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烟是个外向的性格,不论在哪里都能和人搭上茬,即便这里的人不熟,见面不过几次,她也如鱼得水,在人群里混得良好。
只是今天喝酒,苗烟总觉得兴致跟不上。
酒过三巡,她随便找了个借口,去会所外面透透风,其他人喝得热火朝天,不多挽留。
刚一出来接触到晚风,苗烟还觉得有些冷,但很醒神。
她从口袋里拿出一盒烟,一个打火机,哔一声,火苗窜出来,香烟燃起一点黄色火光。
把烟嘴咬进口中,苗烟在台阶下面蹲着发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回到青山市,和章寻宁同住在一个屋檐下,她的习惯竟然也有些被带回到从前。
离家五年,很多时间都在通宵赶设计稿,或者黑白颠倒地喝酒聚会,作息不规律已经很久了。
最近倒是渐渐稳定下来,有当三好学生的趋势。
吹着晚风,苗烟吸一口香烟,辛辣入肺。
说来也很奇怪,章寻宁不熬夜,不喝酒,不和非商业合作人员聚餐,头发也不染不烫,偏偏就是会吸烟。
她们不是一直一帆风顺的,过得最难的时刻,章寻宁身边总是带着一盒烟。
苗烟知道这不是瘾,但洁身自好如章寻宁,竟然从没有要戒掉的打算。
少年时期,她总是盯着章寻宁抽烟,一盯就是很久。倘若被发现,就立刻低头假装认真做作业,或者专注看电视。
脑海里却挥之不去那个画面。
纤细修长的手指夹烟如品茶,没抽完的烟上留有一圈口红印记,越看越入迷。
耳边响起嘈杂脚步声,苗烟思绪回笼,身边走过一双男士皮鞋。
她没太在意,那两人渐渐走远。苗烟远望发呆,余光里又是那对男女,这次她瞥见那男人的面容。
她再一定睛,女人已经进了副驾驶,男人半张脸被车顶挡住,接着也钻进车里。
很眼熟,好像是姓罗的那个男的。
那一男一女开车远去,苗烟久久蹲着,风把香烟的雾吹来散去。
半晌,她嗤笑一声,站起身,把香烟熄灭,顺手丢进垃圾桶。
接着走进会所,回到包厢里。
她第一面就不喜欢罗松止,和佣人说的话虽然略显惊骇,但也非空穴来风。
三年前她就已经参与部分服装设计,当然也少不了喝酒应酬。第一次上酒桌印象很深刻,她那时酒量不好,喝得快吐了,一阵作呕,跑去卫生间。
应酬已经很烦人了,出门一看,更是反胃。
一个男人长得文质彬彬,向对面女人说出的话却没有良知:“怀孕就去堕胎,给你二十万,别再来找我了。”
那张脸因此给她留下一些印象。
巧的是,和罗松止长得实在很像。
这个世界,真是太小了。
*
回到包厢,话题重新聚集在苗烟身上。
一个喝醉了的人谈起:“苗烟这种人,真的是人生赢家啊。”
另一个附和:“有才华,能力出众,小姨又是本市最大的房地产商,未来的姨夫还是第三医院院长的接班人,苗烟将来一定很有前途的。”
不论真心还是假意,彼此不是深交的挚友,这些话放在饭桌不太合适。
喝得不多的一个人戳了戳她,又露出友好的笑容看向苗烟:
“章董事的故事我早已听说,真的特别钦佩她这种女强人,如果有机会,还真想拜托苗烟你引荐一下呢。”
苗烟但笑不语,话题一转:“我回来不久,不太了解姨夫。既然是医院院长的儿子,品行应该不错吧?”
对面的人一顿:“这我们倒不是很了解,罗先生虽然是本地医院院长的儿子,但是常年住在国外和其他城市。啊,说起来,他前几年的常住地和你一个城市,也算有缘了。”
“但我想院长的儿子应该不会差到哪里去。他最近三个月刚回青山市,与他打交道的人都说,人很有礼貌。”
苗烟点点头,不再将话题聚焦在罗松止身上,酒局再度推杯换盏,一直到深夜才准备散场。
有人问苗烟要不要一路,苗烟摆摆手,拒绝了。
她们各自回家,苗烟还站在会所门前,想了一会儿,拿出手机打了个电话。
大约半分钟,对面的人才接。
章寻宁竟然真的没睡。
其实她本来就是随便打打,当成骚扰电话拨出去的。
电话那头只能听到清浅的呼吸声,没主动说话。苗烟半带醉意开口,“一不小心就喝到半夜了,街上没有人,还好黑啊,你能不能来接我回家?”
另一边,章寻宁大约压着火气:“自己打个车回来。”
语气冷漠,苗烟知道大概的原因。喝到这么晚还打电话给她,她听到这半醉的声音能高兴才是怪了。
一手养了那么多年的孩子,如今与自己的习惯背道而驰,她要是章寻宁,一拖鞋就拍到这不肖子孙的头顶上了。
不过这个不肖子孙是自己,那还是另当别论比较好。
苗烟一向敬佩章寻宁的忍耐力,就像章寻宁粉饰太平这么多年,好像一切从没发生过。
她做不到,所以回来了。
苗烟没怎么醉,却拖长嗓音耍泼:“可是别人都有家人来接,只有我没有,我也太惨了吧,你忍心看我这么可怜吗?”
其实别人也没人来接,她撒谎了。
对面静了三秒,像想起什么,最终又道:“你自己选择半夜不回家,与我无关。”
苗烟说:“真是铁石心肠。”
电话里忽然长久的静默。
好多年过去,撒娇耍赖原来没有用了。
她低着头,捡了个木棍画圈。
“可是章寻宁是一个特别特别特别好的人,她一定不会放下我不管的。”
“她是特别,特别,特别好的。”
第005章
在少年时期的苗烟心中,章寻宁是世界上最好的小姨。
苗母将苗烟带到章寻宁身边后的相当长一段时间内,苗烟都不知道这个忽然出现的“小姨“究竟是谁,到底和自己家有什么关系。
即便心中有疑问,苗烟也从没有主动开口问过。
刚到章寻宁身边的那段时间,因为不熟悉太生分,加上寄人篱下的仓促感,两人从未正经的交流过。
后来,苗母一直没有来找她。
所谓回安时市办转学手续的谎言,也随着时间不攻自破。
来到青山市不过第三天,章寻宁就拉着她的手,亲自带她走进一所中学。转学的事情,其实早就办妥了。
她不是没有在深夜里辗转反侧过。
家里这几年遇到大大小小的困难,她都和母亲一起咬着牙撑过去了,怎么到了现在,母亲又一把将自己丢下了呢?
百思不得其解,苗烟曾在放学后偷偷拿一块钱,到电话亭里去给家里座机拨号。
嘟,嘟,嘟,总是一阵忙音。
永远是温和却机械的电子女声说:您所拨打的电话已……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搬来足足一个月,新转初中的月考都已结束,她与章寻宁还没有说上过十句话。
出月考成绩那天,苗烟单肩背着包,和朋友笑笑闹闹地往校门外走。
最后一节课,成绩全部发出,班主任让大家对了下分数,这么一算,苗烟名次很好,值得高兴。
刚走到校门外,苗烟就愣了。
同学在她耳边喊了几声,她也没反应。
学校门口是条十字路,放学时,车流人流交织纠缠,川流不息。
章寻宁立在街边,淡然处之,穿一身素净的旗袍,未施粉黛,安静望住她。
“你到底在看什么呢……啊,那个是不是你小姨?好美啊!”同学感叹。
转学那天在走廊里,章寻宁一步步领着苗烟去报道,办手续,填表格。
因为穿旗袍鹤立鸡群,立刻被同学们记住了。与此同时,也深深记住了在那个旗袍美人身边的苗烟。
章寻宁每走一步,都牢牢握住她的手。
小姨手心微凉,也许是体寒的缘故。但很奇妙,这触感让人奇异的安心,估计她一辈子难忘。
你看,我不是我没有亲人的,我也不是没人要的小孩。
但那天之后,章寻宁太忙太忙,很少再来学校看她,也没有接她放学过。久而久之,苗烟下意识认为章寻宁不会来接她放学。
因此看到章寻宁时,她愣了好久好久。
“对,是我小姨,那我先走了,她在等我。”
苗烟笑起来,另一只胳膊穿进书包带,单肩变双肩,穿蓝白色校服,一下气质乖巧起来。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想在小姨面前表现出听话的一面。
跑着穿过人群,苗烟到达章寻宁面前,章寻宁伸出手,她低头看了一眼,就立刻牵住。与此同时,她注意到章寻宁另一只手里拎了个蛋糕店的纸袋。
苗烟指着那个问:“今天是什么日子,小姨过生日吗?”
章寻宁注视红绿灯,开口:“是买给你的,庆祝你月考顺利。”
这回苗烟又愣住了。
苗烟来的那天,就是章家宅子被法院抵押的前一天。
第二天,章寻宁带着她搬进了老旧的筒子楼里面,月租也许连那幢豪宅的水电费都不够。
苗烟第一次知道,原来有钱人的东西,也可以一夜散尽。
章家的情况,还是她在搬来筒子楼后,从街坊邻居那里拼凑来的。
章寻宁的大哥迷上赌石,败光家产,挪用公款,夜里悔不当初,跳楼自杀。死讯传回后,章父突发心梗,抢救无效,章母抑郁住院,不久后也跟着丈夫一起死去。
至此,留给章寻宁的只有一地鸡毛,家徒四壁,还有那个雨夜里被打扮得如同小礼物一样到来的麻烦拖油瓶,也就是苗烟。
她们两个现在度日并不宽裕,章寻宁肯买蛋糕,只是为她庆祝月考,难免太过出乎意料。
苗烟听完后一直愣愣的,被章寻宁牵着手过马路,先是“啊?”了一声,然后又“啊”了一下,心里五味杂陈。
回到筒子楼的那间屋子里,章寻宁脱了高跟鞋,苗烟跟在她身后放下书包,穿上拖鞋,把校服外套挂起来,接着想去厨房给章寻宁打下手。
章寻宁却让她先去餐桌坐好,苗烟慢吞吞挪出去,到桌子边坐着。坐了一会儿又觉得不好,拿了笤帚扫扫地,不敢闲着。
青山市学业重,下课天都快黑了。回家扫个地的功夫,天暗到看不清东西。
章寻宁端着切好的蛋糕,走到桌边,叫苗烟把灯打开。苗烟按了几下,灯还是不亮,外面天都黑了,往外看一眼,这片的居民楼没有一户开着灯,这情况,就是停电了。
根据小姨的指示,苗烟到卧室里的床头柜翻出白蜡烛还有火柴棍,坐回到桌子边,划火柴,一下就着了。
亮光闪起那一瞬间,章寻宁问:“在学校待的习不习惯?”
苗烟举着柴火,回答:“老师同学都挺好的。”
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忍不住有点低落。
她不想发牢骚,于是坚强点儿,又补了一句:“挺温暖的,我很喜欢,小姨不用担心我。”
火柴点着烛芯,一直燃不起来,她右手捏着火柴棒,左手抬上桌,想扶一下蜡烛。
“嗯,习惯在这里生活就好。”她注意力在蜡烛,听到章寻宁这样说。
半亮不暗的火光中,章寻宁右手伸来,摸近她,与她左手十指相扣,声音平淡:“不要想太多。”
“不要太过纠结以往的事情,也不要害怕,我一直在你身边。”
苗烟怔愣一下,抬眼,火光闪烁。
方才只有小火苗的蜡烛此刻彻底燃烧,照亮彼此面颊,巨大的黑色影子倒映在墙上,两人牵手的姿态如剪影。
章寻宁并不是如表面那样一向冷漠,她虽忙,却能感觉到苗烟的情绪变化。母亲离开了她身边,又正值青少时期,嘴上不说,但已对亲情,友情都产生了隐秘的质疑。
她不擅长说温情的话,只能尽力疏导几句,已是最绞尽脑汁的话语了。
而桌子另一端,苗烟低下头,看她们十指相扣,心底在想:
小姨掌心的温度如此真实。
她的小姨是一个特别、特别、特别好的人。
第006章
在会所前面拨通电话后,章寻宁没多久就开车到了。
乘着夜间冷风,苗烟披着牛仔外套坐上了章寻宁的车,带进来一股淡淡的酒气,还混杂着其他女人身上的香水味道。
闻起来,起码有三四种女香混在一起。
章寻宁握着方向盘,平静看着前方。
上车以后,两人并没有交谈。
路上,苗烟开窗吹夜风,面庞泛起淡淡的酒后红晕,神态微醺。偶尔转眸,余光悄然瞥向章寻宁。
车子驶出市中心,街边几乎没有行人,只有一排略显冷清的昏黄路灯,薄薄的光晕照进车内,柔和落在章寻宁面颊。
章寻宁皮肤很好,白得素净通透,即便大半夜被一通电话叫醒,眼下也没有半点乌青。
瓷一样的古典美人。
苗烟转过头,手拄着下巴,边吹晚风边想。
一路无话,车子到了宅院门口,两人各自下车。
苗烟先回到浴室,洗澡吹发,再出来时,已是半小时以后。
她随手套了一件睡裙,坐到梳妆台前打理头发,眼睛看着镜子里的发梢,注意力却放在耳朵上。
这房子五年前竣工,那时她和章寻宁还没有僵到那种地步,所以选定卧室位置时,只隔一堵墙。
此刻若是用心听,就能听到隔壁走动的声响。
这么晚了,章寻宁还没睡?
只听声响不能确定,喝了酒,苗烟反正睡不着,索性从桌面上捡起一根香烟,去露台上点燃了抽。
她侧着头,香烟被夜风吹回,半遮住她的面颊。透过烟雾,苗烟看到隔壁灯光仍亮,才确定章寻宁真的没睡。
抽完一支烟,苗烟走回屋内。
将长发拨到单侧,顺了顺,她出了卧室,来到章寻宁屋子门前,敲了三声。
章寻宁来开门,眉间浅浅蹙起:“这么晚还没有睡觉,你来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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