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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鱼的诅咒(玄幻灵异)——灯无荞麦

时间:2024-08-29 16:01:17  作者:灯无荞麦
  闻言,伊登感觉梦里的心慌感又来了。
  推开通风口,凯里把毡帽一戴,在夜风里骂道:“上岸之前别他妈让我从酒里醒过来了,这见鬼的潘多拉号。”
  爬了两步,这个老练的水手又突然把脑袋伸回来,开口提醒两个刚上船的新人。
  “你们也是,人鱼水舱的活儿,意思意思得了。”
  他说:“现在去那里看看,看守的人铁定一入夜就偷溜了,没几个人希望那条东西留在船上,包括我们的事务长。毕竟那是个活生生的动物嘛,就算没有腿,说不定也能像蛇那样爬呢,哪天它要是自己跑回了海里——嘿,船长一向把处罚的事情交给事务长,只要不是偷窃,没看住货物这种疏忽,按规矩顶多扣点儿薪水、挨点小罚,事务长听了,指不定还要冲你们露个微笑。”
  ……最好的结果是人鱼在别人的看守时段自己跑了,事务长也别冲我们两个偷渡者笑,伊登怏怏心想。
  凯里所猜没错,水舱前确实空无一人。
  上了甲板才知外面又起雾了,远远的,连本该热闹的厨舱也没有声音传来,往人鱼舱室走去的一路上,他们甚至没有见到一盏油灯,巡逻的水手就像是有意避开了这片地。
  海雾飘飘浮浮,伊登望着那扇木门,脑海里又出现了清晨时分门前的一瞥,那种突如其来的巨大恐慌已经不见,化作隐隐的不安,淌进了细密血管。
  他想跟艾格商量不要进去了,可是想到门后人鱼能听见他的声音,想到那双他每每开口喊艾格就会转过来的灰色眼珠,他连发出声音这回事好似都很艰难。
  他贴在门口,望着同伴照常开锁,推门,亮灯。
  屋里,水波声与推门声几乎同时响起。
  等到灯光完全洒落这个人人都在畏惧的地方,才知同样是静谧的空气,水舱内的波澜不惊与甲板上的阴影四伏有多么格格不入。
  水波是无声的,毫不惊扰的。
  那条来自大海的神秘动物明明上船才五天,却像是那种久经豢养的家宠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大半胸膛都闻声露出了水面,灰色双眼顺着来人的双腿,一路抬至红色的发梢,完整将眼前所有端详过一遍,才略微沉下肩膀,回至一个更无害的水中姿态。
  黑发飘在水面,它缓缓来到更近的池边。
  如同一个优雅上桌、等待摆盘的绅士,它望着来人,一只蹼掌抬出水面,手指和长发接连搭上池沿,一连串涟漪从身后水面漾开。
  艾格脚步停下之时,门边的伊登瞥见它身后一截张开的尾鳍小幅度拍打了下水面,又隐没不见。
  他感恩这个距离看不太清那双灰色的眼睛。
  如果人鱼也能和他们一样做梦,伊登心想,相比昨天雨夜开门时它的样子,今晚它铁定不是从噩梦里刚刚醒来。
 
 
第20章 
  艾格能清楚地看到那双灰色眼珠。
  他率先扫过的是水池。水面干净,无需清理。
  船上所有的食物一一试过,直至今天已经没人给它投食。可以预见,如果这动物不会因饥饿表现得奄奄一息,短时间内,估计不会再有人用食物弄脏水池,缩在门边的同伴会为这件事松一口气。
  他打算离开,转身的时候,看到了人鱼抵在池边的苍白胸膛。
  依旧是那道伤口,撕裂的皮肉惨淡掀起。望着这丝毫不见愈合的伤口,他这才想起,他们还没告诉水手长,人鱼会进食,它吃了沙果,两个。
  靴子在地板上停了一阵,人鱼颊边鳃片轻柔开合了足有十几下,而那双灰色的眼珠望着水池之外红发碧眼的人类,始终未曾眨动一下。
  他能清楚看到那双眼珠。
  湿润且幽静的,昏暗灯光下,像片灰色海雾,煤油灯探照着的一片海雾,走上一步,光亮就会往前窜上一分。
  手中的钥匙放回兜里,他转身,跟门边的伊登商量:“去厨舱给它拿点食物?”
  伊登双脚不安地动了动。
  他并不希望接替理当由白天值班船员负责的这项工作,可是他也知道,没有动物不需要进食。他们发现了人鱼会吃东西,现在舱室却没人投喂。
  他点点头:“……那你自己小心,别——”他躲着不去看人鱼,犹豫提醒,“别拿背后对着水池。”
  “沙果。”艾格继续道,“干枣,豆梨,胡萝卜,酸黄瓜。”
  再一次地,说着这些水果蔬菜,他想起了那个海面下的黑影。
  “肉食也来一些……生的熟的都来点。”
  如果未曾见过人鱼闻见他手掌血味时一瞬扭曲的面孔,他此时也许不会联想到那日海面下的黑影,他都快记不起为什么在船舷上那一晚,他会判定那黑影“拥有獠牙”了。
  他现在知道了,人鱼没有獠牙。
  他同时也知道,对于这样一个神秘未知的动物,如果它真有什么致命手段,也许獠牙才是最让这艘船安心的一种。
  单独等候时,夜色完全静谧,甲板上除了海浪,连风声都藏在海雾里。
  门外的景象依旧是那副样子,像是有什么可怕的东西会从海雾里猛然跃出,但等到两盏煤油灯慌乱相对,彼此才发现对面不过是个人影。
  艾格望着那片海雾,用脊背对着门后水池,体会着那一道紧随不放的目光。他曾无数次走过冬夜密林,用皮肤感受过黑暗里野兽的虎视眈眈,熟知被危险尾随的感觉。
  可等他对着夜雾出了一会儿神,回身看去。
  人鱼手肘贴服地板,鱼尾静在水底,水痕在顺着它的长鳃、发丝、手臂上的鳍,顺着每一处光滑的皮肤悄然淌下。
  它仰着瘦削下巴、眼珠浸在灯光里一动不动的样子,看上去几乎像只温顺亲人的动物在等待喂食或抚摸了。
  远远的,伊登抱着一大堆食物走出黑雾,手里的灯在暗中摇摆不定。
  艾格把餐盘摆到了人鱼面前。
  餐盘满满当当,得是七八个成年男人的晚餐分量,他不知道他气喘吁吁的同伴为什么对人鱼的食量有这种估算。
  人鱼的身躯在水里静止不动,眼睛顺着蹲身之人的手臂,低头看向了餐盘。
  好似没见过这些食物般,灰眼珠徐徐滑动,逐一端详过每一种食物。水果,蔬菜,肉食。
  继而又抬起头,眼珠凝在池边人的身上,更缓慢的目光,逐一端详过近在咫尺的脸颊。发稍,眼睛,睫毛,鼻梁,嘴巴,停了停,继续滑至下巴,喉结,干燥衣领。
  在那双眼睛探索般的注视里,艾格敲了敲餐盘,发出一点催促声响。
  于是人鱼目光跟向了敲在餐盘边沿的修长手指,蹼掌移动,也搭上了餐盘。
  你得允许它好奇,伊登想到艾格的话。
  它看起来可真不是一般的好奇,它都连续好奇好几天了。他真怕那仿佛黏在了同伴身上的眼珠动着动着会一瞬瞳孔紧缩,那鳃部会猛地张开、脸部会突然扭动,露出让人胆颤的神情。
  可是它开始进食了,长鳃轻柔合拢,神情也很平静,看着地上一盘乱糟糟的食物,蹼掌将一个沙果递至嘴边。
  “……那些都是凯里给我的,他醉得不轻,把桌上的食物都扫到了我怀里。”
  见艾格在餐盘里挑挑捡捡,拨出个空酒瓶,伊登说明起那超量的食物。他坐回了门边,缩回脑袋,不敢再看人鱼,努力让那温顺的一幕停在脑海。
  “厨舱里大家脸色都不太好看,所有人都在聊坏天气和坏心情,聊自己的噩梦,食物剩下很多,没人管我拿了多少……人人都一副食不下咽的样子。”
  人鱼的进食却很顺利。
  它慢慢地,一个一个尝过餐盘里的东西,像任何一个食谱丰富的杂食动物。
  咀嚼和吞咽都是无声的,缓慢得让人怀疑那牙齿是个久未使用的工具,它将土豆生吃,咽下发烂泛酸的豆梨,品尝的神情也未露出异样,甚至可说专注,直让人怀疑它是否存在味觉。
  但是它记得吐核,每一个果子。
  它看到了肉食,手指掠过,伸向一旁的胡萝卜,它没碰肉食,食谱简直不能更人畜无害。
  艾格翻了翻餐盘,给它递去一条鱼干。
  人鱼喉头滚动,未经咀嚼就咽下了嘴里的东西。
  尾巴在水里轻摆,它伸手接过鱼干,摊在手掌注视了有一会儿,才抬起下巴,对上池边投来的观察。
  它吃下了鱼干,用的是更缓慢的咀嚼速度。
  接着,他给它递了一块鹿肉干。
  它依旧接过吃下。
  熏牛肉,撬开的牡蛎,而后是生鱼片,鳕鱼、银鲑鱼,各种各样的生鱼片。
  人鱼将肉食一一吃了下去。
  渐渐地,它不再向池边餐盘看去。
  那带鳍的一只手肘静静摆在地上,另一只垂在水里,肩膀至胸膛的肌理收入水中,哪怕伤口狰狞,它每一次呼吸起伏也是极尽平缓的。它眼睛只盯着偶尔凑来的手指,间或看两眼头顶人类的面孔。
  像是在等候他继续伸手凑来鼻端,默认了接下来的方式是他递它接。
  像是比起满满的餐盘,它更感兴趣的是喂食这种玩法。
  餐盘空了大半,艾格往它面前推了推,让它自己继续。
  这个安静的动物似乎总能领略池边人类的一举一动,它顺从低头,又拿起一个沙果,重复咀嚼,吞咽,不疾不徐,重复一个令人心安的规律。
  艾格看着它进食。
  这应该是它上船来的第一顿。
  进食是所有的动物的本能,食谱里的东西摆到面前,然后遵从饥饿的意志,放进嘴中,咽下肚里,就那么简单。
  可如果这些普普通通的东西确实在它的食谱里,在这之前,它又是为什么对这些东西视若无睹。
  注意力逐渐从人鱼进食的动作上离开,来到静止水面。他看到水下的漆黑鱼尾幽幽逶迤,那黑色似烟似雾。
  脑海里出现几天之前那个海下黑影,不由自主地想像这漆黑尾巴跟随这艘大船游动的情形,长尾在海里的摆动一定是迅疾大幅的,海洋那么宽敞,所有鱼类在大海里都是这样。
  又一次地,他几乎是起了好奇。
  如果它有躲藏与跟船的机敏,又是为什么留在这个看守懒怠的小水池。
  人人都有上船的理由。伊登来到这艘船,是为躲避海军强征。医生来到这艘船,说是因商人强绑。那病恹恹的船长呆在这艘船,说是为经商与前往帕斯顿港,他自己则说他是跟随老人而来。
  那人鱼呢,假如它会开口,它会怎么叙说自己跟随的目的?它会有矫饰的心机吗?
  人类咀嚼是为品尝,吞咽是为饥饿,搭上酸涩水果与蔬菜是为营养。而它呢,它终于吃下了种种食物,仿佛这一切正中它食谱,餐盘将空,又仿佛饿了很长一顿。
  静谧灯光中,人鱼突然停下了餐盘前的动作,像是注意到了头顶饶有兴趣的观察已然从它的进食举动上移开。
  它抬起了头。
  艾格回过神,才感觉到那双眼睛又来到了脸上,灰色眼珠自下而上地凝视着。
  那只湿淋淋的蹼掌搭在他的靴子旁,似乎随时都会搭上靴面,这过近的距离总让他觉得自己稍不留神,就会一脚踩上。
  如伊登所说,他那只脚给过它肩膀一记,动物哪怕不记仇恨,也知疼痛,得有一定的流血经验才能失去对疼痛的敬畏。
  任何动物都该懂得避让疼痛。
  蹼掌旁那截一直搭在池沿的黑发已经不再淌水了,泅湿发丝贴在木板,漆黑泛蓝,水泽有光。
  那发丝的光泽跟人类的不太一样,更为轻盈与黏腻,看上去仿佛某种神秘未知的藻类。
  注视了一会儿,艾格伸出手,捞过了地上那段黑发。
  水声一响,涟漪就在这时晃开,鱼尾在底下似有摆动。
  但他立时瞥去,微光粼粼,水下只剩寂静。
  手掌能感到一段潮湿,黑色发丝细密出奇,握在手里像是一小团轻飘飘的黑雾。绕了绕,比任何丝线都要柔韧的触感,让人想到金属成丝。
  艾格眼睛回到人鱼平静面孔时,它的鳃部刚从张开回到闭拢。
  见他看来,又慢慢掀开,做了一次轻柔小幅的翕动,一小滴水珠从那尖尖的鳃部顶端落下。
  他于是把另一只手伸向了那奇妙长鳃,是刚刚从兜里拿出来的左手,干燥的,绑着白色的绷带。
  他觉得人鱼给出什么反应都有可能,躲闪入水,发出威胁的声音,或者张嘴用那不算尖锐的虎牙给他一口。
  设身处地一下,要是哪个陌生动物突然碰上他的耳朵,哪怕只是出于好奇,他至少也得给个恐吓眼神。
  但人鱼脖颈之下的躯体一动未动,长鳃只是静了一瞬,眼睛就转向了新换的绷带。苍白脸颊微微偏来,是一个往手掌贴靠的动作,鼻端差一点就要碰上紧缠的绷带了。
  艾格知道这是个能敏锐嗅见血腥的动物,尽管手上伤口已经结痂,那血腥味所剩不多,早已隐进皮肤。
  人鱼鼻翼动了动,一次轻轻的嗅闻,眉头突有一下抽搐。
  在那皮肉削薄、平静深邃的脸颊上,那一瞬的皱动几乎是人性的。
  按捺的,压抑的,眼睛是夜里的静谧海雾,就快有什么东西从雾中涌出来了。
  那是一丝无声膨起的、勃然欲发的……躁怒?像是——像什么?他不太清楚,灰色眸光乍闪即隐,难以辨认与体会。有无厘头的画面跃进脑海,可能像是个斤斤计较的瓷器收藏家,被摔了只爱不释手的小碟子。
  也可能像每一只嗅见血腥的饥饿兽类。
  他以为它会像上次那样,将长鳃大开,接而出现一个完全兽类的神情,鲜血能诱出本能,让大多嗜血动物失去理性。那他也许会丈量一下那鳃部完全张开时的大小和样子,以及看一看鳃片下的血红全貌。上一次毫无准备,那一瞬是模糊的,唯有兽类危险嗜血的气息停留下来。
  但人鱼只是闭了闭眼睛。
  血腥让它本能紧绷,却仿佛有什么东西让它压抑且按捺,让它收拢长腮,放出呼吸,危险的黑尾在水中松弛下来。
  只是鼻端依旧对着绷带包裹的掌心。
  它睁开了眼睛,神态回归平静,只需要两秒。他观察着心想,它分得清本能和理性吗。
  手掌在苍白脸颊边停顿了有一阵,他看到那长鳃重又打开一点,猩红鳃肉若隐若现,这才顺上它的耳畔,拨过潮湿长发,终于碰上那片奇异的鳃。
  地上的蹼掌手指飞快蜷了一下,绷直的手背不是小动物的警惕,更像是野兽退让时的缩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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