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余江浙余杭雪堰镇,能吃上什么东西,会做出什么东西, 这些都尽在药行生掌握。
他当然知道烧成了黑炭的两条鱼吃不了,但烧鱼所用的酱料, 却能提供不少线索。
偏偏那小傻子站出来阻止,还用了个他挑不出错的借口, 这一番试探、药行生也只能暂且作罢。
相反,这两条烧黑的鱼,对邬有期来说,却别有一番意味——
从前,他刚上青霄峰,并不知道山中规矩,还曾傻乎乎的跑进白石煮雨,笑盈盈邀请师尊一同去饭堂吃东西。
被拒绝了他也不恼,只当师尊是讨厌饭堂的嘈杂和吵闹,某日提前放课得空,他就亲自去山下买了些时鲜的蔬菜瓜果。
他忙忙碌碌弄了一桌子饭菜,可等到月上中天,师尊都没能回到青霄峰。
他当时多少有些失落,小心翼翼捏了个灵罩给饭菜保温,正想给师尊留张条时,灵鹤就载着卿乙降落。
看见那桌子饭菜,师尊怔在原地片刻后,拧眉沉下脸,声音听上去也有些冷,“你做的?”
到底是给师尊做的饭,邬有期没好意思自己先吃,饿到这会儿胃里十分难受,再被师尊这么一诘问,便微微抖了抖——
脑海里电光石火间,也恍然意识到:修士们都辟谷了,他师尊谪仙一般的人物,怎么会瞧得上这些俗物。
他心下有些涩然,却还是恭恭敬敬跪下去告罪,“徒儿知错,以后……不做了。”
师尊点点头,越过他回到白石煮雨,最终没动桌上的饭菜。而他心灰意冷,自己也没吃一口。
时隔七年,往事翻涌。
今日瞧见“顾清倚”端上来这两盘烧焦的鱼,邬有期其实也想勾起嘴角哼笑,暗道一句:
师尊,你也有今天。
但看着小家伙认认真真举着那个红色的托盘,一双盛满了期待的大眼睛看向他,他就没什么出息的心软了。
——谁让他喜爱他呢。
邬有期一面骂着自己犯贱,一面伸手帮忙托了那盘子一把,而后将顾清倚牵到了自己身边。
喜蛛跪在案几前,一如往常般小心翼翼解释了“魔妃”此举何意。
同时,她也担心邬有期降罪责怪顾清倚,所以急忙补充道:“公子说东西要亲手做才有意义,所以……没让奴婢帮忙。”
邬有期看看这两道黑得几乎看不出模样的菜,忍不住伸手弹了下顾清倚的脑门,却是轻叹出口一句:
“活该。”
喜蛛眨眨眼,以为尊上这是骂她,虽然懵然不解,却还是麻溜地磕头请罪,“是,是奴婢该死。”
邬有期其实也只是有感而发,一顿饭而已,也是他年少时不懂事,莽撞地不知道要如何待人好。
修士辟谷之后灵台清明,有些人觉着食用五谷会平添脏腑浊气,所以很是避讳这个。
也算他没摸清师尊的脾气秉性,也不能全怪他那好师父冷心冷情。
于是,他挥挥手让喜蛛起来,正准备命人取来筷子,三智却恰好迈步进来。
如是,就有了刚才那一遭。
其实邬有期不知道,卿乙这会儿举着花糕,是真的想跟他说那句话——
从前的岁月太苦,往后无论如何,他陪着他,希望他平安、快乐,能过上和花糕一样甜的好日子。
而那两条鱼,他其实努力去做了。
他从小是孤儿,进无上首之后空谛九音只顾着让他们勤奋修炼,便是从没人教他何谓庖厨一道。
在筑基辟谷之前,所食的东西大多为了果腹,有时候出任务,什么难吃的干粮都要咬牙往肚里咽。
后来,他的修为境界越来越高,自然没人会想到要给他准备饭菜,问他喜欢吃什么、讨厌吃什么。
他其实记得,小徒弟来到青霄峰后,曾给他做过一次饭,只是那日他被从千峰门来的人绊住了脚——
对方又一直在谈闇涌的事,他无法脱身,好不容易回到青霄峰顶,却看见小徒弟饿着肚子在傻等。
他有一瞬间的恼恨,恨千峰门枉为修真大陆上的一大宗门,出了事自己不能解决,就上赶着来青霜山求援。
十四五岁的孩子最饿不起,何况青霜山没有给内门弟子发份例的先例,他们的钱都是要靠接取宗门任务而来。
半大个孩子,钱财得来也不易,还要劳心费神给他准备这么多菜肴,枯等他到月上柳梢。
他又急又气,冲口而出的语气就不太好。
加之他这么多年独来独往惯了,也从未与人这般亲近待在一处,脸上的神情想来也冷淡。
而后,他就看见小徒弟整张明艳的脸都蒙上了灰暗,然后乖乖认了错。
……小徒弟误会了。
可他张了张口,最终没为自己分辨什么。
做修士,从来要追求的都是长生和大道,庖厨……本就不该出现在修士的生活里。
小徒弟人好、心善,懂得尊师重道,若知道他喜欢吃什么,将来肯定会为此分神。
卿乙没敢再开口,只转身逃也似地回到白石煮雨,然后茫然地看着邬有期将那些做好的饭菜都倒掉。
这一幕,大约成为了他永远的遗憾。
往后,邬有期没有再做过什么饭菜,筑基以前,每日都在山下的饭堂内和他的两位好友用过饭菜再回来。
想到过去种种,卿乙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大约是他亏欠小徒弟太多,老天都看不过眼,所以才叫他以这种方式返回人间。
小徒弟既怨他从前偏袒众生……
卿乙看着怔愣在原地的邬有期,嘴角的笑意更甚,那今生此后,他便以顾清倚的身份,偏袒小徒弟多些。
邬有期最终还是没让顾清倚喂他,只自己接下了那块花糕咬了一口,还顺势赞了一句:“不错。”
“是喜蛛你从人界弄回来的吧?”他笑盈盈将糕点三下两下吞下肚,“办的不错,待会儿领赏。”
喜蛛懵懵然,不懂自己怎么转了一圈就从担心要被罚改为可以领赏了。
反是三智今日被邬有期这招将了一军,云月星师神色恹恹,一直到听完魂师所言都不大打得起精神来。
邬有期却不愿放过这个大好的机会,他乘胜追击,提出来这件事情干系重大,他要亲自出山去寻。
这话一说,云车常仪第一个不同意,“那哪成呢?!您可是魔尊,哪有陛下亲征、臣子在家安逸的?”
邬有期笑了笑,给出自己早准备好的理由,“还阳术是禁术,这事不宜拖延太久。不仅我要去,还想请诸君援手。”
云车常仪噎了噎,下意识看向妹妹。
而云月星师原本脸色灰败,听见邬有期要叫他们援手后,却忽然强打起几分精神:
“尊上的意思是……?”
邬有期屈起手指点了点案几,“招魂铃就在先生身上,其余用物皆需尽心去寻。”
云月星师想了想,“其余之物或许我们可以先去打听消息,然后再各自分头去找?”
邬有期点点头,似乎很赞同她的主意。
云月星师则牵住姐姐的手,“此事紧急,我们这便下去分派人手,就不打搅尊上和魔妃殿下了。”
说完,率先转身离开。
云车常仪和她是姐妹,自有天生的默契在,她又嘿嘿笑了笑,拱手承诺:会安排人来护着魂师。
药行生还是那副事不关己的姿态,满脸挂着笑,“我会提尊上留心那株定魂草的。”
邬有期点点头,让人送了三智出去。
卿乙没说话,自顾自抱着花糕啃,小徒弟心机深沉,帝王心术、御下之道用了个十成十。
三智本来就不想让他复活,抛出两个替死鬼就是为了让邬有期放下戒心。
想必,云月星师本来是想稳住邬有期,然后再暗中寻机刺杀魂师。
但被邬有期出招摆了一道后,他们难免情绪低落,一时想不了那么周全,所以小徒弟蔫坏,趁机提出来要他们一起掺和进这事情里来。
这就叫云月星师以为——他们能做手脚,能延缓魂师复活他的进度,也算是以退为进了。
嚼吧嚼吧嘴里的花糕,卿乙又在心底暗叹:
小徒弟这些年,真是不容易。
不过既然要外出,他还是得寻机跟着,外头那些修士,可不必魔族好相与。
念及此,他便转头看向邬有期,伸手扒拉上他的袖子:“哥哥要出远门?”
大约是真活够了岁数,卿乙发现自己远比自己想得容易看开——
左不过都要演小傻子的,只要过了心底那一关,他神色动作都坦然不少:“我也要去!”
偏偏小徒弟坏心眼,睨着他半晌后,却忽然对他扬了扬脸颊,努嘴示意。
卿乙:?
邬有期翘着嘴角,“有你这样求人的?”
卿乙怔愣片刻,明白过来他的意思后,脸终于涨红了,整个人都熟透成虾米。
而邬有期就看不得他那种为了天下苍生什么傻子都愿意扮演的姿态,适时撩得师尊羞臊难堪,他便预备见好就收。
然而就在他准备远离时,脸颊上却飞快落下了湿漉漉一记啄吻,小家伙温温热热的气息扑过来,声音也糯糯的落在耳畔:
“求求啦——”
第30章
对于返生还阳术, 最早递来的确切消息,还是貊绣的族人在极北铁脉山附近,听闻了一桩逸闻:
说是最近在草原上做生意的北族人, 因为几批海货和霜严宗发生了剧烈的冲突。
北族人是草原戎狄的后代, 累经乱世变迁、融合了些许中原文化后,逐渐形成了新的草原民族。
他们的王都照旧是建立在北部广阔的草原上,而大部分百姓照样是逐水草游牧生活。
这样的生活最看重来往的客商,因而他们一族对海货极其重视,还有专门的船只和商队。
本来北族和霜严宗井水不犯河水, 但古怪的是, 近来要停靠铁脉山的船只全都无故失踪了。
北族人联合附近几个渔村的百姓去寻, 却是意外发现了身着霜严宗袍服的修士正在毁船。
他们凡俗之人拿不住修士, 但靠近毁船的地方、潜入海底一看,却发现海中尽是沉船。
北族人血性、好战, 当即将这个消息递给了王都的十二位翟王——这在北族国语中是“亲王”的意思。
听见这种消息, 亲王们哪能坐得住,便是集结了大军直奔霜严宗所在的极东冰线。
北族大军浩浩荡荡, 印雪思在魔界吃亏后一直在闭关养伤, 门内主持事务的长老, 却坚称门内弟子不会做那种损坏民生的事、一定是百姓看差或者有人假扮。
两相对峙下来,霜严宗就被愤怒的北族人围住了,一众修士仗着自己有修为撑开结界。
可北族人也不是吃素的,他们见登不了山、在修真之人手中讨不到好处后, 便干脆围山、切断水源。
霜严宗上下无奈,也只能每日派人出去汲水, 来回折腾,闹得是苦不堪言。
而这场纠纷与返生还阳术的牵涉在于, 有人在极北的海底沉船处,看见过一口冰棺。
之所以觉得是长生玄冰打造,是因为别的货物、船只残骸掉落到深海里,大多损毁、长满海洋生物。
唯有那具棺材附近,竟在海底凝结出一座冰山。
抛却灵气之类的事情不谈,就原本的常识来讲,周围海洋还在流动的情况下,海底是不可能出现冰山的。
冰山大多是浮在水面上的,若是冰山沉底、落于海面之下,那附近的水域多半是要跟着被冻上。
这样古怪的情况,大约只能用上古玄冰来解释。
而玄冰加上棺材……
貊绣不敢怠慢,很快将这个消息递送给了邬有期。
彼时,邬有期正坐在西院的悬窗下,窗户下摆放着一张矮几,矮几上搁着一个妆台。
瞧见貊绣进来,立在门口的喜蛛多少有些尴尬。
而貊绣一转眼,就瞧见了主人身后站着那个跟仙尊生得十分相似的小公子,正在把玩主人的长发。
主人有一头很柔软的蓬松卷发,不是像羊儿那般的小卷,而是柔顺的长卷,看着像是起伏的宽阔波浪。
乍见这样一幕,貊绣还当是他二人在玩闹,毕竟从前——仙尊的长发大多是主人在打理。
但再仔细一看,却发现那位小公子生得是和仙尊很像,但梳起头发来笨手笨脚,发簪像是烫手一样。
貊绣眨眨眼,询问地看向喜蛛。
喜蛛面上的难色更甚,声音也放轻:“……是尊上允准的。”
貊绣点点头,便没再说什么,只讲清楚了她得到的消息,然后就躬身立在一旁,等着主人吩咐。
这一番从容淡定的姿态,让喜蛛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最后在心底长叹一声:
难怪人家能成为尊主的心腹。
邬有期听着,也觉得这件事有意思,然后透过镜子看了眼身后认认真真在和他头发搏斗的人:
“还没好呐?”
卿乙抿抿嘴,本来只是掌心出汗,但进来两人这般瞧着、盯着,再叫他一问,更是连额角都热汗涔涔:
“你、你……不闹我,很快,就好了。”
堂堂仙尊,怎么可能不会梳头。
全、全要怪镜子前这个小癞皮狗!
昨日料理了三智和魂师的事,他鼓起勇气在邬有期脸颊上落下一吻,自己心头狂跳——无比感谢顾清倚。
从前他是卿乙仙尊,整个修真大陆唯一的大乘期修士,所有的行为举止都被修真界众人盯着。
瞧着小徒弟灿烂、热烈,他难免自惭形秽。
这回算是好了,披着一个十六岁小少年的皮囊,他心里那道坎儿算是跨过去些。
十六岁……
比邬有期还小上六岁,怎么……也该是对方占便宜。
卿乙一面恼恨自己的拖泥带水,一面又纳罕自己为了情情爱爱也能有这般不要脸的时刻:
不敢用自己本来的身份,却偏要假借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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