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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鱼的诅咒(玄幻灵异)——灯无荞麦

时间:2024-08-29 16:01:17  作者:灯无荞麦
  “雨有点大,越来越大了……海浪?不。”
  屋内,起先响起来的是杯盏的滑落,然后是家具的震荡,那不是错觉,整个屋子都摇晃起来。
  伊登打开窗户,拜有史以来最大的变故所赐,现在他面对任何惊吓都没有脚软,堪堪维持住声音的连贯。
  “好像……是、是海啸。”
  艾格走出门的时候,感觉自己走进了水的世界。
  扑面而来的分不清是浪涌还是暴雨,这几乎是甲板上最混乱的时刻,门口的侍卫都加入了控帆操舵的大军,人声彻底淹没在风暴里,一时间这里就像是人迹灭绝。
  黑暗隔绝了所有画面,相似的颠簸让他想到了那次出海,最后一次从加兰岛的出发。
  孤舟上的世界也曾像现在这样震颤,海啸遮天,迷雾升腾,岛屿就在远方被吞没。天与海颠倒了吗?他怀抱这样的念头睡了过去,又再第二天好好睁开了眼睛,确认了孤舟方向的正确。
  他知道背后的伊登叫喊了什么,也知道船可能就要侧翻,短短几步路,甲板在倾斜。但这几乎是本能的方向,手伸过去,掌心尚未碰到船舷,笼罩下来的是比风雨更切肤的一阵潮湿。
  冰凉的鱼尾,手臂,长发,一瞬间贴过来的不能叫做拥抱,是密不透风的缠绕。
  “萨克?”他确认。
  人鱼的喉咙在发出声音。
  近在咫尺的喉音介于呜咽和怒啸之间,伴随而来的是落在眼睛上的嗅闻。那嗅闻触碰过血色的眼睛,急而短促,一遍又一遍。让人想到兽类在重伤后的呼吸,无法控制、也无法承受的疼痛。
  太近了,他不得不合上眼皮。
  鱼尾在收紧,足够近的距离,就足够感受到这具躯体的处处狰狞,也足够让人明白,此时大海暴怒的起源。
  肩膀被拢过去,更多地靠近了海面。
  艾格可以抵抗。一只手下意识抓住了腰间那把尾鳍,想再喊一声名字,想问他是不是受伤了,但手里的鳞片在颤抖,海的啸声震耳欲聋,很明显那再也不是一个挠挠下巴可以安抚的动物。
  他松开手,没有抵抗。
  长尾一卷,然后是短暂的坠落。人鱼将人类裹进了海里。
 
 
第60章 
  一百英里有多远?
  鱼尾的半日来回, 海底与轮船的遥遥相望,海面上下永远存在的那道壁障。
  又一次地,世界上最剧烈的变故发生在这段距离之间——他在海底, 他在船上。恐惧是无视距离的箭, 百英里的抵达只在一瞬间。那唯一的、最强烈的气味被感知着,一切仿佛回到岛屿、时间、大海意志、无数魂灵与肉.体, 所有东西陷落的起点——从细微的一缕开始, 涟漪四起, 暗潮涌现,心脏连结着海的震颤,直至地动山摇。
  人鱼又一次嗅见。
  万千次的疑问组成一波更比一波高的怒潮——鲜血,恐惧,鲜血,恐惧,陆地的族群竟能如此不知好歹。轮船曾把他带走, 又把他血淋淋地丢下。他们生来得到, 理当守护, 理当谨慎抚育, 却恐吓, 却迫害,孤舟流落过无数个日夜。
  现在, 大海接住了他。现在,海浪能够带走他。他早该带走他。四面八方都是无阻的方向,可海域的主人依旧难寻此刻盛怒的出口。
  如果非得有什么必须毁灭,那么就是现在, 就从那艘船,从这双绿眼睛在船上的失去开始, 每一种声音、每一个面孔都可疑可憎。蓝尾的同类该死。所有的轮船都该死。海面上的人类也通通该死。该死的,处处都是伤害,处处都不够安全,全世界都在对他图谋不轨。
  海浪的动静越演越烈,艾格伸出手,摸到了一手的气急败坏的喉音。
  他得通过震动的触感才能确定那是来自喉咙的声音,他本以为那是雷鸣的一种。
  风暴没有停下,只是远离了他。
  像一个手脚不能自理的猎物,在背后来势汹汹的奔袭追猎中,终于被拖进了野生动物足够安全的地盘。
  艾格被放到了一块礁石上。
  远处风浪的肆虐在继续,轮船的灾难难以想象。而灾难的源头——这条人鱼却好像比灾难里的人还要手忙脚乱。先是喷在眼皮上的呼吸,呼吸开始不停移动,接着是伸过来的蹼掌。从脸到肩膀,从手臂到腰腹,潮意不停加重,身体的每一处都在被确认。
  人鱼喉咙里是比雷鸣更危险的怪响。
  失去对表情的观察,他没法判断这颗凑过来的脑袋有多近,又是否处在理智的控制下。
  手指摸索着上滑,抵住迫近的下巴,水痕布满了冰凉的皮肤,艾格摸了摸,像眼泪。但这位海洋霸主并不是会哭泣的伊登,不出预料,此刻他引发的风暴正让伊登哭哭啼啼。
  他等了好几个呼吸,终于等到落在手腕上的气息变轻,又发着抖变长、变缓慢。沿着不停滑动的喉咙,手指摸到了长鳃的根部。
  艾格找到了他的耳朵,对着那边道:“在海上谋杀一个人类很简单。劫匪先生,你知道吗?”
  人鱼的耳鳃在触碰下瑟缩起来,有细小的颤抖从这具躯体里面溢出,又向内部克制而去。他在竭力安静。
  “……先让他在初春的海里游个泳,再把他带上一块礁石,淋着雨,吹着风,听一条人鱼闷声发脾气。没有水,没有食物,哦,你来之前,我正在吃午饭,今天厨房的面包烤得不错。”他感到手掌下这个脑袋的注意力被成功转移,于是扯了扯这片耳鳃,“……用不了一整天,他就会冻死在这里,带着对半块面包的怀念。”
  手掌下皮肤的紧绷显而易见,听到“淋雨吹风”,半拢的长鳃重新支起,再听到“冻死”,鱼尾掀起了一连串碎石的滚动,如果这是一个长毛的动物,也许这会儿他浑身毛发都已经竖了起来。
  紧接着一条鱼尾围了过来。
  艾格试图动一动膝盖,在鱼尾的挤压下没能成功。冰凉鳞片每一寸都贴紧。
  很好,这下子更冷了。显然这不是一个长毛的动物。
  “好了。”他放开手中的长鳃,手却在收回间被握住,“雨先停一停,什么都不会发生。”
  他感到了对面的凝视,于是睁着眼睛回望。
  鲜红的瞳孔将一切都平等收容。
  那里面除了一个苍白的面孔,更深处是奔腾的海潮、肃杀的阴云,还有海鸟的悲鸣。在红珊瑚脆弱易碎的光泽里,别说灾厄的惊扰,就连一滴雨的坠毁都成了不可饶恕的事情。
  凝视变成了伸过去的触碰,人鱼的手指在睫毛的阴影里蜷缩起来。
  雨声渐歇,海潮一波波退远。
  “风小一点,浪也是。”艾格扯了扯他的头发,继续道。
  三分钟后,“接下来松开你的尾巴。”
  本该最容易执行的一个指令,但尾鳍抬起,又放下,最后是一小块鳞片轻轻离开了人类的鞋面,不到一寸的移动,鱼尾用了足足一分钟。很明显,尾巴的意愿比暴风雨倔强多了。
  艾格不得不提起大腿上最冻人的一片——那牢牢黏住的尾鳍,往旁边放了放。
  “海蛇号还在吗?刚刚那艘轮船。”他问。
  与此同时,他在回想船上救生舢板的数量和位置,确认足够数量的舢板就在船尾楼旁边。海蛇号离岸线不远,后面更有潘多拉号的救援,不管怎样,长了腿的伊登比满船的武器弹药更容易逃生,在德洛斯特眼里也更有救援价值。
  “……在。”人鱼说话了。
  艾格发现耳边的嗓音并不像之前那样沙哑仿佛损伤,就快接近记忆里溶洞外的声音了。他偏头纳闷,脸刚倾斜过去,就撞上了一片掌心。
  有只蹼掌一直悬在那里,踌躇着一个触碰,于是顺理成章轮到蹼掌抚摸人类的脸,“在。”人鱼重复。
  “在哪里?”艾格扬起一边眉毛,“海面上,还是在海面下?”
  这回停顿的时间有点长,人鱼的脑袋有一些偏移,似乎是在远眺、观察、认真判断。
  “……海面上。”他把判断的结果告诉他。
  “整个都在海面上,还是一半?”出于对这停顿的不信任,艾格没有把这个问题轻轻放下,“ 如果只剩几块木板、几根桅杆和一群人类飘在海面上,那叫船翻了。”
  终于,人鱼承认:“……船翻了。”
  沉默。沉默间艾格拉开脸上的蹼掌,擦掉下巴的湿痕,甩了甩满头的水,他确定这些水毫不留情甩了对面一脸。
  人鱼屏息着,舔掉了落在嘴巴上的水珠。
  他没能把水都甩干净,衣袖潮湿,以至于擦过的脸依旧潮湿,发梢和睫毛还挂着其余的几颗水珠。人鱼凝视水珠,凑近嗅了嗅。在一方丧失的视觉里,靠近没有声息,仿佛不会遭到任何阻拦。
  一次,两次,第三次嗅闻就快落上皮肤的时候,艾格偏过头,一只手不容分说地卡住了还在凑近的下巴。
  “我只是瞎了,耳朵鼻子都还在。”
  呼吸一秒不停地收回,人鱼的脸试图后撤,后撤不了,当然也无法前进。然后艾格伸出另一只手,抓起在大腿旁犹豫掀动、就快要重新贴来的尾鳍,就像捏住任何一只动物不驯的后颈。
  “接下来是审讯时间。”
  那尾巴也彻底不动了。
  “昨天你宰了一条鱼,今天你掀了一条船,好样的,北海那些半年才抢三条船的海盗团都该来看看你的战果。”
  事实迎刃而解,两条人鱼,一条是他,另一条是堪斯特。
  “那半条黑尾——什么时候发生的?”
  “……第二天,早上。”人鱼望着他,他的计时方式是从离开船边、离开他的床头开始,“早上……它跑了很远。”
  “你有受伤吗?”
  “……它受伤了。”
  “它那不叫受伤了,它是被分尸了。”又问,“为什么那条鱼尾是黑色的?”
  “黑色。”黑鳞在潮湿的衣料上有轻微滑动,“黑色……是失去心脏的颜色。它没有了心脏。”
  “都是你干的吗?掏了它的心脏?”这是问句,里面却没有太多询问的意味。
  “……还有鲨鱼。”回答并不像前两个那么迅速,“鱼群吃掉了一部分……洋流带走了一部分。它该死。”
  艾格没有对他的回答发表评价,他点点头,“行,海上你说了算。”
  随后他推开一点他的下巴,松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皮,上面还停留着潮湿呼吸一遍遍嗅过的触感。
  “有那么一两秒,我以为那条尾巴是你的。”他突然道,“然后眼睛就变成了这样。”
  几秒的寂静,人鱼一直缠绕的尾巴失力般松开了。
  风吹过来,他被推走的脑袋没有动弹。海潮涨起来,涨向礁岸的鱼尾,被放下的尾鳍也没有动弹。这一刻,连尾巴的意志都放归了大海。
 
 
第61章 
  惊涛轰然退下, 又层层满涨。
  一只海鸟掠过礁石,啼鸣之下涛声澎湃。潮涌间的万千游鱼会有哪一条、哪一日明白飞翔的感觉吗?天空比海更深,灵魂挣脱束缚, 再也无法被召回躯体。
  似乎曾有一个晴日, 海面下的人鱼也曾遇到过那样一对翅膀。
  船桨载着人类来到海上,死去的海雕被女孩从船边放下, 落水的羽毛如坠石。游鱼好奇聚集, 巨大的鱼尾扫来, 又纷纷散开。
  女孩闷闷不乐,于是兄长也兴致低落,他们趴在船舷边,从来不曾注意海底向上的窥视。
  “如果是外面的海雕……我是说,如果不把它养在城堡里,也许它就不会生病,是这样吗?艾格。”
  “也许。”兄长道, “但如果你一开始不把它带回去……翅膀受伤的雏鸟在野外压根活不下去。”
  “伤好后我就该放生它。”
  “别傻了。”他拍拍女孩的头, “伤好后它胖得都飞不起来。”
  他们谈论海鸟的豢养, 用了整整一个下午, 讲到比起充足的食水、温暖的巢穴, 更重要的也许是飞翔和狩猎,而牢笼会毁掉它们的翅膀。鸟的天性是自由, 需要天空一样广阔的猎场。
  是的。人类说,是这样的,驯服总伴随着天性的受难。
  在那之上,海面之上, 刹那间神奇的言语让所有古老复杂的规律与此相通——得到总伴随失去,狂喜扎根于最深切的疼痛, 最庞大的餍足来自最漫长焦渴的欲望。还有呢?还有那始终未解的、最初的惶恐——未知的异类兼具稀奇与可怖,未知带来惊奇,未知也会带来恐惧。最重要的是,最关键的是,他会害怕吗?人类的恐惧甚至可以来自一只虫子。
  什么时候他不再害怕?
  到那时,他应该去海面上看一眼。
  “……很想。”
  鱼尾在不知不觉间滑落礁石,视线降低,又随着仰头慢慢向上。自下而上的翘首,在这最熟悉的角度上,红发轮廓的背景大多数是天空。
  “很想,很想去船边。晚上,早上……没有去海面。”
  “你失踪了三天。”艾格想起来,“回来后你又去了哪里?”
  “……洋流。洋流汹涌的地方。”那声音在说,“在那里,气味的消失……只需要三天。”全身上下,鲜血的气味,野蛮的气味,不该带去海面的气味。
  “你身上的吗?”他捞起腿上的一缕头发,放到鼻端,“你闻起来只有海水味。”
  眩晕让大脑和言语分离,言语的发生不由自主,因为大海从未诞生过这种语言与这些复杂的规律。
  大海的伟力在于毁灭、埋葬和不容置疑的永恒。大海也从未告诉过任何一只身在其中的动物——两种感觉,烈日曝晒的疼痛,和海洋深处的荡涤,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竟能出现在同一时间、同一尾鱼。
  气味在从四面八方涌来,海水味,风的气味,血的气味……以及所有气味包裹下、那靠近后再也没有远去的气味。一切都在那双红珊瑚的注视下瑟缩起来,因为疼痛,或者一种无形的、更大更难以承受的力量,每一道鳃,每一片鳍,还有每分每秒都在向外侵袭的感官。慢慢地,苍白肩膀低下,长发流下礁石,额头与衣料一点点触碰。人鱼贴上人类的膝头,像一条彻底无毒的、驯服的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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