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乙怔愣片刻,刚想回答,邬有期就代替他开了口,声音沉稳、没露一丝怯:“这是无上首。”
“无……上首?”仡轲澜眨眨眼,他没听过。
“千年前的一个大门派……”邬有期简单解释两句,“你就当他是我们的师门吧。”
仡轲澜点点头,没深想,转过头去继续研究那首长长的古歌——曲谱几乎覆盖了整一面墙。
卿乙有些意外地看了邬有期一眼,没想到小徒弟直接点明了这一切,他掌心渗出点汗,却在瞬间又被邬有期握得更紧。
抬起头,却在明明灭灭的灯光里,瞧见了小徒弟一双目光坚定的眼睛。
卿乙虽然不懂这双眼眸里深邃复杂的感情,但至少在此刻——他相信里面没有恨意。
就这么一点微弱的希望,也足够让他鼓起勇气。
卿乙牵紧了邬有期的手,大着胆子往前走了半步,开口问仡轲澜,这上面的文字写了什么。
仡轲澜回头,一双眼睛煜煜生辉,“你们师门是不是和我们苗疆有渊源啊?上面写的是圣蛊的故事!”
“圣蛊?”
事已至此,仡轲澜也不再隐瞒,说圣蛊是他们圣教中密不外传的一种蛊术,研习到最高境界者,便能成为真正的蛊王、统御万蛊。
“前代圣教主死后,我们苗疆分裂成了数个部落,圣蛊之书因此残破失传,以至到现在都没人能练成……”
卿乙皱了皱眉,“所以,算是一种功法?”
“可以这么理解。”仡轲澜认真又看了两道,像是个发现财宝的孩子。
直到察觉到身后两道灼灼目光,才恍然意识到自己情态疯癫,有点太不把主人家当回事。
仡轲澜摸了摸鼻子,先说了一句抱歉,然后又坦言自己的心思:“我确实……不甘于此。”
追求臻境,在修真界从来不丢人。
而且仡轲澜能坦白讲出来,已经比大多数既要又要的伪君子好上太多,所以邬有期和卿乙都摇摇头,表示他们并不在意。
见仡轲澜如此痴迷,卿乙摇摇头本想带着小徒弟去另一边,结果才走了一步,就又听见仡轲澜在身后唤他们:
“抱歉,二位……通音律么?”
问完,仡轲澜有些不好意思,说他们苗疆没有曲谱,大多都是口口相传,即便写了谱子,也大多只是记录歌词。
邬有期耸耸肩,看向卿乙。
卿乙眨眨眼睛,他大抵能看出来上面的音是宫商角徵羽的哪一个,但却同样不通曲调谱子。
——在他们无上首,唯二精通音律的人,止有已经陨落的空谛九音,还有藏身在东海深处的伊辛。
瞧出来他们为难,仡轲澜耸耸肩,并没有太在意,“那算了,不过我能拓印一份带走吗?”
他指了指前方明显的一个门洞,“我们也不能在这里待太久不是?”
这回,不用卿乙回答,邬有期就上前一步,还变戏法般丢给仡轲澜长绢和朱墨:
“当然可以,不过也给我来一份。”
第51章
花时间拓印好曲谱, 三人各自收拾好行装又再次出发,顺着暗道另一侧的甬|道,缓慢往地堡内部行走。
无上首不愧是千年前的第一大宗门, 即便过去这么久, 地堡内部依旧完好如初。
加之西戈壁荒凉干燥、人迹罕至,墙壁上甚至没有蛛网、青苔,仅有一些黄沙堆积在地上。
从找到圣蛊的兴奋中回神,仡轲澜瞧着身边这两位也观察出一点端倪——
对此地更熟悉的,竟却是那位小公子。
而且他二人之间除了腻歪, 还有些略见古怪:邬有期作为魔尊, 却在某些时候对那小孩恭敬得离奇。
联想到小孩脸上时不时透露出来不符合他年纪的成熟, 仡轲澜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想:
或许是, 借尸还魂?
不过这话他可没往外说,说出来就不礼貌了。
跟着顾清倚行了一段, 他们很快走出了七拐八扭的通道, 来到了一处较为宽阔的洞|穴|内。
洞|穴|中央,是一处被黄沙掩埋了一半的平台, 但通过裸|露出来剩下一半, 也能瞧出来是个太极鱼的图案。
仡轲澜挑挑眉, 抬头看了看四周,一屁股做到了一块凸起来的平台上:“我们歇会儿吧?”
地堡内暗无天日,他们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走了多久,这处平台开阔、顶上的岩层也坚硬, 不怕强敌来犯。
瞧着他脸色确实有些泛白,卿乙与邬有期对视一眼后点点头, 却没有停下脚步,哒哒跑到了平台的中央。
邬有期也没跟着, 反而是不动声色地四下打量——从前他可没机会看这个可能是师尊从小长大的地方。
地宫建造的年份久远,但四壁的用料十分扎实,都是从天山、艮莨山上运下来的大青石。
这种石头的材质坚硬,不易被流水风沙侵蚀,甚至有的铸剑师还会用之添加到武器内、以求增添硬度。
他们一路走来,墙壁两侧都刻有浮雕,里面有一部分是符文,另外一部分则是梵文、苗文和藏文的混写。
就连仡轲澜都坦言——此境主人博才,生前定然是个妙人。
可邬有期却只是专心瞅着顾清倚,他不知他师尊和师祖之间是种什么样的感情,但就他这人生二十余载听来的传闻里:
空谛九音本是同样高山仰止的仙尊,只是一朝突破失败后,突然发疯开始滥杀,算是堕入邪道。
而师尊也很少提起千年前的师门,偶尔有人问起,他也只用往事如烟一句带过。
瞧着认真在太极鱼上走走停停的顾清倚,邬有期长叹一息,还是跟过去:“……找什么呢?”
卿乙思考得入神,被他这么骤然一出声还吓了一跳,心绪平定后,才不大好意思地开口:
“没、没找什么。”
邬有期挑挑眉。
卿乙怕他误会,忙指着地上的太极符号,小声道:“只是想起……咳,只是脑海中闪过一些画面。”
“什么画面?”
“……就是,”卿乙顿了顿,双颊微烫,“一群小孩站在这里习武的画面。”
他不会记错,这里原本位于无上首的正下方,是他们几个师兄弟们成长起来的地方。
可以说在十岁前,他根本没怎么见过师门外面的世界,只是每天都到地堡内修习、训练。
他入门的时候,大师兄已经出山,算是无上首第一个能独当一面的弟子,常领任务外出、不怎么在门内。
外人都说空谛九音性格古怪,但在卿乙的记忆里,师尊只是懒散,不愿解释太多,小时候他还见过很多次他的笑颜。
只是随着修为境界的提高,空谛九音的脾气也发生了改变,尤其是突破失败后更是性情大变:
原本还会闲倚在高塔上饮酒赏月的人,开始没日没夜地将自己关在地宫内,不吃不喝也不与任何人说话。
每每出来给他们派发任务,那模样也是人不人、鬼不鬼:墨发披散、憔悴不堪。
卿乙和大师兄还商量过,想要到西佛界去请大正佛果来看看师尊,若不然,去药王谷请些医修来看看也好。
可是没过多久,卿乙刚交还了令牌回来,就看见已经面目全非的师兄被披着半身血袍的师尊扔下高台。
他被吓得目眦欲裂,连连上前接住师兄尚未凉透的尸体,并追问师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空谛九音没回答他,只是深深地看了高塔下的他们一眼,然后阖眸转身回到了他的房间里。
后来,听伊辛他们几个年纪小的弟子说,原来大师兄只是说他想请两个医修来给师尊看看,然后二人就在高塔上爆发了剧烈的冲突。
“……师尊和师兄吵架,我们当然不敢靠近,他们吵得大声,我们也听着几句,好像是师尊大骂师兄不懂事。”
“不不不,你没听懂,师尊的原话是——‘你懂什么’,好像非常生气大师兄替他寻医。”
十岁上下的几个小师弟叽叽喳喳,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卿乙也是废了半天劲儿,才勉强拼凑出来:
他们的师尊好像确实是病了,但却并不想医治。听说大弟子给他找了大夫后,竟然是恼羞成怒。
而最小的伊辛那时候才五岁,有些害怕地拽住他的衣摆,两只大眼睛里全是无措:
“师兄师兄,师父不会接下来就要杀我们了吧?”
卿乙皱皱眉,安抚好一众小师弟,重新领了令牌别到腰间,找来两个门内洒扫的仆役先将师兄的遗体收殓,自己则一步步上了高塔。
手抬起来还没敲到门框上,里面就传来了师尊略显沙哑但是依旧冰凉的声音:“……进来吧。”
卿乙推开门走进去,发现室内的一切比他想象的还要可怕——桌翻椅倒、鲜血洒得到处都是。
凌厉的剑痕布满整个房间,空谛九音也懒得收拾,就那么颓然地坐在沾染了血污的矮榻上。
卿乙吞了口唾沫,没有先开口。
——既然师尊知道他要上塔,那多半也知道他想要问什么。
“……”空谛九音叹了一口气,出神半晌后,却并不是要和卿乙交谈,反而喃喃了一句:“……天道无常。”
卿乙拧眉看着他。
空谛九音却忽然闭上眼睛低低笑了,再睁开眼睛后,他若有深意地看向卿乙:
“好生葬了你师兄吧,以后别自作主张,替为师寻什么大夫了。”
卿乙张了张口,并不是很满意这个答复。
可空谛九音却摆摆手,捏一个法诀将整个房间恢复原状,也涤去了自己身上的血污:
“……终是徒劳。”
卿乙抿抿嘴,最终领命离开了高塔,只是被小师弟们围住问东问西时,还是不安地仰头看了那方向数次。
……
天道、徒劳,还有空谛九音告诉他的无法拯救世人,也不可能护住苍生一辈子。
卿乙只觉不详的预感越来越甚,回头看着审视他的邬有期,最终伸出手:“哥哥我们也歇一歇。”
升起火塘,卿乙掏出兜里的烤饼掰成均等的三份,先递给邬有期一块,然后又达达跑向仡轲澜。
仡轲澜好笑地摆摆手,“不用,你吃。”
修士辟谷,他们蛊师也可以不食五谷,外面情况不明,这么一点点吃的,他还犯不上跟个孩子抢。
“不的,”卿乙却坚持塞给他,“吃好吃的,心情会好,也不全是为了填饱肚子。”
仡轲澜一愣,还没反应过来,手里就被塞了一块饼,然后小公子又咚地放了一只小竹筒在他脚边。
放好东西后,他就跑回到了邬有期身边,先是露出粲然一笑,而后坐下去双手捧着饼子啃起来。
——眼睛圆溜溜的、两腮鼓起来,看着倒像是个懵懂可爱的小松鼠。
而脚边那竹筒中,装着的分明是西域常见的奶酒,酸酸甜甜的,倒是很开胃。
仡轲澜端起来,远远看了眼邬有期,在心底一叹:这小子吃的真好,各种意义上。
分完最后的食物,三人商议后决定留在这太极鱼附近睡一觉、养精蓄锐,明天继续前行。
仡轲澜放出去过虫群探查,他们目前所在的位置是没有修士靠近,但是之前孔雀河附近,却还是聚满了人。
众修士和魔族纠缠在一起,大半的砂石山都被拆成了齑粉,而开启暗道的那块巨石更是被震碎成渣。
不得不讲,邬有期他们师门的先辈当真是了不起——在黄沙下面修葺暗道,开合后就再不见踪影。
放出去的蛊虫看见那群修士对着沙地攻击数次,除了扬起来无数黄沙、险些将自己掩埋外,根本没找到半点通路的踪迹。
仡轲澜赞赏地对着那两人点点头,然后又喃喃重复了一道:“……无上首,总觉得这个名字在哪儿听过。”
而邬有期这边,貊绣也终于有了消息——
其实她本是早早就赶到的,就差一步就能支援邬有期,可在路上却被一群失心疯的妖畜拦住:
“它们是从大将军那儿得的口风,想要抢夺我们身上的妖丹,脱力畜生道的命运。”
貊绣受了点轻伤,折损了一个暗卫的性命,才终于将那群妖畜给斩杀,但也因此耽搁了时间。
得到邬有期的消息,她们现在就在靠近西戈壁的一处绿洲上待命,只是不知要如何来到地宫。
邬有期听到这儿,他勾起嘴角笑了笑,没收起血镜、只让貊绣候着,往后一仰脑袋、算是半靠在顾清倚后背上:
“宝贝,你看,你发发善心,还能再做个梦不?”
被他靠着的卿乙噎了噎,最终抬手捂了捂脸,只能顶着仡轲澜、血镜对面众人的目光小声应允:
“……我,我试试。”
第52章
借着仡轲澜的蛊虫和邬有期的血镜, 卿乙趴在小徒弟的膝盖上,算是勉强摸清楚了貊绣的位置。
他抬手蹭蹭鼻尖上的汗,才小心指点貊绣:“……姐姐你看看你身后, 有、有没有一颗紫藤树?”
貊绣转身环顾四周, 努力分辨了半天,才试探地指着其中一棵被枯藤缠绕的树干,“是这个么?”
看着已经完全枯败的紫藤树,卿乙愣了愣,而后想到这是千年后, 树干还能在, 已经属奇迹了。
“是、是吧。”
貊绣便抬着血镜, 往后退两步, 走到了那枯朽的树干旁边,等着他进一步指示。
卿乙想了想, 让貊绣蹲下去顺着东北方向摸, “应该会有一个凸起的树瘿,嗯……就假的树瘿。”
貊绣依言顺着黄沙找, 翻开一层层的黄沙, 总算是找到了紫藤树的根——戈壁干燥, 树木枯朽后根茎也没有风化,反而被黄沙保存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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