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里间圆桌上早已摆了满满登登一桌子的菜,中心的红泥火炉已滚滚冒着热气,飘散着熬了一天的骨头汤的浓香。江沉月眼巴巴儿望着那锅子,偷偷咽了咽口水,却也守着礼数在一旁老老实实站着,生怕被人看出端倪来。
“才偷吃不久,又饿了?”江灵殊早看了个清楚,不由觉着好笑,捏了捏她的脸蛋儿道,“同你师叔可真真是一个脾性。”
“灵殊!”灵衍急得跺脚道,“说了多少次了,说沉月时别连带上我,长此以往,我在她们面前还有何威信?”
“威信?待你能忍住不与她们一同偷懒胡闹,再谈什么威信不迟。”江灵殊轻哼一声,“都坐下罢。”
这话倒是分毫不假,凤祈宫里这一代的弟子里,怕灵衍的打着灯笼也找不出一个来,她向来嬉笑惯了,也就课上时能认真些,平日里有人犯了错也总是略略带过,极少动真格惩处。
不过众人也都知道,若是有人真气着了江灵殊,那她便不好相与了,只消往那儿一站,眸中寒气便够将人吓住的。
灵衍闻言也不辩驳,只偷偷吐一吐舌,将阿夏唤来一同坐下,五人热热闹闹涮起暖锅来。
“好,好吃!”江沉月才夹起一片肉,便迫不及待送入口中,被烫得呼呼吸气还不忘称赞,直引人发笑。
“慢些慢些,这满桌子的菜,还有谁抢不成?”江灵殊推了放凉的梅花茶过去,“仔细烫出了泡,可就吃不得别的了。”
“嘶——徒儿知道了,可这肉,实在是,实在是太好吃了。”江沉月不清不楚地说着话,连连点头,痛饮了一大口茶水,方觉好些。
想一想,她又笑晃了晃身旁的白铃儿:“诶,要是天天都吃暖锅子就好了,你说是不是?”
“不可,若真那样,定然极易上火……”白铃儿仔细咽下口中食物,才认认真真回道。
“嘁——我不过随口一说嘛,好没意思……”江沉月不满嘟哝一句,又狠狠吞了一大口白菜。
“来,你喜欢的。”见香菇肉丸子浮了上来,灵衍忙搛了几个放入江灵殊碗内,又夹了几片冬笋过去。
“咳咳,”江灵殊低声道,“吃你的便是了,不帮自己徒弟夹菜,倒操起我的心来……”
“看她们吃得那样高兴,哪里还能饿着?”灵衍饮下一杯梅雪酿,说话便又多了几分豪气爽利,“嗯——果然么,暖锅就是要这样人多些才更好吃!”
五人欢欢喜喜用着暖锅,席间觥筹交错,笑语不绝,江灵殊一高兴,便也喝了半杯酒,面颊即泛出几分薄霞之色,灵衍见她眸中已有些迷离,又兼已近尾声,于是对白铃儿与江沉月道:“今日已太晚了,早些回去休息罢。阿夏,你送送她们。”
阿夏会意,瞧了瞧江灵殊,灵衍便又小声接了一句:“这里有我,你回来后也安寝罢,明日再命人收拾不迟。”
待两个孩子行礼离去,灵衍扶江灵殊入了内室,放了帘幔,替她散下发髻,一边缓缓说着话。
“今日便如此高兴,这之后夜夜都有宴饮,岂不真要喝醉了?”
江灵殊因未喝得十分厉害,故也只是稍有些头晕,神志却还清楚,笑着回话道:“快别提了,一近年节就忙得脚不沾地,又是备礼,又是收礼,还要接见这个那个,又得顾着宫中庆典等事……想想便心烦得很……”
“无妨,宫中一干琐事有我与其他殿主,你只劳心人前的事就是。”灵衍体贴道,“你可想好了今年要备些什么与凌霄君送去?他老人家才是头等要紧。”
“师父与旁人不同,那些俗礼一概可免,他也不在乎,不过备点上好的笔墨纸砚……还有你先前制的酸果子,静垣说师父似是觉着不错,将那青玉瓮里的一并带了去吧。”
“好。”
“还有……”江灵殊又絮叨着说了好些事,灵衍无不答应记下,倒让她有些奇怪,不由回首道:“往日说起这些,你总有许多意见,今天这般……该不会有什么心思罢?”
“能,能有什么心思!”灵衍瞬时涨红了脸,“我不过是觉着你太累了,所以不多烦你,你竟还瞎想……”
“再说了,我又不是那等色欲熏心之人……”她气得鼓着嘴低声嘟囔,然后在江灵殊愣神时迅速低头吻住了她的唇,并用齿尖轻轻啃咬了一下。
仅仅一瞬。
“只这样就够了。”她轻哼一声,转身去取了热水,“赶紧洗漱了歇下罢。”
想了会儿,江灵殊才明白她的意思,心里倒为想错了对方而觉着有些羞怯,遂于她经过时坐在椅上揽住她的腰,靠了上去。
灵衍正举着水盆,不好挣脱,只得道:“快放开,当心我失手烫了你……”
“这样靠着你,便觉得十分安心。”江灵殊闭上眼睛,几乎快要睡去。
“傻瓜……”灵衍轻叹一声,空出一只手来抚了抚她的发,柔声宽慰道,“乖,若是困了便去躺着罢。”
“……倒是不困,只是想抱着你,这就洗漱。”江灵殊说着便起身接了水盆置于架上,垂首净面。
“你可觉得着冷?”灵衍铺好被褥,回首瞧了瞧屋内正中的熏笼,还是觉着不大放心。
“这屋里暖融融的,又兼吃了那么些东西,哪还会觉着冷?”江灵殊抿嘴一笑,在榻边坐下褪去衣袍,“你就别再费神了。”
话虽如此,可当她的背刚曝露于空气中时,还是不自觉蹙了蹙眉。
灵衍见状,忙去外室又搬了个炭盆进来,一手取了冰玉膏:“我再为你抹上。”
“不必,”江灵殊笑着摇摇头,拍拍她的手,“你也知道,这伤一到冬日里便会发作,膏药也好,炭盆也好,都只能缓解,不可尽消。我现在其实也不觉什么,不过轻微刺痛而已,放心。”
“可……”灵衍还要说什么,早被江灵殊按了下去,盖上被子。
“你环着我,就不痛了。”她将头贴近她的心口,轻声说道。
“好……”灵衍无奈叹息,侧身拥住了她。
“衍儿。”
“嗯?”
“待到上元节那日,筵席散了后,咱们再像当年那般趁夜溜出宫去云隐镇的灯市罢。”
她这么一说,灵衍立时想起那年光景,不由笑意满面:“这个好,上元节灯市的吃食,我可是惦记许久了。”
“你就记得吃,依我看,还是许愿最忘不得,毕竟……还挺灵验的。”
“是啊……”
她们从未问过彼此那时许了什么愿望,也不需再问。
——望年年岁岁,有卿相伴。
——愿朝朝暮暮,永伴卿侧。
心愿已达,姻缘既定,相守此生。
第169章 砚附微尘(砚轻尘番外)
砚轻尘家中世代为医, 家风严谨,在他们那小镇上也算是有几分名望。
她记事起便已开始学医,但因天性顽皮, 总是坐不住,过个一时半刻就想着上树下河, 为此挨了不少训斥。
其实,这镇子小而偏远, 距最近的城也有近百里的路途, 看病的都是镇上人, 亦无什么疑难杂症,实在也不需多么高超的医术。
唯有那一次。
砚轻尘永远也忘不了那家人的情形——绝不仅仅是因他们与普通百姓家大不相同, 亦因为正是这一次看诊,改变了砚家满门的命运。
那日一大清早, 便有人来敲医馆的门,说是家中小姐犯了急病,连气都喘不上来,须得马上诊治。
情急之下,砚轻尘之父砚望山也来不及多问什么, 只得赶紧扎针下去, 好歹是助那小姐恢复了气息,保住了性命。
那小姐的父母对砚望山感激涕零,交谈之下,砚轻尘亦于一旁听得一二。
原来这家人姓若, 女儿生来体弱多病, 总也根治不好, 只得四处求医问药,谁知这次在路上便犯了病, 幸而恰好路过镇上,否则定是凶多吉少。既已如此,少不得得在镇上多停几日再走,也让砚望山再仔细看看,若能有些治疗的法子,自然再好不过。
那若家小姐与砚轻尘一般年纪,本该朝气蓬勃活泼好动才是,却如白瓷一般脆弱金贵,那时已快入了夏,她竟出入皆是裹在厚毛毯子里坐在轿中,亦不得自己下地,而是由身边那个高挑白净的侍女抱在怀内行走往来。饶是如此,还时不时喘嗽,可见当真病弱到了极点。
不止那位小姐,就连若氏夫妇二人面容看着也不大康健,在珠光宝气辉映下亦只显得面色苍白,身形纤弱,想是一家皆有隐疾,不过轻重之分罢了。
砚轻尘每日也在医馆中帮家里的忙,见过形形色色许多人,唯这一家子最为奇特,使人见之难忘——从衣着用物看来,他们必是十分尊贵的豪门贵户,车前车后都有俊秀的侍从仆婢跟随,但除了若家小姐身边那个,其他人都一声不发,好似被封住了口般诡异。
而那唯一会说几句话的,也不像个普通侍婢——她实在美得太不寻常,叫砚轻尘亦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可惜对方虽然极美,却如玉雕一般,少有神情显露,唯有望着她家小姐时,眸中情愫流转,才真正像个鲜活之人。
那几日也算可巧,医馆的病人不多,砚望山便多费了些心在若家小姐身上,又因他们不愿住进客栈招人眼目,又将医馆后的砚家祖宅收拾出数间空屋与他们暂住。
若家小姐虽保住了命,人却一直昏昏沉沉、气喘连连,随时可能再有危险,砚望山连夜翻阅古籍,熬了汤药,第二日用极小的细勺一点一滴给她喂下去,又再次施针,她才总算是能睁了眼,堪堪说上几个字。
“多谢恩公相救……”若夫人忍不住落下泪来,几乎要拜倒在地,砚轻尘的母亲宁氏连忙扶住,又宽慰一番,用帕子替她揩了泪。
“您看……我家小女的病……”
砚望山不由长叹一声,引他们至外间方才实言道:“我也不瞒二位,小姐此等天生体弱,实非人力医术可扭转,就算访遍天下名医也是一样的,反倒徒增其劳累。若一旦遇上风絮之天,或是到了气候难适应之地,那便有性命之忧,倒不如在家将养着,每日用些清淡温补的药膳,着人好好侍奉着,兴许还好些……”
这句“兴许还好些”,言下之意实是“兴许还能长至成人”……这对她的身子来说已是极限,之后如何便无人能知了,若是真遇上什么神仙真人……
砚望山心内叹惋,他对此实在不抱什么希望,只能婉言道明而已。
听闻此言,若夫人与若老爷皆是面如死灰,亦如认命一般,未再多言,只凄惶惶点头道了谢,便彼此相扶着回到内室去瞧女儿。
砚轻尘虽不经事,但看见这么个与自己一般大的小姑娘要承受如此病痛,心里也着实不大好受,遂到外头爬上爬下一番,至夜间方用树枝子编出了个花篮来,搁了有淡香的安神药包进去,想当作心意赠与对方。
刚走至院门处时,忽见院中心有一人影,定睛一瞧,却是若小姐身边那个侍女,只见她跪在地上,双手合十望向天空一轮明月,拜了又拜,才起身回房中去,看背影亦在拭泪,实在令人动容。
不知怎么,她总觉得这侍女对若小姐的感情似已超脱主仆之情,叫人感动之余,亦觉有几分怪异。
不过这也不是她一个小女孩想得明白的,只略一迟疑,即举手轻扣了扣门。
“砚小姐……”那侍女开了门,见来人是她,显是有几分吃惊,“这么晚了,小姐怎地还不安寝?”
“若姐姐睡了么?”砚轻尘好奇向内探了探头,举起手中花篮,“我给她做了这个,全当个玩意儿,这里头的草药是可安神助眠的……”
“原是如此。”侍女的面上立时缓和下来,又带了几分歉疚,“只是我家小姐还没什么精神,恐怕不能陪您说话了,多谢砚小姐此番心意,这花篮,我会置于小姐床首的。”
“无事无事,”砚轻尘大大咧咧摆摆手,将花篮交予她,“我这便回屋去了,姐姐你也早些休息罢。”
“是……”对方听到“姐姐”这么个称呼,面上一红,砚轻尘倒未察觉,只心满意足离去了。
次日,若家小姐更觉好些,她便又去瞧她,顺道得知她名为青锦,那侍女则叫作月染衣,比她们要大上几岁,一直跟在若青锦左右,照料她生活起居大小事宜,二人从未分开过一时半刻,可谓比亲姐妹还亲,倒让砚轻尘好一阵羡慕——她家中到现在也只她一个女孩儿,又没什么大户人家时时贴身相伴的侍女,因而总觉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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