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知道,她年纪轻轻便这样走了,定然也与多年郁结有关……”
江灵殊握剑的手紧了又紧,听到这里,她已猜出对方大约要做些什么。
“……你要如何?”
玉琉璃将左手展开,手心两点荧光幽幽闪烁,赫然与她们那日在妖九染墓中所见的一模一样。
“这是——!”江灵殊差点便要提剑冲上去,被灵衍一把拉住。
“不可。”她忍着痛楚在她耳畔低声道,“若现在便打起来,恐是玉石俱焚。”
玉琉璃轻哼一声,将魂魄收回掌内,不急不缓地道:“我族有禁术,可令亡者复生,但这术却非一命换一命那样简单,需用离散魂魄引路,再以众魂为祭,方能换回一人之魂,只不过,那人会忘却前尘,有若新生……自然,我是不在乎的,我只想要她活着,只要活着,一切便还有转机。”
顿了顿,她勾唇一笑,指向灵衍道:“从你们踏进这村子开始,我就知道你们要找的是什么。这徘徊在此的一魂一魄,就是她的,是也不是?”
对方既已一门清楚,反驳也是无用,江灵殊同灵衍相望一眼,便默默点了点头。
玉琉璃满意地长吁一口气:“这实在是百年难现的机缘,却恰恰让我与阿燕遇上,难道不是上苍垂怜?”
眼看对方如此疯狂,竟要以一村人的性命去施行一个不知是否有效的禁术,江灵殊自知她定然什么也做得出来,为今之计,还得先稳住才是。
“你如何知道,这禁术便一定是真的?”她冷冷发问,这一问,却真让玉琉璃怔了片刻。
“如何……”她的眸子一下便失了光彩,口里默默念着些什么,忽又猛然抬首,厉声道:“我就是知道!此术是真的,定然是真的!”
“如若,如若不是真的,为何能一直流传至我手,又为何能被封为禁术?!”
江灵殊看得分明,她的内心已然动摇,不过强撑着说服自己去信罢了。
“是啊,既是禁术,为何能流传至今?又为何连个传闻都不曾……”
“凭他如何?!”玉琉璃打断她道,“就算无人用过,那我来当这第一个人便是!就算粉身碎骨魂飞魄散,我也绝不后悔!”
见她如此决然,江灵殊只得又从另一面道:“我听说,你一族世世代代守着这村子,护着这里的人,你又如何便能忍心下这样的狠手?”
“哈哈哈哈哈——”像是听见了什么万分有趣的笑话,玉琉璃仰首大笑起来,“如何忍心?我为何不忍心?”
“莫说他们逼死了阿燕,便是没有这桩事,我也对这村里的人全无感情。”
“……”一时间,江灵殊竟不知说什么好。
“你们有没有恨过自己的命?”
“……你说什么?”两人皆疑心听错了话。
对方却也并不真要她们回答,只自顾自继续说道:“从记事时起,我便清楚家族世代背负的担子,他们都说,我族可与神灵相通,血脉之力强大,乃是这村中信仰所在。但代价即是,族中人寿数大都短于常人,需尽早绵延子嗣,我父母便是如此。”
“这些年,除了与阿燕在一起时,我不曾有过一天开心的日子。我不明白,为何生在这个家族,便要一辈子被困在这村子里,被困在那些祭祀祈福的琐事里,除此之外,竟无别的选择……可从小家里、外头,都是这么说,都要我心怀村中诸人诸事,以神心为己心,尽职尽责,不可懈怠,我便也一直这么做,一直尽力对这里的所有人都好……可我知道,我不愿意。”
“我不愿意,却必须要做,这便是我的命,你们可能明白?”玉琉璃神色晦暗地扶着棺木道,“我曾不止一次想过,难道神生来便爱这世间万物?难道他们中就没有一个憎恨自己的命运,却因那重重枷锁而不得不假装心怀苍生?”
江灵殊与灵衍闻言,俱为之一震——她们从未想过这么“大逆不道”的事,只因她们也从未被束缚在一方狭小天地背着道德枷锁做着不情愿的事,但她们知道,她这番话拿出去对任何一个信神拜佛的人来说,都无疑会被看作异端、遭受敌视。
更何况,她本身还是代表着一方信仰的大巫……
见二人久久不言,玉琉璃又道:“如今阿燕死了,我也不愿再装下去,这些年她和我受的苦,他们合该拿命来还!”
“慢着——!”见她足下法阵隐现,江灵殊连忙喝止,情急之下随口道,“那红豆和雪米呢?她们可是伴着你长大的,你难道连她们的命都能舍去?”
“哼,”对方轻蔑一笑,“我那府宅自是不受术法影响,何须你来说嘴?你们若好好待着,也不会横遭此祸。”
此刻正是如入死局,灵衍的魂魄还在她手内,江灵殊心急如焚却也不敢妄动,但若继续下去,最先祭出的便是她那一魂一魄……
情急之下,她看向那棺木,心道一句“得罪”,剑光顷刻间如龙闪过,挟三成气力直直劈于棺上,棺盖瞬时裂为两半,现出其内平静阖眸宛若安睡的女子。
“你做什么?!”这一招果有效用,玉琉璃立时慌了神,一面想要护住谢小燕的尸身,一面又因恼恨不已而欲攻上前去,两相犹疑间,虽只短短一瞬,却已是足够的破绽。江灵殊早盯住了她的左手,趁势又拈了三枚银羽针向棺中掷去,在她慌忙去拦时执雪练跃起至其身侧,剑影斜斜斩去,气劲之迅疾凌厉,甚至使那树上冰棱积雪皆纷纷而落,尖利之处在二人衣衫与面庞之上皆留痕而过,然她们浑然不觉,只灵衍于一旁心焦意乱。
“啊——!!!”凄厉的撕喊响彻天际,点点红梅遍落于白雪,灵衍定睛看时,只见玉琉璃的左腕几乎只余一层皮肉相连,鲜血自断腕处汩汩不绝,左手摇摇欲坠,极为可怖。
江灵殊眸中狠绝,满面厉色,显是下了万分的决心,也不等对方回过神来,当即自袖内取了一道符将那一魂一魄收于其中,紧接着吞到了自己口内。
寒风啸唳,漫天飞雪,玉琉璃垂首立于棺前,右手被银针贯穿,左手已然断裂,她却仍只注视着棺中人。
她们看着她的血在如此冰天雪地下很快便凝结成冰,本就苍白的面容愈发显得毫无血色,几如冰雕一般冰冷默然,心里亦不免为之动容。
但江灵殊知道,此刻更是半点犹豫不得,长剑旋即劈开夜幕,穿心而过。
雪练重回剑鞘,玉琉璃向前踉跄一步,身如欲血。
便是神佛再世,她也定然活不得了。
恍惚间,灵衍觉得自己像是在她身上看到了薜萝的影子——她们一样疯狂,一样情感炽烈,却又……不那么一样。
然下一秒,她即注意到在她全无生机的面孔上,一抹诡异奇特的笑容缓缓绽开——
“小心——!”想也未想,她当即大喝提醒。
江灵殊虽是早有预备闪至了一旁,但她即刻便意识到,对方此时的面向,若要出手,也是冲着灵衍去的。
眼前景象惊悚之至——玉琉璃遍身血液如丝线般牵扯而出,将通体染成血人的同时,鲜血于空中凝结成一片密集冰锥,如天罗地网,无处可逃。
以灵衍现在的身法,绝无可能躲过此招。
但在那片冰锥尚未行动时,江灵殊便已作出反应,飞身扑了过去,紧接着的下一瞬,即是比地狱酷刑尤甚的钻心之痛。
——不只是刀尖刺入般的痛,还有火灼伤口般的痛,剜肉击髓般的痛……
可即便再痛,她也不曾张口叫喊,只死死咬住了唇,乃至鲜血滴落。
“灵殊,灵殊!”灵衍被她护在身下,惊惶无措,稍稍一探便在她背上摸了满手的血,立时哭成了泪人。
在她们看不见的身后,玉琉璃只余一袭血衣,飘飘然落入棺中。
已经没事了罢……?江灵殊心想。
她总算放下心来,凭着失去意识前最后一丝气力,吻上了灵衍的唇。
与血气一同渡入的,是那以灵符相护完好的一魂一魄。
之后,她支撑着念完凌霄君所授之咒,便垂首阖目伏在了她胸前,再无声息。
第167章 初雪(一)
凤鸣殿中, 白瓷熏笼旁的贵妃榻上,江灵殊反身趴伏于一方暖玉枕,解了衣袍裸出后背, 由灵衍柔柔缓缓地点着药膏。
冰肌玉肤上,纹着一树斗霜傲雪的红梅, 正是依风霞殿院中那一棵的形态而来,美极盛极, 却是要伴她一生的痛楚。
“还痛着罢?”灵衍气鼓鼓地道, 但手上的动作仍是轻柔得很。
“我都说了, 这么冷的天,你不必亲自去教她们, 有我看着便是了……”
“有你看着?”江灵殊轻哼一声,“那怕不是又要练两刻钟就下山去云隐镇吃点心了。”
“……”灵衍自知理亏, 无话可说。
与玉琉璃那一战之后,江灵殊身上便留下了永久的伤疤,满背皆是刺目的红痕,她自己瞧不下去,便请人按着痕迹纹了一株红梅, 倒增添了别样美态。只是, 一至寒冬腊月,那些印痕处便会痛得厉害,像是在一遍遍提醒那日发生之事。
其后,晨星亲自带人前往融絮村, 想为她找出根治那些伤痕的法子, 然那里除了空荡荡的房屋与那棵如被烈火烧过一般的枯黑大树外, 再无他人他物。
江灵殊想,就这么一直牢牢记着过去那些惊心动魄的事, 也好。
“幸而小小她们捎来的这冰玉膏还能缓解些许,不然年年如此煎熬……”
一滴温热的泪水落在背上,江灵殊知道,这是她心里头又难受了。
她二人死里逃生回了凤祈宫后,灵衍比先前沉稳许多,虽说了无数次那些事都不怪她,但她总是心存歉疚的。
“有什么打紧?”江灵殊笑道,“又不是日日这样,挨过一冬不就好了?都七年过去了,怎么还如此感怀?”
灵衍一听这话,反更加难过起来:“……就,就算再过上七年,也是一样的!”
“好好好,一样就一样。”江灵殊坐起来披了外衣为她揩去眼泪,“可若不是你后来背着我走出那冰天雪地,我定然也是活不成了,是你救了我,又何必歉疚?我也不敢想,你那时是如何忍痛走了那样远的路……”
“魂魄返身,确是噬心之痛,”灵衍摇首道,“但我即便只是看着,也知道我那点痛楚,定然不及你的一半。”
“我当时想,你若不行了,我便随着你一道去了,横竖咱们已经靠着缘分相识了两世,再来一世,怕也不难的……”
“呸——!”江灵殊笑刮了她的鼻尖儿,“便是你想再来一世,我也不想再与你折腾了,且过好今生再说别的。”
她麻利地穿好了衣裳,便要向外走去,被灵衍一把拉住。
“诶,今天下午就别出这门了,我已托轻尘看着她们了,她那个性子,你总该是放心的罢?”
见对方仍有些犹豫,她又竖起一指央求道:“就歇这半日,可好?”
江灵殊不忍再拒,只得点点头,坐回榻上。
“我只是担心,沉月又会钻空子偷懒,连带着铃儿也不好好用功。”
“有砚师妹在,岂不比你我还要管用?她可是个冷口冷面狠得下心的……”
“噗——”她一下笑出声来,指指她道,“你这话,真该去砚师妹面前说才是。”
二人正说笑着,阿夏掀了帘幔进来,手内执信,灵衍一见那信上的凤羽流星纹,即刻接过:“师父竟来了信?”
“正是呢。”阿夏抿嘴一笑,“飞羽殿内的一见,立马便送了来。”
“快给我瞧瞧!”江灵殊忙起身凑上前去,与灵衍挨在一处阅信。
看着看着,二人的眉头便蹙起来,神情亦十分勉强,总之是不大欢喜的。
灵衍将信往桌上一拍:“师父也真是……咱们盼了几个月的信,竟是说年节不回来了。”
“我也早猜到大概就是这么个结果,”江灵殊叹了口气,“钟州暖和,醉霄楼的吃食又可口,又有玉山门好生招待着,她哪里还想回来。”
“不过,她在那儿久留,也是想明年将新制的冰玉膏捎回来,说到底还是为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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