。
一个跟踪狂,一个因长期留守和家族遗传而发病的精神病,又能有多么温和。
场景沉默,是她和向如珊刚谈完的时候。两人起身,缓慢的往外走。
推开门时,门扇极为悠长的嘎吱一声,好似在提醒梦境的主人公注意这个伏笔。再想要回避,也总会有那么一天的。
助理路过这段没有尽头的长廊,面目模糊着,好像是随意的提起,说前台讲,苗烟小姐刚刚到这一层楼拜访,说是要找您,还抱着一捧花呢,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后来又抱着花走了。
章寻宁沉默,许久后“嗯”了一声。
低下头,脚底是一片百合花的落叶,一抹洁白安静地躺着、凋零着。
向如珊诡异的声音尖利的响起,恶毒地讲:“这就是你的那个小情人,哦,你说她是你的拖油瓶,那么只能是她单恋你了,对吗?”
“真烦人,是不是?”
每次做这个梦的时候,章寻宁都很想、很想将先前所做的努力前功尽弃,只为了一时的口舌之快。可现实不容许她这样做,因此在梦里也只能保持缄默。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沉默的弯下腰,捡起那一片百合花瓣子。
好像沾了灰,但是没关系,她会用指腹擦拭干净。手指脏了没关系,她会洗手,但她不想要苗烟怀中的花束不再洁白。
梦境之中,章寻宁将那一页花叶翻过来,想要去寻找是否会再有其他污点。
然而那花叶揭过面来,却并未露出苗烟零落满地的少女心事。反而浮现出一行简短的文字,那是祖母的遗言,这使她感觉手指被烫,拿也拿不住。
祖母的遗言其实很短,并不像外界揣测的那样多么字字泣血。
虽然简短,但很歹毒。二十个字,困住了章寻宁很久很久。
章家没落之后,其实并不是只剩下章寻宁一个人的。没什么可留恋的父母、长兄在短期内相继死亡,祖母虽年事已高,却依然在世。
那段时间满天的流言蜚语,有些是看不惯章家的,有些是单纯看热闹不嫌事大,传出过很多谣言。例如章父有婚外情、章寻宁哥哥被人下了降头等等,但死人的流言永远不会有活人的那么有看头。
那一辈人大多都迷信,尤其是本地名流圈子,不说信佛信道,至少也会信一点命、信一点风水。外人讲,章家三代单传,都毁在了章寻宁手中,章寻宁的出生导致章家运势变成如今这样。
每听人讲起这些风言风语,祖母没有和章寻宁讲任何不好的话,她只是关起门,和章寻宁坐在一起吃饭。
至少那时表象上还有点儿家的样子。
章寻宁生性喜静,稍显淡漠,因而也就有人说她看着像丧门星。这成为了重男轻女最好的遮羞布,章家人借此将她边缘化。
为数不多的亲情,是从祖母那里感受到的。
小时候生那一场大病,要多亏祖母带她去看。哥哥有全家人陪着看海,祖母知道后,一个人带她去看海。她从没收到过礼物,只有祖母送给她过。
虽然这在普通家庭里唾手可得,但这个世界上总是存在着这样的家庭,甚至有些家庭里,连这样的“祖母”也不存在。
章家出事后,章寻宁有段时间其实是以为自己会这样和祖母继续生活。
只是祖母到最终选择喝农药自杀。那一天章寻宁还在外面忙,匆匆赶回家时,祖母枕边有一张纸条,那是一行很简短的遗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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