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烟觉得自己头沉沉的,闷在章寻宁肩膀,声音也如在玻璃罐里一样模糊:“嗯。”
章寻宁很轻地拍着她的后背,将下巴搭在苗烟的头顶,觉得搂着她,还是如搂着多年前的那个小孩一样。
她常是一副疏离的面貌,嗓音也淡淡,却藏着某种不易察觉的温和:“没事的。”
苗烟默默抱着她。
肖冰奶奶的事情,苗烟在之后也同章寻宁仔细解释过。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世事就变得无常。
车外暴雨噼啪,章寻宁垂眼,看苗烟的头顶。
世事无常……
念着这几个字,章寻宁出神地在想些什么。
意外和明天不知道哪个会先来,如果世事无常,再也见不到苗烟,她会不会后悔自己现如今的决定?
这一念头刚冒出,章寻宁心里一紧,迅速压在了心底,只专注着抚苗烟后背。
不论是这个猜想里的哪件事,都让章寻宁一时不敢深想。
苗烟埋在章寻宁肩膀,感受那极淡的玉兰花香,似乎就能冲散一些消毒水气味所带来的不适感。
*
苗烟那样讨厌消毒水的气味,是因为母亲的离世。
十五岁那年被母亲带到青山市,其实对苗烟来说很突兀。她理解不了母亲的用意,也理解不了那种近似于“抛弃”的举动,将她一个人丢在那里,然后离开,算什么事呢?
即便清楚那就是把她丢开,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苗烟都不想面对这个事实。
心里也为着母亲离开时的那句“只要你待在这里,那么妈妈一定会找到来见你的路的”而等待。
小姨不是也说了,直到母亲回来之前,她会一直照顾自己吗?
那就说明母亲还会回来,只是暂时将她寄住在这里而已。
但与此同时,心底里又有另一个声音越来越清晰。
在从安时市来到青山市之前,苗母就已开始去试着相亲了。一个人带着孩子,尤其是在家里不怎么宽裕的情况下,日子是过得很艰难的。
孩子是张只吃不吐的嘴,单身母亲只赚一份钱,一个人的吃穿用度掰给两个人,只能说是两个字:勉强。
苗母本没有相亲的意图,说到底,苗烟的父母是非常相爱的,父亲失踪那么多年,母亲一直在努力寻找,只是毫无消息,石沉大海。
日子久了,再多的不甘心也会被磨平成一句接受结果。
但相亲也并非那么容易。
苗烟就算长到二十五岁,也不会忘记那年每次去相亲,来的男人都会上下打量她,在苗母看不见的地方露出对她不耐的神色。
一个小孩,根本就是拖油瓶。
所以苗烟有时候会在想,是不是因为带着自己太难二婚,母亲才逼不得已做出这样的举动?
就算这种心声越来越强烈,但苗烟还是怀着信任,走过夏季的暴雨,迈过秋日的落叶,再到冬天的第一场雪,等母亲的到来。她始终为母亲找补。
和章寻宁一起度过的第一个半年,出了一件大事。
那天正在上课,临近中考,课程很紧凑,轻易没人请假。章寻宁却破天荒推了工作,到学校来,亲自向班主任说明需要带苗烟离开一次。
那天苗烟隐约有不太好的预感,她牵章寻宁的手,那时还比章寻宁矮半个头:“小姨,我们去哪里?”
章寻宁只说:“去见你的妈妈。”
冬天的青山市车站拥挤,章寻宁带她坐一班到安时市的大巴。
那时苗烟跟在章寻宁身后,看她背影,心底想小姨这样一副书香卷气息浓厚的人,也会为她来挤这样令人讨厌的车站。
人流涌动,摩肩接踵,章寻宁清瘦的脊背却总是笔直,永不会动摇。仿佛只要牵着她的手,就永远不会走到岔路。
车上,章寻宁向她慢慢说事情经过。
具体是怎样的话语,当时又是怎样的心情,苗烟已全然忘记了。在经历剧烈的冲击时,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会模糊掉、甚至忘掉一部分记忆。
很多年后,车上那段对话,只成为苗烟记忆里的一句精简却不能忘记的话。
她的母亲已走到绝症末路,再见已是阴阳相隔。
那句“只要你留在这里,妈妈一定会找到来见你的路”,原来是这样的含义。
只是这趟路由苗烟亲自来走。
在安时市下车后,苗烟跟着章寻宁一起奔波,见了苗母遗体的最后一面,苍白而冷,甚至与记忆里的面容都不像了似的。
医院里,消毒水气味突然变得刺鼻,并非是消毒水本身的原因。而是苗烟那一刻突然懂了母亲将自己送到青山市,以及绝症这件事到底有什么联系。
这种结果甚至更难接受。
她被消毒水的气味刺激的作呕,章寻宁用随身带的丝帕轻轻掩住她的口鼻,以淡淡玉兰花香抵御无孔不入的懊悔与自责。
等好不容易有一点喘息的时间,是在殡仪馆的长椅上等通知。
事发太突然,苗烟从下车开始头脑就一片空白,如果不是章寻宁冷静的忙前忙后,可能母亲连善终都不得。
殡仪馆的播报屏幕上不断滚动着大字,有时轮到某一个人,根本无人去认领。这是苗烟第一次知道原来这么重要的事也可能会被人抛之脑后。
或许是不想负责?也或许是不想出买墓地的钱,或是骨灰盒的钱。
苗母的骨灰盒钱都是章寻宁出的,选了比较好的那种。殡仪馆宰人不眨眼,价格高的就像在明晃晃的说我在坑你。可尽管那时赚得还不多,章寻宁却能面不改色掏出这么多钱。
捧着骨灰盒走出来时,安时市外面在下雪。
章寻宁撑伞,苗烟捧着骨灰盒。章寻宁在细微风雪里,低下头,道:“老师,安息。”
苗烟是这时才明确章寻宁与自己彻底没有血缘关系的,之前只是推测而已。
苗母在遗书里写,希望可以将自己海葬。
幸而安时市冬日不算太冷,也有不结冰的河面。按遗嘱办完了这些,已经是挺晚了。
章寻宁顾及苗烟在这里长大,又破费订了一晚酒店,全当安慰苗烟的思乡之情。
进房间后,章寻宁先烧了壶水给苗烟喝,然后开始脱外套。
南方冬天没有那么寒冷,章寻宁外穿一件深色羊呢大衣,里面还是旗袍。苗烟捧着水杯喝水,忽然好像懂了一个道理。
殡仪馆有里没人领取的骨灰,这世上也有大把无人在意的人。
苗家没有亲戚,苗母死后,苗烟就是孤身一人。将她送到青山市,是苗母得知自己死期将至后,唯一能做的最有保障的事情了。
章寻宁脱去外套,走过来,捂她的手,问:“冷不冷?”
苗烟愣愣抬头,觉得小姨的手比自己还冰,却在问这个。
因为失去而处在强烈的难捱的情绪之下,现在拥有的,就显得弥足珍贵。
章寻宁站在她身前,摸她手的温度,穿一件浅绿色旗袍。明明窗外大雪狂风压倒一片枯树,苗烟却觉得所有生机都在她身上绿意盎然。
很久很久,苗烟不出声,章寻宁也不强问,只是握着她的手。
偶然想起同学和她发牢骚,说她那小姨美丽却不爱讲话,让人觉得难以亲近。可章寻宁只要开口答应的事情,就一定会完成。
说要照顾她,就从未抱怨过,始终是说的少做的多。
章寻宁握她的手,见她不语,以为是想家:“这里有落地窗,看夜景吗?”
没想到苗烟却一头扎进她怀里,抱着她。
苗烟闷着头,没哭。
她说:“……我一辈子也不要离开小姨。”
章寻宁一怔,答:“好。”
这是章寻宁第一次和人做下如此长久的约定。
第041章
暴雨季节下, 并非每种植物都能安好生存。对于喜水或顽强的植物来说,也许这次挺过去,就是崭新的明天。也有一部分植物的根被水长久浸泡, 渐渐无法吸收营养, 凋零成泥, 成为埋在地下的养料。
几场来势汹汹的雨后,老人家还是走了。
活到八十多岁去世, 也算是高寿。肖冰常这么宽慰自己。
如同植物衰亡后回归土地, 成为养料, 肖奶奶停留在肖冰的记忆里,曾经教会她的、告诉她的,也都成为一个老人对子孙所能最后供给的养料,成为撑着肖冰熬过痛苦的精神支柱。
肖奶奶离世前不久, 那个在店里帮忙的远房亲戚已经回了老家, 谋求其他工作。这段时间里,烧烤店一直关着门, 也还没来得及找到新的店员。
葬礼办过后的几天, 肖冰重新开业。
那天下午肖奶奶讲了很多, 最重要的希望, 是她好好地把日子过下去。不要因为她或其他什么人而停滞不前。
因为尚未在店内找到新的职工,苗烟和苏冉在晚上会来帮忙。
苏冉从小就是养尊处优的大小姐, 苏爸爸一点苦都不肯让她吃,十指不沾阳春水, 哪里懂得做杂务的门道, 常常闹出一堆乌龙。
不过苏冉会及时补救, 也不是什么大事,她再用那种又可怜又无助, 好像小学生被家长抓包的眼神左看看右看看,就把肖冰逗得发笑。
苏冉见她笑,更害怕被责怪,愈发拘谨,肖冰也愈发被她的举动逗到。
一来二去,心情缓解了不少。
这天是苗烟来帮忙的最后一天,贴了几天招聘启事,肖冰家烧烤店的口碑还是不错的,很快就有人来应聘,从这以后,苗烟打算隔段时间来看看就好。
弄完最后的东西,已是黄昏时间。
苗烟边回头和苏冉肖冰招手说再见,边推开玻璃门下台阶。
没成想就是这一回头,没注意眼前,有个穿学生服的女孩大叫着“快让开”,边按自行车刹车,朝着苗烟冲过来。
饶是再快的反应速度,也抵不过这近在眼前的自行车。
“啪”一声,撞上苗烟小腿,自行车歪了几下,那女学生稳住了,最终没倒,赶忙下车过来查看苗烟情况。
店里的肖冰苏冉正在串串子,一听外面闹翻了天,都赶紧出来了。
苗烟跟个没事人一样拍拍土站起来,倒把肖冰吓死了。现在的肖冰最见不得旁人受伤,连忙上下查看。
“对不起……我刚刚骑上车就有个男人从我身边跑过来,把我的钱包抢走了,我一下着急,赶紧骑车追他……”
前面,那小偷被路人抓住了,扭送过来,把钱包交出。
路人见苗烟被无辜卷入,围了一圈,大爷大妈们嘘寒问暖,两件意外交织到一起,理也理不清,乱成一锅粥。
最终女学生怕耽误时间,没有报警,将钱包收好后,主动陪同苗烟到最近的诊所进行包扎。
因为只是外层表皮被擦伤,处理不用多麻烦,拿碘酒消消毒,绕一层纱布,就完了。处理时,女学生在旁边,显然很紧张,苗烟找话题帮她缓解:“你上几年级啦?”
女学生答:“初中,初一。”
又紧张兮兮:“因为那个钱包里是我这一周的饭钱,所以我很怕弄丢,才会那么着急的,下次一定不会了。”
苗烟不追究,毕竟起因是有小偷:“没事,下次注意。”
包扎要不了多少费用,苗烟没让女学生拿钱,女学生很愧疚,感激连连,鞠躬好几次,才因为等下有补习班而不得不离开。
要回家时,苏冉提出叫来司机送她,苗烟忍俊不禁,说自己又不是瘸了走不了路。走出诊所之后,三人告别,肖冰还让她一定路上小心。
自己回了家,一进门,就被铺天盖地的欢笑吵嚷声给淹没了。
“苗烟姐姐你回来啦!我们等你好久了!”
“上次以后好几天没见面了!我们要想死你了!”
一低头,是朱圆和朱子星兄妹。
往客厅一看,章姿含笑望她,打个招呼,章寻宁正将薄披肩挂到衣帽架上,还没看到她进门。
苗烟想蹲下和这俩兄妹打个招呼,结果没等蹲下来,朱圆就用小手捂住嘴巴,惊吓道:“苗烟姐姐你受伤了!”
“怎么会这样啊!”朱子星也看见了。
一声衣料落地响,苗烟往里看,章寻宁手里的披肩掉到地上。因背对着,看不见章寻宁神情,只见她重新捡起来,挂上去。
章姿离得近,起身就过来。
苗烟蹲下来,又站起来,笑眯眯同兄妹两个人解释:“没事,你们看我这不是还行走自如吗?”
章姿一把将两个小孩扒开,告诫他们不许碰苗烟姐姐的伤口和伤口周围的皮肤。训斥这功夫,章寻宁走过来,蹲下身慢慢检查她被包扎的那一块地方。
没抬头,章寻宁握她脚踝,细致地看:“怎么弄的?”
苗烟道:“一个小孩骑车没注意,撞的。放心吧,皮外伤而已,已经在诊所消过毒了。”
一群人围在门口看自己不像个事,苗烟主动先往里面走,几人也跟着坐到沙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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