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别多想,尽管放心,凌霄君他不是那样的人,况且,你与百年前的恩怨本就并无瓜葛,谁又怨得到你?”
“兴许罢……”对方气喘微微地道,“又或许,只是我自己做贼心虚罢了……我今生做过的错事,虽没前世那样大,但却也不少……就算最后寻不回魂魄,也是情理之中。”
她如此悲观,全没了从前的豪气与爽利,江灵殊听了不由心酸落泪,却只能强忍着斥道:“人生最忌讳的不过就是自己看轻自己、贬低自己……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放弃你,所以,我也不许你先放弃自己!”
灵衍凄然一笑:“其实,这样也不错,如今我自己一个人自是哪里都去不得,也算是报应……报应我先前弃你而去……报应我从前行事肆意……”
“胡说什么?!”江灵殊忽地提高了声音吼了她一句,随即便又不住咳嗽起来,吓得灵衍不知所措,愣了一愣才连忙起身倒了杯茶水递与她。
“是我不好,是我错了,我不该说这些话,你千万别与我置气……”
只有需要顾及江灵殊时,她才能暂时忘了自己那些不甘与愁绪。
“你当然不该说,”江灵殊顺了顺气,冷冷剜了她一眼,“你根本不明白……”她的语气忽地夹杂了一丝委屈与酸楚。
“……你根本不明白我对你的心意!”
强撑着说出这句话之后,江灵殊终于忍耐不住,将头掩在被子里闷声哭泣起来。
灵衍呆呆地端着茶水坐在床边,既不懂得对方话里的意思,又不知该如何劝慰,只得哀声求她、不住道歉。
或许正如她所说,她是真的不明白。
许久,江灵殊才止了抽泣,一字一句地说道:“你不明白……我有多想你能一直好好待在我身边寸步不离,但你更不明白……比起这个,我更希望你能勇敢肆意地去做你自己,而不是因为病痛或是旁的什么缘故,才不得不一直留在我身边……”
灵衍恍然,她方才说的话,果真是让她误会了,但若非这么一误会,她的确是不知道,江灵殊竟会如此为她思虑——
而她自己无论前世今生,所想都是,无论心上人愿或不愿,她都会竭尽所能将对方留在身边,再不离分。
二者虽都是爱至极深,所作所为却截然不同,她虽不会因知晓这一点而在想法上有何改变,却也觉惭愧内疚。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我一点儿都不想再离开你,我是真的觉得……这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想起从前对你做过的那些事……我真是悔不当初,如今我又已这样,以后说不准便要成为你的累赘……我实在是……”
“什么累赘!难道身子略不好些便是累赘了?”江灵殊急得又咳嗽几声,她不是不明白灵衍所想,可也还是气她想得太偏,根本就是自己硬要往死胡同里钻!
“我说那魂魄能寻回来,就一定能!即便退一万步说,倘若不能,你我今后也只需好好留在凤祈宫中相伴到老,只要江湖平静,我们也不必费什么心思,哪来什么累赘之说?我从刚与你相识便说过,我会一直护着你,这本就是我的心愿……千万,千万别再提什么累赘不累赘的,除非你存心想气死我!”
她说得轻柔缓慢,直至末尾才加重几分语气,灵衍听后,更加羞惭,只能连连颔首称是,若非对方腰伤未愈,她真想扑上去抱住她在她怀中好好哭一场。
仔细想想,此次确为劫数,可这劫却也让二人都成长不少,亦想清楚不少……灵衍深感从前许多事是她做得过分,就譬如她的不辞而别……若是她被如此对待,怕是从今往后再不会相信任何人,甚至于走上一条极端黑暗之路也未可知……但江灵殊,她居然,就那样轻而易举原谅了她、体谅了她,她扪心自问,这些,她是做不到的。
她就像一束温暖而耀目的光线,无物可挡,直直照进了她本该只有黑暗的人生里,让她心生妄念、心存依赖,情不自禁便想要逐光而去。
她救了她的,远不止性命而已。
灵衍尚未意识到,自己的这些想法算是与曾经的妖九染不谋而合,但她知道,自己比妖九染要幸运得多。
她的担子没有她的那么重,她的仇怨也未与她心爱之人有那样大的牵连……她从前的欺骗已获谅解……只要从今往后,她真心全意地对她,她们应是不会有离分之日。
一切都还来得及,但她仍是怕。
“灵殊,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刚相识不久时,我问你,倘或有一天,我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你会如何么?”
“记得,”江灵殊道,“我当时说,那得看是什么事。”
“是啊……”灵衍长叹一声,“然后我说,无论如何,不会是对凤祈宫不好的事,也不会是对你或你的家人不好的事……”
“原来,从那时起,你便已经想好要做些什么了……”
江灵殊虽已不再怨灵衍,但想想还是有些苦涩。
“前世,妖九染为了复仇攻上凌霄派,今生,我虽没那么过分,却也做过相似之事,若非你对白溟并无特殊情意……”
“已经过去的事就别再提起了。”江灵殊沉声道。
她果然还是介意的,灵衍心中哀想,纵使她对白溟无意,但她选择对白溟下手而复仇,到底不是光彩的事,也算伤及无辜。
但若能重来一次,她也还是会选择这么做,否则她亲眼所见的灭族惨状只会一遍又一遍于梦中重现,她心内的恨意与痛楚亦永远无法消失。
复仇未必让人痛快,但放下仇恨更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就像结了痂的伤口被不断撕开,无论如何都无法好全。
“我知道了,”灵衍哀戚戚地说道,“我只是害怕……我怕你虽然此时还愿意同我在一起,可说不准哪一天回过神来,将我的所作所为放到一处细想,便会厌弃我……虽然就凭我做的那些事,你再怎么厌弃我也是不为过的……但……”
江灵殊刚要开口,她又接着道:“毕竟有前世的事在……说到底,你与羽白衣是一样的,是同一副魂魄轮回入世,她最后……”
“不是的。”黑暗中,对方这样说着话,同时坐起身轻轻拥住了她。
灵衍愣住,亦不敢动,怕碰着她的伤口。
“我告诉你,”江灵殊轻柔而又坚定地说道:“这副魂魄既已归了我,便与她前世的主人再无干系了。羽白衣会为了大义舍弃妖九染,江灵殊却永远也不会放弃灵衍。衍儿,你听清楚了吗,我永不负你。”
灵衍怔怔的,脑中全是“我永不负你”这句话,再不作他想。
不知不觉间,面庞已满是滚滚热泪。灵衍呜咽着,想说什么却全然说不出话来,只能用泪来诠释此刻心境。
她总算是,真真正正地放了心。
“从今往后,我再也,再也不会做任何让你失望的事……我发誓……你,你就再多信我一次……好不好?”良久,她才好不容易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我自然信的,”江灵殊轻声笑笑,抚着她的背道,“毕竟已成了婚,也不能总像从前那般什么都不管不顾的了。”
灵衍面上一红,将头向她怀内贴得更紧了些。
她一定说到做到,今生与她,两不相负。
第158章 蓝家绣坊
月余之后, 江灵殊的腰伤已好了大半,灵衍惦记着族中事务无人操持,便紧催慢催着将花为裳与夜天罗等人“赶”了回去, 她与江灵殊亦打算不日便启程回临州。
午后,灵衍小憩, 江灵殊外出闲逛,买了包当地特产的蜂蜜鲜花饼回来, 见榻上无人, 便缓步走到窗前一瞧——
露台上, 灵衍举着墨染,就那么静静地看着, 微微蹙眉,眸中满是落寞。
下一刻, 她试着扬手挥舞,却只仅仅划了个半弧,便垂落下手来。
她没有那样的气力再如从前一般使出漂亮利落的刀法。
墨染刀身刚硬,比雪练重了许多,寻常闺阁女子双手紧握才能勉强挥刀, 而灵衍现在的身体状况, 恐比寻常女子还要弱上一些。
江灵殊没出声,只悄悄退到外间,接着高声道:“咳咳,我买了点心回来, 你要不要尝尝?”
不一会儿灵衍出来, 看见桌上的花茶与花饼, 浅浅勾唇笑道:“此地繁花盛放,当地人便以鲜花入馔, 倒是别出心裁。”
“这点心芬芳香甜,我料想你会喜欢。”江灵殊说着递了块饼子与她。
“方才……你都看见了罢?”灵衍小小咬了一口,平静问道。
江灵殊当场愣住,不知对方是如何发觉,更不知该否认还是该安慰。
“你若不确定我醒了没有,必定不会于外间高声呼唤……这不像你的性子。
自己竟是在这上头疏漏了,江灵殊不由懊恼,亦感叹灵衍着实了解自己。
“无事的,”对方无所谓地摇摇头,“我现在便是这样了,也不是什么不能知道的秘密,我只是有些怕,怕自己再也使不得刀剑。”
“一定不会的!”江灵殊脱口而出,握了她一只手道,“你信我!”
“……不说这个了,临去前,我想在这儿找个地方。”灵衍想了想道。
“什么地方?”
“……一个绣坊。”
她一直惦记着九重梦渊里前世所遇的那个叫作梵境的女子,她想,若是她真有后代,兴许现在还能找到些关于她的痕迹。
她们也许这辈子都不会再来到这个地方,既然如此,总该满足下对前世寻踪的好奇心,也并不为了什么,只为了了自己心里的一个念想。
毫不费力地,二人便问到当地最出名的绣坊的所在,顺着旁人指引的路线寻了过去,还未走到店前,就已看见屋檐下随风摇曳的彩色丝络,那样鲜明艳丽,令人心生愉悦。
到了跟前,二人抬首望去,只见牌匾上写着“蓝家绣坊”四字,外屋是商铺,向内似有绣房与染房。
铺子里摆着挂着不少手帕香囊荷包等大小物件,种类繁多花样精巧,大多绣着当地的风物,可唯有一排柜架上的东西,一眼望去便是一片清新淡雅之色——无数的仙鹤或立或卧,或垂首饮泉或翱翔天际,皆是栩栩如生的模样。江灵殊一看,立时便想起在凌霄派后山的日子。
灵衍静静瞧着那与梦中如出一辙的绣法,忽地蹙了眉道:“灵殊,你不觉得,这香囊看着极其眼熟么?”
“是有些眼熟……”江灵殊回忆道,“是了!那时在云隐镇上,我带你第一次下山,给师父买了个香囊当作礼物带了回去,可不正与眼前这个几乎一模一样!”
“是,的确……且那商贩也说过,那香囊是从南面儿来的……兴许就出自此家!”灵衍甚觉兴奋,且兴奋之余,更比江灵殊又多了一层感叹——毕竟知道前世风潋影与戚梵境之情的,也唯有她一人而已。
“前世的宿缘,原来早已不知何时悄然融进今世了……”她轻声自语着,望着那香囊,心里不悲不喜,只有一种看透了许多的平静淡然。
“听二位所言,可是从前在哪里买到过我家的香囊?”
两人回首,但见一位年纪与她们相仿的少女笑盈盈走了过来,身着玄地百蝶穿花纹样的罗裙,明艳而不繁乱,青丝编成花辫垂在一侧,与当地女子一样缀着镂空银铃,活泼俏丽。
“正是,我们一路游览至此,不想竟有如此缘分,姑娘……可是这里当家的?”
其实不用问,灵衍便看得出来——虽不能说十分相像,但这少女眉眼间确是能看出戚梵境的影子。
“我还年轻,哪里就成当家的了,若说是半个倒还成,”少女爽朗一笑,“我叫蓝如月,既然有缘,二位也莫要拘束,只当是来这里做客,若有看上的,我送你们便是。”
“这怎么好意思,”江灵殊忙道,“我们也只是没想到,竟能在此地遇上相熟之物。”
“是,咱们这里依山傍水,多是绣山水风光、香草繁花,这仙鹤云纹的样式还是从我高祖母那辈传下来的,为我家独有,虽不是本地特色,却也有许多人喜欢呢。”
灵衍眼前一亮:“这么说,这仙鹤云纹便是你高祖母所创了?”
蓝如月点点头,似乎很高兴有人与她谈生意之外的事情:“毕竟是祖宗的辈分了,她的事迹我知道的也不算太多,只是听过族中流传下来几件罢了。据说自她嫁与高祖父之后,蓝家绣坊的生意才算是真正好了起来,又据说她绣活绝佳,可偏偏只最喜绣这仙鹤云纹,只是她身子也不算太好,这辈子也没能像仙鹤那样自在去过别处,活了四十几岁便登仙而去,不过这手艺却好好传了下来,一直到我这辈……你们所见的这些,有些是我绣的,有些是我娘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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