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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鱼的诅咒(玄幻灵异)——灯无荞麦

时间:2024-08-29 16:01:17  作者:灯无荞麦
  慢条斯理的声调在变得紧促,棕皮肤男人上前几步,似有一肚子话要倒出:“坏事和好事通常都是这样一起发生的,你得承认这个——我和你恰巧成为了同一个舱室的伙伴,我又恰巧向死人的老朋友问了问你。起初我怀疑了老半天,偷渡?这不可能,我问了一遍又一遍,我没想到有人竟胆大到敢在这艘船上偷渡,你们怎么会想要偷渡?潘多拉号的老鼠都知道躲在厨房暗角,艾格?”
  咄咄逼人的问话里,始终身朝舷外的人终于把面孔转了过来。
  克里森停住脚步,风雨的气息越发浓重了,灯光像是随时会被浸湿熄灭,指控的声音不像是落到了地上,而像是被卷到了风里,旋绕在这个角落。
  大多数人的红发看起来就像酿坏的葡萄酒,面孔也像是洒满了葱点的黄油饼,然而在这样的幽暗里,不远处的红发依旧流着仅存的一点光,那眺望夜色的脸颊则像是一片人迹未涉的雪山,湖水一样的眼睛漫不经心移过来,那两泓深绿几乎是无辜的。
  棕皮肤的男人动了动喉咙,塞藏起刚刚急促的语气。
  “最开始——我向你保证,我没把事情故意往坏了办。最开始我只是想跟莱恩打听打听你,就像每一个想要了解一个新朋友的人那样。”
  如果不是一双闪烁不定的眼睛,他此时看起来确实像在和朋友殷切闲话。
  “朋友得为彼此保守秘密,我发誓我没把这事透露给任何一个人,我告诉莱恩是我记错了这一切。我也不会追问你们偷渡的原因,这年头,大家各有各的难处,抛弃陆地总是那么干脆,就像男人抛弃一个婊.子,婊.子抛弃一个婴儿——你也是孤儿,和我一样的孤儿,你肯定明白我在说什么,我们以后还会有很多话可说,我当然会保守这个秘密。”
  艾格看到甲板上那双脚突然又靠近一步,他抬起眼皮,对上盯来的眼睛。
  棕皮肤眉毛上那缕湿发愈发明显了,有更多的发丝黏上了他的额头,是汗迹。又或是这潮湿欲雨的天气。
  这算是怪事,那双眼睛明明在他的脸上拼命找寻着什么,够明目张胆了,却还是会因这一眼避让开去。
  克里森像是终于把嘴巴说干了,再开口时声音带着哑意。
  “但是——但是每个人抛弃陆地之前都该听听我这话。他们光盯着海上的好处,却没管海上的凶险,更不知道一艘船的规矩比陆地上所有牢房加起来都多。”
  “你知道上一个偷渡的家伙是怎么被处置的吗?”他问。
  接着他飞快把答案告诉这个角落。
  “那个偷渡者在船上呆了足有十多天,事务长发现后气疯了,他把那大摇大摆的十来天当作对他尊严的挑衅。”
  “那真是让人不想回忆的死法——我不想吓唬你,只是你会知道的,大海上总有各种各样的血淋淋的事。”
  “他们把那个偷渡者衣服扒光,勒住脖子,吊上桅杆,那高高的桅杆就成了一个绞刑架。太阳晒干他的头发,海鸟啄掉他的眼睛,海风一吹,尸体身上的鸟粪就和盐屑一样洒下来,紧接着一只靴子也掉上甲板,死人的脚挂不住任何东西。”
  他的语气神秘兮兮,郑重其事,像在揭露大海上某些不为人知的隐秘,又或是在告知一个多么隆重的航海要事。
  艾格抬头看向远处那些桅杆,海上还有比天气更隆重的事情吗?
  要下雨了,还是大雨,值夜的水手也许已经准备就绪。他能嗅到那味道,船上的暴风雨预兆总是比陆地上更容易分辨。
  船帆隆隆作响,浪从大海深处涌出,风从空中灌来,空气像片无形深海,阴沉沉的湿意旋转在海风里,如果喜怒无常的大海拥有脸色,那它铁定已经攒上一肚子怒气了。
  他猜测起降雨的时间,一刻钟,半刻钟?突来的夜雨又将把这艘船搅醒。
  克里森在继续凑近。
  艾格闻到了他衣服上那股气味,海风吹了那么久,那股气味竟然还没散完。
  最浓的一道是酒味,夹杂其中的,甘草、苏合香、麝香、薰衣草……还有那股闻不出来的陌生气味,风里的寒意也掩不住那种熏熏然的燥热。
  也不知他是从哪儿沾上的。
  “我碰到了雷格巴,在傍晚的时候。”克里森突然说,身影已经只有一步之隔,“你记得他吗?你应该记得,他跟你分享过一罐子药。那个放荡的异域人邀请我去他舱室,只算我两个银币,黑漆漆的拐角里,他这样对我说。”
  “我推开了他,我还告诉他,我不缺这点乐子。”
  艾格垂眼一看,就见他的手臂在空气里毫无意义地快速抬了一下,夜风刮过那狂摆的袖口。
  “我不会告诉任何人,偷渡——你到现在都没否认。我发誓,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他的呼吸和话语一起开始混乱。
  “船上有很多这样的小角落,秘密都会呆在那种小角落,走廊拐角,酒桶后面。我不太喜欢那放荡的异域人,但他总是卖力又热情,不比岸上任何一个妓.女差,你知道我在说什么。怎么都行,总比吊在桅杆上要好,你知道这点。我没什么怪癖,不是船长那种难办的大人物,船上的乐子就那么点,没有什么事情非得血淋淋——”
  棕皮肤男人目光黏灼,几经闪烁,仍未对视。他已经满脸是汗,那股子燥热的气味将他浸透。
  色.欲。
  艾格认出那东西。
  色.欲滚动在那双眼睛,吞咽的喉咙像发情的动物。一条手臂凑来腰际,与此同时,他听到那张嘴巴里传来一声浊重吐息。
  本来想扣住那只手臂的动作忽而一停。
  ……没有那么危险,也没那么剧烈,这吐息却莫名让他想到后颈处曾出现的那道喘息——昨天晚上,水舱里,那动物至今意味不明的喘息。
  这突如其来的联想令他心生一瞬古怪,头皮似乎重又感到了当时的一点麻意。
  以至于下一秒他没能控制好腿上的力道。一脚踹上靠过来的膝盖时,直让脚下的人整个跪倒在地,甲板砰地颤了颤,一条腿痉挛似地蜷起在昏暗里。
  一声歇斯底里的痛叫,响声彻底撕开这个角落。
  “妈的!”剧痛让棕皮肤的脖子暴起青筋,他抱着膝盖,呲牙吸了半天气,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妈的——”他疯狂扭头四看,脸部已经被痛意扭曲,“你他妈在干什么?该死的娼妓屁股!你他妈想想清楚!”
  他仰头咒骂,喘着气爬起,船上待久了的人总能第一时间扶好自己双腿,他们对摇晃的甲板再适应不过。还没站稳,那张咬牙切齿的脸就已扑上前,船上的人也个个都相信自己的力气,扑人的力道像扯帆时绷紧的缆绳。
  艾格朝他脸上又是一脚。
  这下子更大的声音响彻角落。那一脚让人脑袋完全嗡鸣,整个泄力的躯体撞上木箱,哐当大响冲进耳膜,直到手肘本能地扒了两下地,克里森才摸到鼻端的血迹,他依旧在不停地喘息,色.欲的喘息通通变成了疼痛的喘息。
  “妈的!”他再次咒骂,青肿飞快浮上面孔,“我不会放过你的——你压根就不知道事务长的惩罚手段,我不会放过你的!”
  鼻血在不停地留,他不停地抹。
  “你等着!你等着——吊上桅杆前你得先被饿上几天,囚室的钥匙人人都能搞到手,到时候你绝对不止对我一个人张开腿,你等着,操.你这婊.子养的,操.你那婊.子妈,操.你——”
  他没能骂完,艾格一把拎起了他的喉咙,手底戾气掐灭了所有污言秽语,他本可以只扯起他的衣领。
  婊.子,他这样骂。好像已经忘了他是一个从小记不得母亲的孤儿似的,但他确实不是,那又是一个谎言。婊.子,恶毒的咒骂怎么总能惹上她。
  “你该感恩她的,用上你五体投地的礼仪。”
  说着,他把人拖往船舷,像在拖一条挣扎在项圈里的野狗。
  “……是她教导她的孩子,打脸别打下巴,人人都得有一个张嘴求饶的机会。”
  克里森拖在地上的双腿徒然蹬地,他拼命张嘴:“你想干什么!凯里知道我出来找你!要是明天他没看——”
  一声痛呼再次被磕回喉咙,连着血沫碎牙一起。棕皮肤的下巴猛地撞上船舷,发出咔哒一响。
  “可惜她的孩子没一个会乖乖听话。”
  艾格把那再也不能嚷嚷出声的下巴搁上船舷。
  暴风雨迟迟不来。幽深夜风在大船头顶打转,盘旋,若即若离,它迟迟不来。半小时前他以为该下雨了,一刻钟前他再次以为该下雨了,只是一场寻常的风雨,竟也需那么多次翘首。
  一个谎言往往需要另一个谎言来掩饰。他又想,一个谎言已经够费劲了,竟然还需要一个接一个,精于此道的人该有多么洋洋得意。
  “偷渡在船上是重罪,斗殴一样。”
  一滴接一滴的鼻血滴进大海,艾格拍了拍那张脸,确认他的鼻青脸肿。
  “明天一早,别忘带上你这一脸证据去找那个事务长。两件事,一件偷渡,再加一个斗殴,了不起,你发现了大事。猜猜他会给我准备哪根桅杆?指不定他会让你挑选,作为你这大发现的奖励。”
  又是一点血迹流进海里,手底下的人忽有一下挣扎。
  那挣扎来自这具躯体的全身上下,腿有一下蹬动,腰有一下抽搐,整个肩膀都抖了抖。毫无预兆地,事情发生在眨眼之间——手掌里的喉咙先是颤了一阵,接着皮肉凉透,变干,彻底僵硬。
  海风悠悠一卷,卷走了最后一点呼吸,那颗脑袋上不知何时干透了的头发随风飘起。
  艾格愣了愣,松开手,躯体直直掉落甲板,发出咚一声闷响。
  ……棕皮肤男人已经变成了一具尸体。
  船帆陈列夜空,浪声平静如每一个晴夜,风雨的预兆已经分不清是在蓄势待发还是飘然远去了。他四顾看了看,不自觉搓了搓手指,活人到尸体陡然转化的触感还停留指端。
  ……这可不是他干的,更不是他想干的。
 
 
第24章 
  死亡像一阵风,像一滩水渍,像那些船上无处不在却又轻描淡写的东西,悄无声息来过又离开了。留下来的尸体却是又沉又硬,直直地摊在了甲板上。
  艾格站在这具尸体面前,从圆睁的双眼打量到僵直的手指,过了一会儿,又用脚尖拨了拨尸体的衣领,看清了脖颈和胸膛。他想起这艘船上的疫病阴影,以及医生描述过的那些人的死状。
  ——面色发青,嘴唇干裂,全身都长满了块状疮斑,皮肤像是一块块枯萎的树皮,伸出来的细瘦手指活似一截风干的树枝。
  海上怪事数不胜数,一半来自水手的酒后吹嘘,一半则是隔着远海的以讹传讹,除了加莱被扔下海的短短一刹,他还是第一次完整地见到那些描述中的尸体。
  只是这一切的发生不像是巴耐医生所说的“仅仅半天时间”,这死亡快得只在片刻。
  他弯下腰,碰上尸体伸出来的手指。
  发青干裂的手指,按了按,一手青褐的渣屑,像是伤痂的渣屑,更像木头的渣屑——“活似一截风干的树枝”。
  空气里多了股难喻的气味,像是腐坏虫蛀的房梁,或者公墓深处的枯树。
  与此同时,那股燥热潮湿的陌生香料味又一次地钻入鼻子,似乎是克里森衣物残存的气味,又似乎是从那种枯树味里悄然开出,色.欲的气息像在凋零又像是在生长。
  这一整道不确定的气味正在慢慢散进海风里。
  他看着这具尸体,像在看一本完全摊开的怪谭故事——除了脸部,这几乎是一棵失去了血肉的人形枯树了。
  失去血肉的枯树。
  这个念头冒出脑海,让他在夜风里一动不动站了足有半刻钟。尸体青肿的面庞仅存着一点血肉,圆睁的双眼与夜空直直对望,依稀可见死前那一秒的茫然。空气是阴沉而凝滞的,憧憧灯影里仿佛存在其他的眼睛,和他一起凝视着这具人形枯树。他从尸体边走到了船舷旁,回过神来,手掌下的船舷铁皮一阵冰凉。
  ……这可不是疫病,许久之后,艾格心想。
  隔天一早天气阴沉,太阳像是隔了层灰纱藏在船帆上头。
  窗户开了半扇,起床后的巴耐医生正在拿凉水擦脸,却怎么也没法洗掉满脸疲倦。
  “伊登呢,你怎么一个人过来了?”老人声音沙哑。
  艾格没回话,把眺望的视线从窗外移开,照例打量起老人的面色。
  “睡得不太好,对吗?”
  老人叹气:“在船上,安眠实在是件难事。”
  “做噩梦了吗?”
  “噩梦……也许。但比起噩梦,更扰人的一直都是那些清醒时的东西。”
  窗外是一通能把整艘船吵醒的叫喊声与脚步声,这嘈杂开始于起雾的清晨,医生来到窗口,聆听甲板动静的样子十足吃力,人老之后,最先开始不好使的往往总是耳朵。
  “大概每一个老人在黑暗的睡前都避免不了胡思乱想,一闭上眼睛,我就没法不去想那些事情。”他细数着搅人安眠的事,“坏天气,坏消息,藏在夜晚里的暗礁,这艘船上接连的怪事,还有——”他眉头愈发紧皱。
  “还有楼下传来的水声?”
  艾格记得老人上一次说起那声音的样子。
  “水声?”巴耐医生像是被突然提醒了似的,“没有水声,倒是你们两个的声音。”
  他手掌抵了抵额头,“你们俩个——我们好像谈过这回事,艾格。少点好奇,离那条志怪动物远一点,我以为你差不多已经答应了我?现在那动物依旧需要喂食和换水吗?人人都说它不需要吃喝与照管,他们已经不再主动进入那个舱室,我打听过这个。”
  “可是我能听到,你们就在楼下。每天晚上你都进门了,是吗?你进了那条志怪动物的地盘。”
  “我听的到,恐怕你还在里面留了不短时间——嘎吱一下的推门声,嘎吱一下的关门声,铜锁的摩擦声,那些声音就像响在我的心脏上。”
  窗口望去,楼下甲板是随处可见的水迹,潮湿的深色像舵楼投下的影子,一大滩一大滩的,分不清是从水舱里溢出还是正要蔓进门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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