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握紧梅花枝子,又取了把小铲子,从熏笼上捡了条干透的斗篷披好向门外走去。
刚一出门,冷风扑面而来,此处又背临瀑布,更是寒意逼人。江灵殊打着哆嗦在门前右侧蹲下,用铲子向下挖了个小坑,将那截梅花枝种了进去,又返回屋中倒了杯凉水,边浇下边把它当人一般耐心嘱咐道:“明日一早我就得去拜见凌霄君,没空顾你,所以只能在夜里把你种下去了。听说梅花扦插不易活,但这里是个钟灵毓秀的好地方,你可要争气些,快快长高啊。”
这花枝是她从风霞殿花圃中的红梅上剪下,因想到此处有竹子,她与灵衍又如殿中的竹与梅一般相依相偎,便想在这里也种上一株梅花,聊作慰藉。
一切妥当之后,江灵殊吹了灯躺回床上,将自己裹紧在被子里,枕着瀑布声渐渐入眠。
第44章 灶台
次日天气晴好, 江灵殊一觉醒来,看着一室连窗纸亦阻隔不住的灿烂日辉,差点以为自己又睡过了头。也顾不得潭水寒凉, 忙起身去屋后打了水忍着冻洗漱起来。
这时,静垣敲门进来, 将食盒搁在桌上,冲她明朗一笑:“早。”
“早?”江灵殊犹疑着问道, “现在, 还算早么?”
静垣一愣, 下意识向外一望,接着便无比肯定地说道:“自然是早的, 不信你自己来看。”
江灵殊走到门边探出头去瞧了瞧太阳,果然并非正午的日头, 松了口气道:“那就好,我还真怕误了时辰。”
“难怪这冷水,你连烧都不烧一下就用。”静垣的指尖刚一触到铜盆中的水便忙收了回来,又转头对江灵殊道:“快去将粥喝了暖暖身子吧。”
“谢谢,”江灵殊从食盒中取出还滚烫着的饭食, “对了, 你可用过早饭没有?”
“我?”静垣面上浮现出几分骄傲自得之色,“那是自然,我们凌霄派的弟子无论春夏秋冬,可都是天还未亮便要起床的。”
江灵殊望着她的样子, 笑着摇了摇头。舀了一勺白粥送入口中, 忽想起昨夜的念头, 于是开口问道:“静垣,若我想在这屋旁搭个灶台, 一日三餐自己动手,你觉得可行么?”
静垣走到她身边,一脸讶异,随即又恍然大悟地点点头:“你是不是觉着这里的饭菜不合口味?”
“我——”江灵殊哑然,不曾想到对方会问的这般直截了当。想了想忙又解释:“只是觉着一日三餐都让你送上来,怪不好意思的……”
“嗯——”静垣眯起眼睛打量她,直看得她心里发毛,片刻后笑道:“你啊,可真不是块撒谎的好料子。”
江灵殊被她看穿,脸便红到了耳根,话也堵在口中,再说不出来了。
静垣却并不在意,托着腮道:“只要凌霄君同意,这也并非什么大不了的事。诶,一会儿你去拜见他时就将此事说了,他若应允,我午后便搬了东西来与你一块儿搭建。”
对方看上去仿佛比自己还要上心,江灵殊怔了怔,赶紧摇摇头:“哪有弟子第一日便与师父提这种要求的,不行不行。”
静垣听她这么说却急了,忙拍拍胸脯:“你不敢一个人说,我与你一起总不怕了吧?”
“噗——静垣,我看你倒是比我更想搭这灶台。”对方的举止实在有趣,江灵殊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你是不知道这门中的规矩到底有多严苛。”静垣露出一副埋天怨地的表情,“每天不是读经就是练武,还得站的整整齐齐,连句话都不许说。师兄师姐来来回回走着瞧着,就连走个神都要被打手板子,谁不想得空做些别的事?”
江灵殊闻言,心中暗暗对比一下凤祈宫里的情况,不由砸舌摇头,庆幸自己只是一介俗人,不必在此处虔心问道。但转念一想,自己现在不也来了这里,便又一叹。
二人说了好些话,江灵殊只希望时间过得慢一些,再慢一些,好再拖延片刻。
但她终究还是要向那座竹屋走去。
静垣在门前拍了拍她的肩,悄声说道:“待会儿等你们说完正事,我大声咳嗽,你便提起灶台的事,只消说个开头,我就敲门进去帮你一起。”
她虽如此说,江灵殊却仍是忐忑不安,直至她再三肯定保证,这才强放了心,深吸一口气走入门内。
凌霄君仍如前日一般的装束,正侧坐在桌边画着一幅画,她来了亦未抬头,只轻声招呼道:“来了。”
江灵殊亦如那日一般行礼拜下身去:“弟子拜见师父。”
“起来吧,往后便不必再行这么大的礼了。”
他果真是看得见的……江灵殊心想。自己举止轻盈,并没什么动静,对方亦一直垂首作画,却好似什么都已映入眼中。
她站起身来,抬首不经意间却瞥见左侧窗边,静垣正透过半开着的窗缝儿向她眨着眼睛,随即又悄悄缩了回去,差点便要笑出来,忙咬了咬舌尖以痛堪堪忍住,心中慌乱,唯恐面上转瞬的变化被凌霄君瞧见。
幸而对方并无反应,只是轻轻搁了笔,面向她坐正。
“若有什么想问的,这便都问了吧。”
江灵殊心中最大的疑惑便是那两件事,如今对方既这么说,她便也鼓起勇气,一股脑全问出了口:“弟子想知道,弟子的劫数究竟是什么?又为何在这里修炼一年便可破解?”
凌霄君微微一笑:“这两件事,却不可明言。但现在不明白的事,以后都会明白的。”
江灵殊心中泄气,这样的答复自是与没有回答无异。可她也知道,涉及高人才可窥见的天机往往都是不能轻易明说的。
既然这个不能问……她想了想,这一次开口却比方才更为小心翼翼:“师父你,真的已有几百岁了么?”
对方笑意不减,轻轻颔首:“不多不少,三百一十六岁。”
“这还不多啊……”江灵殊脱口而出,忙以手掩口,小声道,“常人如何能这般长寿?”
“古来比我活得更为长久的人,并非没有。”凌霄君轻声说道,“且初次见时我便说过,凡尘杂念未舍,终究也不过只是有些修为的凡人罢了。”
自他的语气中,江灵殊并未听出分毫的遗憾,于是好奇问道:“难道师父您便不想飞升成仙么?”
凌霄君轻笑一声:“很久之前自然是想的,只是后来发生了许多事,许多可以忘,我却不愿意忘记的事情,从那以后便淡了这个心思。”
可以忘却不愿忘……能够习惯却不愿习惯——江灵殊心中微震,想起自己亦有相似的心境,不由暗暗感叹。
不知为什么,对方虽一直以白绫覆目,她仍能看出他面向自己的神情慈爱而又关切。
江灵殊还想问些有关于百年前那位师姐的事,窗外却忽地传来几声咳嗽,一时卡住,支吾起来。
凌霄君却在此时站起身来,高声道:“不必躲在窗沿下了,进来吧。”
江灵殊和门外的静垣俱是一惊,原来彼此举动早落在他的眼里,根本隐瞒不得。
待静垣垂头丧气地走进来与江灵殊并肩站着后,凌霄君坐回桌前重新提笔细细在纸上描画,一边问道:“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静垣瞥了眼江灵殊,吞吞吐吐地将两人想要搭建灶台的事大概说了一遍。
话落许久,室内一片寂静,二人紧张地瞧着凌霄君的反应,生怕他会表露出不悦之意。
“只要别把房子拆了就好。”轻飘飘的,只这么一句话。
江灵殊与静垣对视一眼,欣喜攀上眉梢,后者更是毫不掩饰内心欢悦,欢欢喜喜告别二人后便下山寻材料去了。
屋中又只剩下自己与凌霄君两人,江灵殊静静伫立,虽知道对方并非严厉之人,但到底初来乍到,纵然心中还有千般疑惑未解,也不敢贸然言语什么。
最后亦是凌霄君先开口道:“你放心,我虽要你在此修炼,但往后亦只授你武功,至于仙法道术,或可习得一二阵法符法,无需精研。一年之期,依你自己意愿,能学多少便学多少吧。”
江灵殊闻言,稍稍松了口气,看来对方果然并无意要自己走上修仙问道之路,自己先前的隐忧也实在是多虑。
顿了顿,凌霄君又抬头一笑:“不过你今日既要与静垣一同搭灶台,想来也没时间学什么了。”
江灵殊忙垂首低声道:“徒儿惭愧,才来一日便浪费了一日……”
凌霄君笔锋一滞,恍然间觉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识,许久才缓缓说道:“不必惭愧,人生苦短,能做自己想做的事,喜欢的事,便不算浪费。”
这样的话从他口中说出来着实有些奇特,然江灵殊未及多想,便被对方以“依自己心意随处逛逛”为由请了出去。于是站到竹林入口处等起静垣来,倚着一簇竹子胡思乱想——一面感叹在这里的生活并不像自己先前想的那般紧凑可怕,算是幸运,一面又不知这样究竟是好是坏。只怕到最后是在这里度了一年的假,一事无成地回到凤祈宫去,然后还要面对一个已经比自己强上许多了的灵衍。
她边想边摇头,下定决心绝不能如此,正思至百转千回时,只听前方传来虚弱的一声呼唤。抬首望去,原来是静垣正拖着一个大大的麻布袋子向这里而来,一步一步走得十分吃力艰难。
江灵殊忙奔上前帮她一起,二人合力将其运至瀑布前的屋旁,静垣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显见是真累着了。
“你的速度倒还真是快。”江灵殊看着一地的石块和石灰砂浆,不由惊叹。
“那,那是自然,”静垣拍了拍胸口道,“凌霄君同意了的事,谁不赶紧应下?只不过,这事也引得许多人说你,说你……”她察觉自己说多了话,忙捂住嘴不肯再说。
“我知道,必定有人觉着我多事,”江灵殊拢了拢裙裾与她一同坐在地上,“说便说吧,既不来往,还能堵住旁人的嘴不成?不过你赶着做这些事,你的师兄师姐便不会训斥你么?”
静垣闻言垂了头,神情中似有几分落寞:“其实,他们平日里也并不怎么搭理我。所以总是跑来后山,也没什么人管。但我先前与你说的打手板子也是真的!只不过,只不过……”
“不搭理你?这是为什么?”江灵殊皱了皱眉问道。
静垣伸手抹了把眼睛:“因为我不像他们那样是凭自己本事走上山的,门中弟子在山门前发现我时,我尚在襁褓中,身上也没有可以相认的信物。那一日正逢掌门与凌霄君议事,其他人都觉得还是将我送下山去好,只有凌霄君说,不管是何人将我带上山来,我既在凌霄派山门前,便是我与这里的缘分。这才最终将我留了下来……这些话都是照顾我的师姐曾经告诉我的,可如今她也已经不在这里了。我一个人,没有人愿意理我,没有人,可我从未做错过什么!”
说到最后,她已有些语无伦次,一直累积的委屈化作泪水不断涌出,看着实在可怜。
江灵殊环住了她肩轻声安慰道:“这本就不是你的错,就像凌霄君说的,你的确与这里有缘。他们那样说,是觉得你不曾受过上山路上的磋磨,心有不平。可若要把你的身世与他们交换,他们也未必愿意。”
静垣吸了吸鼻子,撇撇嘴附和道:“就是嘛,谁又愿意无父无母!”
她倒不是个容易沉溺于悲伤里的人,江灵殊见她脸色变的这么快,心中笑想。
灵衍的面容却在此时浮现在脑海中。
江灵殊几不可闻地轻叹了一口气,她记得对方在自己面前流露出的恨意与痛楚,那样清晰分明,那样触目惊心,她却从来不肯对她说出全部。
若那样的恨终有一天要将她吞噬,她愿与她共赴深渊。
“诶,你怎么也哭了?”静垣的声音将她从遐思中拉回现实。
江灵殊这才惊觉,自己面上不知何时已挂了两行泪,忙抬手抹去。
“没,没什么,我们不要再想那些不开心的事了,好好干活才是正经。”说着举了个石块强笑着在她眼前晃了晃。
静垣却叹气道:“我不是先前才说过,你根本不会撒谎?”
顿了顿又小心揣测道:“你是不是也跟我一样,在自己门中受了排挤?”
“也不对,既然能随着凤祈宫宫主前来拜见凌霄君,必不是一般身份,按理说该不会受人排挤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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