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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鱼的诅咒(玄幻灵异)——灯无荞麦

时间:2024-08-29 16:01:17  作者:灯无荞麦
  “脑中的噩梦,眼前的幻境,耳边的呓语——那感受追逐着你——”
  他问:“那是什么?”
  “一直以来,你在抵御的是什么?每个血肉之躯都无法躲避的种种感受与欲望里,对你来说,什么是致命的?”
  隔着五步之远的距离,巫师端详着眼前这座平静的血肉之躯。
  那人红发,碧眼,脊背笔直,一言不发的侧脸是优美起伏的雪色,让人想到很远很远处,宁静岸岛上永远连着天际线的雪山叠嶂。若曾有故事描绘这样一个古老家族后裔的英俊与无畏,也该是吟游诗人传唱的烂漫歌谣,而非巫师口中的神秘怪谭。
  巫师在犹豫。
  “那诅咒……会让你变成什么?”
  他犹豫,又不停试探地:“那诅咒——已经让加兰海姆变成了什么?”
  他像是已经不知道说些什么:“大概——我想,大概是你们海上的东西……海上的东西……一条游鱼?一只海鸥?不,不应该,那么多人,一整个岛屿,不该是活物,没有诅咒能有这么大的力量……一块礁石?一丛海藻?”
  忽然他好似想到了什么,抬起头,直直望去了船长室的方向。
  “一株……红珊瑚?”
 
 
第38章 
  是恐惧。
  未知的动物是恐惧, 接连不断的尸体是恐惧,人们脸上的是恐惧。脑中的噩梦、眼前的幻境、耳畔的呓语,通通都是恐惧。
  他时不时辨认出那种东西, 并告诉自己:那是恐惧。
  恐惧是种怎样的东西?
  无助者的心跳, 软弱者的颤抖。危机面前,那是从血肉之躯上裂开的一道致命缝隙。瑟瑟发抖时, 人人都会希望自己是个不会恐惧的无畏者。
  然而它平等存在于每个血肉之躯, 区别只在于明显或隐蔽。
  有人天性胆小如鼠, 也有人仿佛生来无畏,如果有人曾告诉那个住在城堡里的男孩:你会恐惧,你将翻来覆去品味恐惧,你会像只悬崖上掉下来的红毛松鼠那样瑟瑟发抖地恐惧——比起这样的鬼话,艾格更乐意去相信松鼠会长出翅膀,相信“世界上还有种未知动物以恐惧为食”之类的离奇之谈。
  他几乎不曾恐惧。
  他生来无畏,加兰海姆所有令人头疼的孩子里, 他是最胆大包天的那一个。他不怕黑, 不怕悬崖, 不怕风暴和打雷, 松林和雪山是游乐园, 他第一个玩具是把金属制成的转轮火.枪,灰头土脸的一次炸膛后, 紧接着他会去开第二枪。
  加兰海姆的男孩得长到十二岁才能拥有出海远航的经验,他觉得那实在是个漫长的期限,早在个子还没船舷高时,他就已试着偷溜进父亲的远航大船, 躲在一个酒桶里听轮船拔锚起航。他自小听人们讨论海上的东西,暴风雨、暗礁、海盗、战争。
  他从来不觉畏惧。
  有谁会畏惧大海呢?那是加兰海姆的养育之地, 是最自由最广阔的冒险之境。
  孩童因无知而无惧,长大才因经验而无惧。时隔多年,不经意间回想起来,那本该是他在皮破血流的经验里获得第一个道理——那也该是每一个自认勇敢的孩童最早明白的道理——人人都是一具血肉之躯,有些事情并不会遵循无畏的意志,有些事情得有第一次,一次过后还得有第二次第三次,经验才能教会人怎么克服意志之外的麻烦。
  比如晕船,比如醉酒。
  曾经的男孩藏进那艘远航大船,曾经的船长——北海领主打开酒舱大门的时候,酒桶里偷渡者正在对着满室的酒气呕吐,东倒西歪的脑袋上还带着摔倒磕出的伤,活脱脱一只落汤的红毛松鼠。
  领主把晕头转向的红毛松鼠从桶里拎起,已惯有的眼神挑剔,开口第一句是训斥:“你知道船上对偷渡者的刑罚吗?”
  北海的统治者对他的长子总有各种各样的不满意,他火烧的红发,深蓝眼睛,铜铸般的方下巴,威严目光是比言语更有力的号令,然而除了都是红发,孩子们长得更像母亲,一点儿也不像他,女孩不像他,男孩也不像。
  他揣着灰头土脸的男孩一路走过甲板,边走边训斥,用他一贯的大嗓门。
  那是一艘以展翅海雕为船首像的轮船,载满了经验丰富的战士,充斥着号令、抗击风暴、预备战火的声音,教训孩童的话语像格格不入的雀鸟误入了海雕群。闻声的船员开始发笑,笑声一传十、十传百,领主将肩膀上越埋越深的红发脑袋一把拨开。
  “你在学鹌鹑吗?”他有千百种挑剔的话,每逮着一次机会,话语就会像齐发的箭矢,扎向男孩那远超身板大小的自尊心,“你也会觉得自己见不得人吗?哈,我以为你已经可以凭借一颗胆子横行大海了,你两条腿不是快得能溜上船吗,怎么现在站不稳了?脑袋不是比火炮台还硬吗,怎么埋起来了?”
  “对着海面照照你现在的样子,你最好再掉两滴眼泪,让所有人都来看看挂在我身上的这只洋娃娃。‘哪里来捡来的’,别人会这么问我,我告诉他们,安洁莉卡丢掉的,因为我的女孩嫌弃这娃娃太过软塌塌。”
  浑身力气跟着愤怒一起回来了,他开始挣扎,却被一只大掌捏着衣领提到船舷外边。领主还在嘲讽不停,另一只手掰上男孩的脸,让这个向往远航的不知天高地厚者直视眼前的汹涌大海,而他没忘甩头给那手掌恶狠狠的一口。
  “现在,我要把这只暴躁的洋娃娃丢进海里,嘶——你可以去跟下面的海怪比比牙口了。”
  他从不讨饶,也并不害怕。他远离陆地,见到了双脚不可着落的海面,风浪袭涌,他只觉无论轮船如何颠簸,下一次自己定能稳稳站在船头。晕船是一回事,恐惧又是另一回事。
  还是那句话,有谁会畏惧大海呢?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那是一种鲁莽的、毫无自觉的无畏。
  他从来不畏疼痛与鲜血,所以他好像总是在流血受伤。手中火.枪的威力在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变大,炸膛的意外却仿佛不在果断开枪之人的考虑范围内。他快要有自己的船了,出海的次数越来越多,又总是在暴风雨的天气里迟迟不归。年少的无畏者在用一次又一次的险境丈量恐惧的边缘,而他的恐惧生来就远在天际。
  皮破血流的事情不在少数,长辈们教授经验的同时,恐惧竟也成了一种时不时念叨在嘴边的课程。
  “至少你不该一个人出海。”医生替他包扎在船上暴风雨里弄出来的伤口,“到时候被海怪卷去了,也没人替你报个信。”
  每当巴耐医生离岛行医,城堡里替他包扎的医者通常就会是他年纪轻轻的助手。
  比起老人家的温声细语,那个浑身异域装扮、与海岛格格不入的助手总会说上一通恐吓之言,每每还说得煞有其事。
  “海怪,知道吗?海怪才不管你是谁的孩子,有谁做靠山,它们凭灵魂和血液认人,最喜欢你这种从里到外都闻起来香喷喷的人类小孩。”
  “不信的话,下回你站在船舷边时低头看看,然后你终于能发现在你撒欢的大海上,海面之下有道黑影子一直在尾随。”
  “想想看,一头海怪为什么要跟着一个人类?你最好小心再小心,一旦海浪逮住了你,它就会把你拖进海里,拖到海边的洞穴,先把你养胖,养得白白胖胖,再起把火,架口锅,放点盐巴和香料——”
  海岛上有学士,有医生,有匠人,来自海上的各种各样的人,带着各种各样的故事。他早已到了不需要床头故事的年纪,也早已在那些或离奇或恐怖的怪谭故事里千锤百炼,他无动于衷,甚至懒得去指出那些故事的重复与拙劣。
  “还有鲜血。”异域来的医生叹气,“看看我这满手的血,我的殿下,你该对疼痛有点敬畏,别把流血不当回事。”
  那是一个擅长讲述巫师故事的医生,口音总是带着奇特的韵律。
  “记得我以前跟你讲过的那些吗?要知道,鲜血不止是破皮和伤疤的问题,巫师的诅咒——所有诅咒可都是基于鲜血,一旦你这随地乱洒的血落到了一个巫师手里……”他给出神秘又意味深长的眼神,“真有那时候,你还不如选择躺倒在海怪嘴边,至少那种死法利落点。”
  “岛上没有巫师。”
  “这可不一定。”
  “你笃定得好像你就是那巫师本人。”
  “……话可不能乱说。”异域之人压低声音,“否则明天你就得到火刑架上找你正直无辜的医生朋友了。拜托,多少信一点,看在你老爹帮我解过奴隶镣铐的份上——一般我不告诉别人这些隐秘的知识。我是在向你提醒诅咒的危险,好吗?”
  “比如?”
  “不同的巫师掌握着不同的诅咒,比如你可能会突然全身生疮、吐血暴毙,也可能一会儿怕冷裹上冬衣、一会儿又热得脱光衣服,白天畏光、晚上怕黑……最可怕的是——”
  他说:“我不是吓唬你,有的时候,死亡也不会是终结。最可怕的是等你灵魂湮灭,肉.体还会变成一些……一些其他的东西,你不妨想像一下,一棵香料树,一株红珊瑚——被贩卖,被收藏,总之,一切的开始仅仅是因为你留了一滴血给巫师。”
  “听起来比火.枪还危险。”
  “不一样。”那人想了想,“人类的血肉之躯可挡不住一次火.药的炮轰,然而照理来说,诅咒却可以被抵御。”
  “怎么抵御?”
  慢悠悠的、骗小孩的那套,“勇敢、纯洁的灵魂能抵御一切。”
  “勇敢。”他甩甩手上的伤,“照你这么说,我得勇敢,我不能害怕,首先就该蔑视疼痛和流血。”
  异域之人哑口无言。
  “讲点好的,别再拿可怕的睡前故事吓唬他。”每次都会这样打断恐吓的是母亲。
  在那些黑漆漆的长夜,她提灯从门外走进,拉上天鹅绒的窗帘,点起壁炉里的火光,确保屋内的每场安眠。是否所有孩子在母亲眼里都是异常脆弱的样子?她问询每个讲给幼童的床头故事,剔除那些黑暗阴森的,留下那些不会引发噩梦的。
  当他把鲜血淋漓的伤口递给医生,她总在一旁提醒:“轻一点,你弄痛他了。”当他闯祸被父亲教训,她总是不认同地皱眉:“言语是利器,你把他说得眼泪汪汪。”
  他从来不觉被吓唬,也不怕疼痛,更不要说冒眼泪了,然而在母亲的柔声细语里,任何反驳似乎都是言不正名不顺的事。他时时懊恼,以至于决定少闯点祸、也尽量别把自己弄得头破血流。
  所有关于收敛与谨慎的教育里,她的话总是最有效的一课。去往她的书房的时候,他得藏好每一道新冒出来的伤口。
  那是个摆满金属零件的房间。
  锁扣,钥匙,滴答滴答的钟表,不同制式的火.枪,他能在那里认全所有金属。然而进屋之后,最常闻见的气味却是花香,来自窗外花田,来自桌上花束,来自屋子主人的袖摆和双手。
  “又受伤了?”她从羊皮纸堆里抬起头,一眼就能看出所有,“火.枪的炸膛?”
  “一次。”他说,“枪口对面的海盗比我受了更重的伤。”
  母亲拉过孩子的手,端详透血的绷带。
  “跟枪口朝向了谁无关。”她摇摇头,“最常被火.药所伤的一直是最常和这种武器打交道的人,艾格,你会不断受伤。”
  “我不怕。”他知道那是自己会打一辈子交道的武器。
  “我知道,什么都吓不倒你,你是最勇敢的那一个。你几乎快长大了。”她捋顺他的头发,“但是我会害怕。”
  火.枪,最新式的火.枪,一把五岁幼童也能安全使用的火.枪——很难想象那种危险的武器会出自这样一个花香四溢的房间,就像那些海盗与贵族们——那些真正的海上掠食者们也很难想象,这种带来了巨大变革、令北海天翻地覆的武器的诞生仅仅是因为一位母亲的恐惧。
  人性并不共通,艾格曾想。
  人和人之间的距离也许远大于人和兽类。兽类饱食后常懂餍足,而贪婪之辈永远在张着血盆大口,人们会背叛,会筹谋,会有漫无止境的欲求。
  哪里有宝藏哪里就有争端,所有平静的前提是这种武器诞生在了加兰海姆——雪山和冰海教会了人们用最冷酷的方式掠夺,也教会了人们用最坚固的方式守护。他们是冰之群岛的统治,是最无畏而古老的强大家族,海雕飞过的地方会留下加兰海姆的信,鲸鱼游过的地方将扬起加兰海姆的帆,人们夸夸其谈,宣扬海神无处不在,在人间留下的名字叫做加兰海姆。
  他们可以在任何混乱之地守住每一条岸线的平静。
  城堡一如既往巍峨,海岸一如既往坚固,那个本该平静一如既往的夜晚始于一场噩梦。
  他在黑暗里睁开眼睛,听到暴雨打在窗户上的声音,自小到大,噩梦屈指可数,更别说冷汗与心悸。他坐在床上,听到屋外有短促的尖叫,转瞬又消失了,他听到有东西翻倒的声音,转瞬也消失了。像还没睡醒,像场梦境。他下了床铺,打开房门,迎上眼睛的是一株红珊瑚。
  一丛完整的、血红的珊瑚树。
  它足有成年男人那么高,枝条瑰丽横生,色彩夺目噬人,不属于城堡的任何一件摆饰。同样像场没睡醒的梦境。
  那是最初的恐惧之梦。
  恐惧是种怎样的东西?
  无助者的心跳,软弱者的颤抖。危机面前,那是从血肉之躯上裂开的一道致命缝隙。缝中溢出的黑影将扭曲大脑、血液、骨头,变化每一寸皮肉——
  一株红珊瑚。
  他见到了侍卫的恐惧,他们剑柄掉落。他见到了学士的恐惧,他们揉着眼睛,悚然张望四周。他见到了异域医生的恐惧,他从楼梯下方朝他奔来,“恐惧,是恐惧!”,他朝他呼喊,朝惊惧的人们呼喊,极力镇定的神情在徒劳的呼喊中化作一片扭曲的、珊瑚的红。
  恐惧。他握住一个温热的血肉之躯,转瞬掌心一片僵硬冰凉。是恐惧,他扶起一株红珊瑚,又倒下一株红珊瑚。他路过了一株红珊瑚,一株接着一株的红珊瑚,越来越多的恐惧,越来越多的红珊瑚,像一场不断传染的瘟疫。他走过一条长廊,接着奔跑过一条又一条的长廊,怪谭故事仿佛没有尽头,他分辨幻境与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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