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到这种不容忽视的逼视,想要冷处理的章寻宁身形一顿,在玄关处和她对视了一会儿,才脱鞋往屋子里走。
苗烟将录取通知书往前一推,她说:“我考上了。”
章寻宁只是路过,平静说:“恭喜。”
随着那身影从身边经过,没有停留,相对着的,苗烟变成了背对向屋子里面走去的章寻宁。
脑袋里没有来想起那天浴室里看见的一滴水,就那样从章寻宁指间垂落,流入下水道。
然后分道扬镳,再也不见。
苗烟尽量声音平静,继续说:“下个月我就坐飞机走了。”
章寻宁“嗯”了一声,她说她会去送她。接着进了卧室里。
小小的一扇门,就此完全隔开两人的心事。
苗烟一个人收拾碗筷,然后躺回自己的那张小床上,双眼放空看着天花板。
这些天里总是这个样子,章寻宁总是这样,不停的接着那些她根本无从参与、也听不懂的电话。而她回家时又总是带着烟气与酒气,清瘦的身体裹着倦怠气息,是感冒初愈后的些微病气。
问起为什么不回家,章寻宁就会说,工作很忙。
暗自的,苗烟做下了自己最后的计划。
八月底,对于章寻宁来说,是夏季即将结束的时期。
而对于苗烟来说,这是崭新大学生活即将启航的时期。
苗烟将面临她新的人生,新的出路,认识更多的形形色色的人。邂逅、成熟、机遇……对于一个才十九岁的人来讲,很多人生中真正至关重要的东西,都会在这章寻宁不再太多参与的四年里接踵而至。
而苗烟届时也许会变成一个新的人,会有一套新的思维方式。
在那边,章寻宁早就在背地里找好了能够照顾的老师、以后有可能一起共事的领导,但这些她没有告诉苗烟,如果苗烟不能够变得圆滑,一辈子可能也终将意识不到章寻宁没有想要忘记她,她始终牵挂着她。
只是有的东西、有的身份,使得人必须有顾虑,有考量。
章寻宁送苗烟去机场。
等待登机的时间里,章寻宁陪苗烟坐在长排的铁网椅子上,心平静气的叮嘱了很多。
稳重的长辈,机场里的冷气,周围冷漠互不交谈的人群,还有跑道上启航的巨大的飞机。
明明是很日常的画面,很平淡的语气,可苗烟却能感觉到一团庞大的属于离别的阴影,正在向自己这边压过来。
章寻宁说,在外一定要注意安全、在学校里要与人为善……等等。
句句不是那有关于离别的经典的“我不在你要怎么怎么样”的句式,可是每一句又都是在讲她不在的时候苗烟要怎么做。
这冗长的、不符合章寻宁少言寡语风格的长篇叮嘱,苗烟起初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
直到章寻宁讲起这些日子她已熟悉了如何一个人做饭、做家务,管理家中的桩桩件件时,苗烟控制不住颤抖的手指。
原来就连生病时默许自己管理整个家也是为了她会离开做打算。
而自己那时候毫无察觉,那么高兴。章寻宁到底是在什么时候就决定要彻底放手的呢?是什么时候彻底决定要让这一切都无疾而终?
“每一句,你都没提你自己会怎样。”苗烟紧紧盯着章寻宁侧颜,章寻宁没有看她,也许是不敢。原来章寻宁也有不敢的时候,“所以呢,你是想要我一辈子都不回来了,是吗?”
她的声音很清澈,那时候还在青春期的苗烟不够圆滑,不够轻佻,不懂得如何去证明自己,也不懂得如何把人勾的神魂颠倒。
她只懂得直愣愣的、直来直去的,但也就是这种耿直,很多时候并不能解决眼前的麻烦。
这种耿直只会显得她更加不成熟,更加的青涩,更加容易被人诱入麻烦。
章寻宁将唇闭紧,最后却又还是开口说:“最好是这样。”
一瞬间酸意涌上鼻腔。
互相在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把这种感情简单定义为爱或是亲情都是太过片面的。如果一定要类比,她们就像要把两块因伤口愈合而长到一起的肉。
提分开,提再也不见,无异于是用刀再将那道伤痕割开,将两块肉活生生的割离。
苗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她在来之前就告诫自己不要提起办公室的所见所闻,可她还是讲了:“那我是你的拖油瓶对吗?你五年里一直都时时刻刻期盼着把我扔去上大学,完成那份嘱托,对不对?”
自己抱着那捧白色百合离开时,前台还曾问自己要不要把花留下,前台来送这捧花。那时她说不用了,她会自己送的。
章寻宁一定会知道她曾经来过公司。
章寻宁也就会知道,她为什么去了公司却又离开。
而那些方才冲动讲出口的话并不是苗烟心里所想的。
她只是期盼着,渴望着,章寻宁能够否定她冲动着讲出来的话语,她希望这个激将法能有用。
章寻宁默然一会儿。
气氛微妙的僵持了起来。
登机时间已经到了,苗烟却因这场对峙而迟迟没有行动。不知不觉间,时间耗尽,机场广播传出寻人的女声:“请苗烟女士……”
催促她快些登机。
还有十到十五分钟,飞机就要起飞。
广播的催促使人精神紧张,莫名诞生出一种时间飞速消逝得危机感,使人心慌意乱。
这十到十五分钟,也更像是她们之间的倒计时。
在这段倒计时里,会讲出怎样的话语,怎样做出决定,就是这段感情最后会如何划上句号的方式。
飞机广播最后一遍催促。
章寻宁说:“嗯。”
即便是那样冲动的话语,章寻宁也没有否认。
她说:“你快走吧,要赶不上这班飞机了。”
讲完这最后的一句,章寻宁别开眼,逃避似的看向机场大片大片的落地窗外。每天都有无数飞机起飞,航行向属于它们的广阔的天空。
如果不去尝试一下航行,怎么能够知道这一趟的轨迹会是什么样子的呢?
苗烟在“嗯”的那一声里,就已经了然章寻宁最后的决断。
直到最后,章寻宁还是不肯相信自己。其实向如珊的那些话,苗烟从没有害怕过,章寻宁在办公室言不由衷的话语,苗烟也清楚那不是她的本心。
可造就让她彻底离开再也不要回来的局面的人,却实实在在的是章寻宁。
因为章寻宁不够信任她。
章寻宁在害怕什么,苗烟其实也能够感知到一二。
苗烟鼻子发酸,但她只是拿起了自己的行李箱,只撂下一句:“那就如你所愿。”
章寻宁只别过头看窗外,良久后再转过视线,登机口处只有苗烟一个人。
然后愈行愈远,直至消失。
她掌心却留下了自己掐出的指甲痕。
那场一晌贪欢好像只是夏季炎热的头昏脑涨中的一场梦。
乌托邦与幻想乡,全部都结束了。
第092章
章姿带着朱圆和朱子星过来时, 章宅好不容易染上点来自孩子们的童真的欢声笑语,显得不再那么沉寂如佛堂。
可此时气氛再度冰冷下来,佣人和章姿面面相觑, 朱子星不在状态, 朱圆眨巴眨巴眼睛, 一直盯着章寻宁看。
——苗烟姐姐没和你讲吗?
听到朱圆这样的话语,章寻宁只觉得头脑都微微的眩晕了。
苗烟和她认识的所有人都讲了, 就连朱圆这种年纪的小孩子都知道。而自己呢?居然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下午的时候, 她想要苗烟搬回家里, 苗烟拒绝了,还甜言蜜语的对她说想自己就到公寓那边来找。
就在这一瞬间,章寻宁倏忽懂得了苗烟这次回到青山市的意图,懂得了苗烟为什么一开始离她那样近, 懂得了苗烟为什么在距离拉近后又搬走, 也同样懂得了苗烟为什么坚持不搬回来。
也懂得了苗烟为什么坚称想她就到公寓楼那边去找她。
原来全部、全部都是糖衣炮弹。
从一开始苗烟回到青山市,就不是自己想的那样子。苗烟最初的企图, 就是在等自己意识到她最终一定会离开的这一刻。
章寻宁觉得嗓子有点儿哑。
她站在客厅里, 傍晚光线微微昏暗着, 头顶吊灯早就打开, 像一盏聚光灯,只为此刻头脑发晕的自己聚光。而周围那几道目光, 更是使得她愈发觉得思考滞缓。
章姿见她状况不对,问:“怎么了?身体难受吗?”
章寻宁摆手, 她面色发白, 头脑确实有点儿晕眩, 但这不是身体出了问题。这一瞬间,她好像很突然的就回到了五年之前。
目送苗烟身影消失在登机口, 经受她质问时的自己,也曾经有过这样的感觉。
只是那时候自己将脸庞别过,没有被苗烟发觉异样而已。此刻她的苍白、心慌,就这样袒露在明亮的灯光之下。
她开口时只觉得声音都不像自己的,发紧:“……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看朱圆那样子,章姿应该一开始就不打算过来讲,倘若不是朱圆执意要来,可能自己到最后都不会知道。苗烟确实长大了,不再像五年前那样心事透明,竟有了瞒天过海的能力。
章姿倒是一撇嘴,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讲:“关我什么事啦?你和人家苗烟好端端的摆什么架子,她刚回来的时候你也不看看你那个脸有多冷,还闹着要让人家搬出去住,我都帮你们从中调节多少次了。”
章寻宁一向骨子里是好强的,此刻却顾不得这样的数落了。
那个问句只在出口时便被她意识到,现在这样的问话并没有什么作用。苗烟要去哪里,要什么时候坐飞机走,她都不知道。
她不像苗烟这样善于布置天罗地网,如果想要留下苗烟,那么一定要切切实实的见到苗烟的面才行。
一旦意识到这个,方才挂到衣架上的包又被她拿下来,转身出了大门。
佣人有点咋舌,难以想象章寻宁也会有这样急性子的一面。朱圆看着很着急的样子,不停问东问西,章姿还在说风凉话:“她老是这样不紧不慢的,也该叫她急一急了。”
另一边,章寻宁上了车。
顾不得太多,她拿起手机,快速的滑动到通讯录那一栏,然后点击拨通,放到耳边接听。
急促之中,只有嘟嘟的忙音,没有尽头,而后是冰冷的女声响起:“抱歉,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
这样的女声,好像也是一种倒计时。章寻宁想起五年前的机场,苗烟就是在一声声的催促中,踩着机场的倒计时,一步一步的离开。
再拨打几遍,依然是无人接听。
时间不等人,即便章寻宁不知道苗烟此刻身在何方,胡乱去找也要比这样等着一通不知何时才会接通的束手就擒来得好。
踩下油门,章寻宁一路直奔苗烟所租住的公寓楼。
路上每遇到一个红灯,章寻宁便要在心里难熬的想,当初如果从不提要苗烟搬走就好了。倘若自己如章姿所说,一开始就不提搬家,那么苗烟就会一直住在章宅之内,这样行动与动向,她都会一清二楚,也不必像今晚这样着急,找人都找的毫无头绪。
那千百般的顾虑好不容易都已消散,苗烟已真正长大成人,思想和言行都不会被其他事牵动。历经最重要成长回来,已经有了独当一面的能力,有了坚定选择的能力。
而她也终于敢和她在一起,不再畏惧任何可能会打倒她们的东西。
然而苗烟却要走了。
在这样焦灼匆忙的想法之中,章寻宁行驶到楼下后,便一股脑开门关门下了车,往公寓楼上面跑。
电梯运行总要比爬楼梯来的快,章寻宁踩进电梯厢,心情莫名因冷气而跌落。
目光盯着那上行的红色数字。
章寻宁听到自己的剧烈心跳的声音。
这不是第一次会有如此强烈到震耳膜的心跳,但每一次这样的心跳,都是因为苗烟。因为苗烟突如其来出现在自己的生活里,成为自己的牵挂,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血肉,才会致使她一次次的方寸大乱。
红色数字终于停下。
章寻宁两手空空从电梯间走出,置身夜晚的走廊里,伴随着她的,是她焦灼的心,与某种什么东西终于彻底无法控制的失控感。
她起初还是慢慢的敲门,但没有人应答。
一下一下,章寻宁敲得更用力,指节出白皙而薄的皮肤因这用力的敲击而发红发疼,可她却好像浑然不觉。
可不管怎样,里面始终没人应答。
走廊里明明是夏季夜晚的寒凉,可章寻宁却觉得呼吸逐渐变得闷窒,好像回到了那个曾经拥抱过一晌乌托邦与幻想乡的炎热的暑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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