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低缓悠长,有如在讲一个故事。
江灵殊心内一紧,以为灵衍的事定然无法可解了,却听凌霄君接着道:“可即便不能逆天改命,既是你真心所求,为师自当倾力相助。”
他望向她,唇边带着一丝隐隐笑意,而江灵殊虽看不见他的眼睛,但对方的慈爱关怀,她感受得明明白白。
“徒儿多谢师父成全!”她鼻尖一酸,当下借着这份感念鼓起勇气扑上去拥住了凌霄君。
虽是今生的第一次,却如前世的许多次一般。
凌霄君愣了一愣,一只手僵了许久,终是一声叹息,轻抚了抚她的头:“今夜先去休息罢,明日自有结果。”
“是……”江灵殊吸吸鼻子,拉着灵衍向他又行了大礼,才带上门缓缓离去。
“我说的没错罢?师父他人极好的……”向崖边小屋走去的路上,江灵殊对灵衍柔声道。
她知道她方才从始至终皆低着头,不敢抬起。
“嗯。”灵衍极轻微地点点头,神情看起来很是倦怠。
江灵殊心内暗叹,却不敢表现在面上,只强笑着用力握了握她的手。
竹屋内,凌霄君立在窗边看着两个身影渐渐远去,才坐下身子,打开桌上一只锦匣,从中取出一方早已泛黄的绢子。
绢上的字痕细小紧密,只是墨色浅淡,显已褪却不少,凌霄君却将它小心翼翼展开,默默看了许久。
这上头,是羽白衣默背之下写的一整篇清心诀,当年她不过懵懂稚童,他考她昨日新授的心法,却不想对方提笔便在自己的帕子上全部默写了出来,且无一错处。
故此,他便将那帕子好好珍藏了起来,权做她值得纪念之物。
这样的珍藏,他还有许多,可还没等到他看着她完全升为一轮当空艳阳,她便如星辰陨落一般骤然逝去,只留下这些“纪念”,或说是……遗物。
他对她固然有严师之情,却也多了份慈父之爱,羽白衣的离世,可说是成了他最无法开解的心结。
所以,当他认出江灵殊便是羽白衣时,心内无疑如激起千层浪花,虽未表露,但从第一刻起,便已下定决心要收她为徒,亦为她化解今生劫数——虽说命定之劫,只能由她自己跨过,但只要能帮得上忙,他便绝不会坐视不理。
“白衣……灵殊……”他自言自语念叨着,许久,一滴泪落在绢上。
他触到那滴泪,自己亦吃了一惊——上一次落泪,还是百年前得知噩耗那一日。
可察觉到这滴泪之后,他的唇边却又浮起一丝带着欣慰的浅笑来。
无论她的前世抑或今生,他到底都不能完全将她看透——一个看起来规规矩矩的天之骄子,竟会悄悄在情之一字上选了一条在大多数世人眼中都太过离经叛道的路。只是前世羽白衣最终于情于义,都未能选择心念之人,今生,他不愿悲剧重演,亦不愿她再失去所爱。
幸而,今生她们并未从一开始便站在注定对立的两面……她们还有无数的可能。
凌霄君想了许久,最后抛却杂念,于符纸上悬空画了几笔,接着伸出两指立于唇畔,默念起法诀来。
只是默念之间,他不自在地蹙了蹙眉,心道:这搜魂寻魄的术法……许久未用,还当真是有些生疏了……
江灵殊带着灵衍走进屋内,见静垣已为她们点好灯烛铺了床帐,正拿着把羽毛掸子掸着窗上飞尘,忙上前拦住,歉疚道:“快别忙了,深夜搅你安眠,我已觉过意不去,怎还好叫你为我做这些?”
静垣放下掸子,瞪大了眼睛抱着双臂道:“怎么一年多过去,你竟像是变了个人似的?说起话来也这般客气,倒像是咱们第一次见的时候了……咳咳,罢了罢了,看你们两个的样子就知道累了许久,赶紧睡下罢。这儿到底还是寒凉的,瞧你师妹似乎有些畏寒,我多铺了层褥子,又多放了两床被子,应当是不会冻着了……那小火炉上有刚烧好的热水,你们且用着……”
“噗,”听她这么一唠叨,江灵殊一直紧着的心不由松了许多,忍不住笑道,“还是这般多话爱操心,你倒是一点儿都没变的。”
“诶,这才对嘛,你我都那么熟了,不必客气来客气去的。”静垣欢喜地拍了拍她的肩,“那我这就回去了,你们好好休息,明儿再见。”
“嗯,”江灵殊点点头,“多谢。”
静垣走了半晌,灵衍还呆呆望着门边,江灵殊见状,便将她拉到床边,替她解着扣子系带,一边问道:“还看什么呢,安置吧。”
“我想起那时你信上对我提起她的时候,我还有些吃醋。”灵衍垂首低语道,“现在看来,着实是我想多了,而且……她的性子的确讨人喜欢……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随口一提罢了。”
“我知道,你不必解释的。”江灵殊柔声道,替她取下头上的碧玉簪,一头青丝顿然如瀑落下。
“不,要解释,要解释的!”灵衍却突然偏执起来,她抓住江灵殊的手摇着头,眸中噙着泪花,“我真的没有别的意思,只是突然想起先前的事,有,有几分怀念罢了!”
“我——”江灵殊愣愣看着她,不知对方为何突然如此发狂,只得紧紧握住簪子,生怕刺伤到她。
“啊……”一声低吟,她展开手掌,发现那簪子最终刺伤了她自己——掌心内红红一点血迹,有若朱砂。
“你受伤了!”灵衍惊呼着捧起了她的手,神情自责而又憔悴,不住落着泪道:“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这样的……对不起,我不知道会这样……我真的……”
她的腰渐渐弯下去,直至整个上身完全伏在了她的怀中,带着沉闷绝望的哭声断断续续地说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这样……明明,明明我不想让你讨厌我的……可是越不想这样,我就做得越差劲……你,你是不是已经开始讨厌我了……对不起……可是,如果是的话,能不能不要怕我伤心,能不能直接告诉我……”
“……不,还是不要告诉我……你可以骗我……一直骗我,好不好……?”
江灵殊怔怔听着,整个人已然僵住,回过神来时,才发现自己的面庞已全是泪水。
她终于知道,为什么一路上灵衍越发小心翼翼,又为什么,非要去将一些明明没必要解释的事情解释许多遍。
——她不但怕成为她的拖累,更怕她终有一天会嫌弃这样的她……所以她的话才越来越少,所以她才越来越怕自己说错做错……即便她从未道出类似的担忧,可此时此刻,她对她的依赖与那话语中深深的害怕,还是将一切都展露无遗。
曾经那样一个骄傲明艳的女子,如今却被前世之忆与今生的劫折磨到如此境地,江灵殊看着这样的她,只觉得自己的心痛得快被揉碎了。
但为了她,为了自己,为了“她们”,她绝不能一样倒下。
“衍儿,你糊涂了,哪有人会同一两句话就能讨厌上的人成婚的?”
灵衍抬首,一双泪眼朦胧柔润,想说些什么,却又找不到反驳的点。
“再说了,你那些话我也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你看我可有半点不高兴的样子?”
“真,真的?”
“自然是真,”江灵殊冲她眨眨眼睛,又撇撇嘴,“不过么,你要是非说我讨厌你,那我可就真的要生气了。”
“我,我不说了,再不说了!”灵衍忙擦了擦泪道。
“那就好,”江灵殊温柔地为她用湿了水的帕子拭着面道,“你一定要记住……咱们是已经拜过堂成过亲的,没什么不能说的话,不必事事谨慎小心,否则不是同生人一般了?”
“也是……”灵衍垂首嗫嚅着,先前一直无意识握紧的拳不知不觉便松开了。
“只是你瞧,平素所见,再幸福和乐的夫妻也会有拌嘴的时候,所以……他日若是我惹你哪里不快,你定要直接同我吵出来,可不许憋着暗暗记账,更不许不理我,如此,咱们才能好好相伴到老……知道么?”
她这样话锋一转,故意表现出自己也心存担忧的样子,果然让对方安心许多,破涕为笑道:“好,我知道了。”
“那就好,睡罢。”
“那你手上的伤……”
“这也能算伤么?便是不理它,明个自己也好了……你要实在忧心,就亲我一下,立马见效。”
“嘁……随便你,我不管你了!”
“噗,对了,这外头的瀑布声我是习惯的,可你要不要用什么堵住耳朵……”
“不……这里一切都好,有种很熟悉的感觉……”灵衍在她怀中呢喃道,“我喜欢这儿,让人觉得安心……”
江灵殊再瞧她时,发现她已合了眼睛。
她长吁一口气,随即便也跟着一同入梦。
第162章 魂绕之地
次日清晨, 江灵殊早早起身,想提前备下热水,好让灵衍有的洗漱饮用, 然一抬眼便见房内的小火炉上正滚滚冒着热气,又因屋外有人的动静, 于是披了衣服推门一瞧——只见静垣正在那时她俩搭建的炉灶前扇着柴火,灶上的大锅咕嘟咕嘟, 淡淡的米香味随即飘过来。
“你醒了?”静垣转身向她打着招呼, 腼腆一笑道, “该不会……是我吵醒了你罢?我想着如今天寒,饭食送上来怕也冷了, 倒不如在这里生火做饭的好,所以就……”
“多谢你如此心细。”江灵殊心中感动, 正要上前帮忙,静垣却一把将她推了回去道:“快进去,外头这么冷,穿戴好了再来不迟。”
“是是是,听你的。”江灵殊抿嘴一笑, 回到屋内, 见灵衍已然坐起了身,将自己紧紧裹在被中,呆呆望着火炉上的壶子出神。
“怎么不再多睡会儿?外头天还没大亮,昨日又走了半宿的路……”
“你一起我便醒了。”灵衍摇摇头道, “我不睡, 你要做什么?我帮你。”
江灵殊知道, 若一味关照她不许她做事,她只会越发消沉, 觉着自己无用,于是笑道:“好,等咱们梳洗了,一块儿出去将早饭做了,如何?”
“嗯!”灵衍用力点点头,果然神情明快起来。
早上的饭食清淡暖身,只有米粥、包子并两三碟酱菜,三人用饭前亦不忘先备上了一份送去给凌霄君。
“若想探知魂魄具体方位,须得在开阔之地施术,昨夜我已觅得大概之向,现如今,还需得一点血。”
悬崖边上,四人围聚在此,凌霄君说罢,一手伸向灵衍,另一手则拈了一根细得几乎看不见的长针。
“去罢,放心,不会有事的。”江灵殊小声在她耳边道,一边轻轻推了她一把。
灵衍深吸一口气,走上前手心向上伸了过去,想看又不大敢看凌霄君的面目——对方蒙着眼睛,但却又什么都看得见,总让她有些心慌。
凌霄君接过她的手,长针随即落下,快得几乎连疼痛都不曾出现,针尖便已取了鲜血。对方自袖中抽出一张看上去空无一物的符纸,以针尖悬于上方写画绕动,明明并未相触,符纸上却随之显出淡红泛金的痕迹,惊得灵衍屏气凝神,直盯着那符纸,连眼都不愿眨一下。
符成的瞬间,金色的火焰自符纸中心蔓延开来,转眼间便已什么都不剩下,凌霄君却仍望着其消失之处,就这么静默伫立着,而一旁瞧着的三人自是大气也不敢出。
足有一炷香之久,他才又缓缓开口道:“向北千里之遥,冰雪封天之地……你们要寻的,便在那里。”
“向北……千里……”江灵殊复念一遍,又犹犹豫豫地开口问道,“师父,莫非……只能知道这么多了么?徒儿,徒儿并无他意!只是魂魄漂移不定,徒儿担心待我们到了地方,那一魂一魄又不知往何处去了……”
凌霄君微微叹气道:“离身的魂魄便如无根浮萍,能寻得一线踪迹已是不易,千里看似遥远,其实魂魄看似不定,实则也会凭依原主气息而行进,所以,如此相距已算难得了。”
“是……是徒儿无知了。”江灵殊垂首道。
“常人哪里能经此事,莫要再这样说自己……”凌霄君温言道,“冥冥之中,机缘逢聚,方才于离世之境中,我亦看到那一魂一魄似有犹疑盘桓之意,许是那里将有不寻常的事发生,至于是好是坏,便不是我能预料的了,你们……需得小心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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