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样的反应,妖九染始料未及,惊讶之余亦觉心酸,忙拦住她道:“娘,您想多了,是我自己请求父亲要出去的,您别这样……女儿多年来都未能在您身边陪伴,实在愧疚得很……”说着自己亦落下泪来。
“别哭,别哭……”对方温柔地用帕子为她擦着泪道,“这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娘一直都怕因为娘的缘故让你过得不好,只要你没事,娘怎样都行。出门在外,无人护着你,你自己千万小心,记得走大道,行事也低调些……回来之后,也少往娘这里来,对你有益。”
“女儿知道,自当珍重,娘,你自己也是。”妖九染吸了吸鼻子,握着对方的手不愿松开。
那双手与她的手相比粗糙许多,眼前的面容也早已不似她幼时所见的那般年轻,只是那眼中对她的关怀与深情,却是从未变过的。
妖九染拜别其母,便收拾了行李打算启程,她的婢女大不放心,一直求她带上自己,但她想了一想,一觉族里得留个亲近的人,但凡出什么事也好随时报信,二来,她也想有个人能帮她照看母亲,横竖以她的所学,就算一个人在外头也不会吃了亏去。
终于达成自幼时起便暗自存下的心愿,妖九染离开时的脚步都格外轻快,只是她此刻还不知道,林海之外的世界,不仅仅是让她觉着新鲜又自在,亦让她躲过了一劫。
刚出林子那日,她在十几里外的镇子上遇到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女子,对方穿着颜色鲜亮明艳衣摆坠着银铃铛的异族服饰,正专心致志绣着一个荷包,她凑上去一看,那荷包的颜色清新淡雅,上面飞着一只栩栩如生的仙鹤,她不由起了好奇心——这儿的女子大多绣山水花草,鲜少有绣仙鹤的,而这里也并非仙鹤的故乡,便多嘴问了几句。
那女子盈盈一笑,说仙鹤高洁,虽生在凡间却并非凡鸟,且飞得高远,她打心里想像这仙鹤一样,飞出这偏远小镇去瞧瞧外面的世界,就算不能,也可以物寄情。
妖九染听得动容,答应对方会代为达成所愿,便就此告别。
同她后来一样,凌霄派率人攻入魔繇族领地时,亦是在一个深夜里,雷电火符而生的大火烧着了整个林子,足足燃了数日,直到一场有如天泣的豪雨落下。
有些人被杀死,有些人则葬身于火海之中,凌霄派亦损失惨重,但到底算是赢了,他们将“被囚为奴”的普通人尽数放出,得了许多感激赞美之词,却没料到这些人中有许多在数年后重新回到旧地,建成了后来毫无妖族血脉却堪称极恶的魔繇教。
漓常一直战到最后,他的死并非因为他不够强,而是顾虑和牵挂太多——他数次为了救旁人而负伤,那些人中,有他的妻儿,亦有普普通通的族人。
他合上眼时是笑着的,因为他忽然想起,自己的幺女还在外头,那一刻,他无比庆幸自己当时答应了她那个有些荒唐的愿望。
他希望她能好好活着,能延续魔繇族的血脉,平平静静安安稳稳度过一生,不必去复仇,不必带着恨活一辈子。
魔繇族的人虽死了大半,但余下的人总要接着过下去,妖九染的婢女同许多人一样,因躲到地宫中而侥幸活了下来,待从地宫中出来后,她第一件事便是给妖九染报了信。
收到消息的那天,妖九染正喝得酩酊大醉,可刚一看到信,整个人便清醒了。
她跑进雨中,借着雨声遮掩放声大哭,可也只能哭这么一场——因为她还要赶回魔繇族中操持余下的事情,无暇因悲痛而耽搁停留。
她没想到,自己这样一个幺女,竟真有一天能轮上族长之位,可却是以这样惨痛的方式。
但还没到魔繇族,又一个消息便传了过来——她的堂姐风潋影已暂且掌控了大局,且自己登上了族长之位,族中虽有不少大家族暗暗反对,可如今族里与主支血脉最近的便只有风潋影,现在的魔繇族又急需要一个能主事的人,故而无人敢明着劝阻。
风潋影这个堂姐,她虽相处不多,却有些印象——她总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对人对己都极为严苛,性子更是十分要强。她想,这么一个人,必定不会愿意将族长之位拱手让出,她若此刻回去,怕是还没等进林子便要遭埋伏。
她想的很对,收到信的当日,她便受到了许多人的伏击,若不是早有些心理准备,怕便要折在路上,但到底是受了些伤。
妖九染传了密信回去,要她的婢女小心行事,莫让人发现了什么,但若可以,定要暗中与那些愿意等她回去的旧族达成一致,存着实力,以待来日。
同时,她也不得不先向北而去,毕竟一次不成,对方总会再派人来。
她便这么一路藏踪匿迹,边养着伤边躲着追杀,一直到了临州城。
她知道,临州城附近的仙山上便是那群杀了她族人的恶人,她真想一路冲进去,能杀几个就几个,然后什么也不管,死了也无所谓,但最终还是忍住。
她能活下来实属侥幸,她该好好惜命,好好连着她父母、兄姐,及其他所有逝去族人的份一同活下去,她还要真真正正地为他们报仇。
她忽地心生一计,这么做,不但躲了追兵,亦可为日后铺路。
她要接近凌霄派,让最危险的地方成为自己的藏身之地,也好勘察地形与其门中状况,来日出其不意,将他们一网打尽!
以神志宿入其他动物乃至人的心神中操控其身这种法术,在魔繇族中被称为“移神术”,此术的禁忌只略略逊于双生共命术,族中一般人亦不可用,倘若施术者本人心志不坚意志不强,不但会遭反噬,严重的甚至再也回不去自己的身子——心神渐失,□□自然也会成为一具活着的“尸体”。
她从前并非没用过移神术,但大都时间极短,多也不过几个时辰,可眼下看来却需极久,实在有些凶险。
妖九染决定赌一把,若她赌赢了,那便说明族长之位非她莫属,她会好好去争回来。
最终,她选定了一只全身油亮乌黑的小猫,在后山深处找到一处山洞,以巨石封住洞口,只留了一线,接着一躺一换——人身沉睡,小猫从石缝中钻了出去,灵巧蹦跳着向山上而去。
她好不容易爬上山崖,才发觉自己像是到了凌霄派某处鲜有人至的地方——这里有个房子,房子后面是一片瀑布及清潭,左侧则是一片竹林。
竹林里……似乎也有个房子。
这该不会是犯了错的人被关禁闭的地方吧?妖九染左看右看,忽闻远处鸣啼之声,前方一大片仙鹤在阳光下向此处振翅而来,美得像是画里的情景,她不由看得呆住。
紧接着,那个如仙鹤一般的少女面带讶异向她走来,弯下腰将她抱进温软的怀中,柔声道:“小东西,你是从哪里来的?”
妖九染很想挣脱她——不仅出于对凌霄派的人本能的厌恶,也因为她爬山许久又累又饿,想要赶紧找些吃的。
但她一张口抗议,却只能发出几声软软的喵叫,听得抱着她的女子笑得越发开心,又道:“饿了么?来。”
她抱着她走入屋中轻放在地上,从案上打开一个罐子,抓了一把咸而微腥的东西,又找了个木碗,丢了些进去端到她的面前:“吃吧。”
那是一些小鱼干,以猫的身体来品尝,的确是极佳的美味。
见她吃得狼吞虎咽,少女开心地挠了挠她的脖颈,起身走到崖边又去喂那些仙鹤——那些仙鹤不争不抢,一个个乖乖围在她身边等她喂食,一看便知与她极为相熟。
妖九染抬头望向那个少女——她一袭白衣如雪,身姿在光下亮得耀眼,简直像是要融进那光里去一般。
她虽不愿承认,却着实从心底觉得,此女的形象的确与传说里的那些仙子一般无二。
但她的笑容烂漫鲜活,又似乎比仙子更多了些平易近人的好处。
待得久了,妖九染开始渐渐了解有关于这个少女的一切——她名为羽白衣,同自己一样父母皆逝,是凌霄派的大师姐、仙山十二门之首羽家的少主,而她的师父凌霄君则是凌霄四仙君之首,活了两百多岁也收过只这么一个徒弟……如此种种,说是万人仰慕的天之骄子也不为过。
按理来说,投胎投得这么好,人又天资聪颖无所不通,她是什么也不缺什么也不愁的。
可她看得出,她同自己一样孤寂。
人前恭谨有礼、笑意盈盈,是所有师弟师妹敬爱的大师姐,是凌霄君的得意弟子,人后,她却总是对着她这样一只小猫说着心里话,说着许多人前从不会提的话。
可她不是猫,她听得懂,于是,她便因此而收获了她的许多秘密与心事。
她同她一样,向往自由自在的生活,同她一样对所谓的规矩甚觉厌烦……她们在某些地方上,实在太过相似。
“嗯……”无人时,羽白衣一手托腮,一手以指尖蘸了浓墨于纸上随意涂画,转眼看见妖九染在窗台上直直盯着她,勾唇一笑道:“你瞧你,浑身黑得像是被墨染过的一般,我看……我就叫你阿染吧,如何?”
羽白衣不知道,妖九染听到这句话时,心中一动,像是被击中了什么最柔软的地方。
虽然,虽然只是巧合,但从前……
她的父亲、母亲,她的兄姐,最常唤的便是她这个小名。
幸好猫儿不会脸红,她心想,不然自己便要被看得一清二楚。
她刚被羽白衣养下时,因为凌霄派的缘故,她总想找个机会抓了她的脸便跑走,但后来在这里白吃了一餐又一餐,想着若还要下手,那她也忒不是人了,便忍了下来。
况且,那么白净漂亮的一张脸,若留下疤痕,也太可惜了些。
再后来,便不只是不好意思下手,她对她越来越好奇,也越来越喜欢,喜欢到想在这里多待几日,再多待几日。
之后也算机缘,羽白衣受命下山,她当即抓住机会与她一同去了——她想跟着她。
我跟着她,只是为了接近凌霄派的人,之后……之后方便报仇,她如此催眠自己,便跟得更加心安理得了。
只是走的时候,她为了甩掉她那个叫璇玑的小师妹着实费了一番工夫,那丫头似乎是格外崇拜自己的大师姐,她让她照顾她,她便一刻不歇地盯着她,连练剑都要拴在身旁,弄得她苦不堪言。
可也是因为这番经历,让她发觉,其实凌霄派并不全是“恶人”,多的是看起来平凡普通又美好温柔的少年少女。
她心中不由生出一丝莫名的难过,但很快便生生将那难过压了下去。
妖九染本来并没打算爱上羽白衣,亦没打算杀了她,她开始时对她只是有好感,只是希望,她带人攻上凌霄派的时候,她可以不在那里。
但她不知道,在她心软的那一刻,便已为这段感情埋下了伏笔。
不知何时起,她们爱上彼此,而她的谎言,注定要越来越大。
在山上时,她看到她的端庄温柔,看到她的孤独寂寞。
在山下时,她看到她的活泼趣致,看到她的情深热切。
她的所有一切她都尽收眼底,但她却不能告诉她。
后来,她遭穿心之伤时,她全然没有犹豫,只刚一想到,便即刻用了当年父亲所教的禁术救了她。
若成,她们一起活,若不成,她们共赴黄泉——比起死,她更怕与她阴阳两隔。
“我的命,分你一半。”妖九染伸手抚着她的面庞心道,随即昏死过去。
“至于为情……你们还小,以后自然便懂得了。”父亲的音容笑貌在那时浮现于脑海中。
那之后还有一句——“但你们记住,一旦施术,便无回头路可走,你们切莫要做会让自己后悔的事。”
父亲,孩儿终于懂得了……
孩儿不会后悔,孩儿很高兴……能救了心上之人,能与她魂命相连。
收到万事妥当的信后,妖九染心知自己的机会已至,且她又因祸得福,在禁术的影响下与羽白衣修为相合,可说是事半功倍,自然不敢耽搁一日,便往魔繇族回去。
三个月……足够了。
信报中提及,风潋影一直不大同意复仇之事,觉着只会两败俱伤,于魔繇族无益,可族中复仇之声高涨,众人的不满积得越来越多。她本打算与身为大族少主的表兄离焰联姻,一来固权赢得更多家族的支持,二来借此平息愤懑,但谁知婚期将至她却又忽地百般推脱找借口一拖再拖,最终才走到今天的局面。
除了知道自己回去必定一呼百应之外,妖九染还看得出来,自己若想真正坐稳族长之位,复仇之事,必得早些提上日程。
只要羽白衣那时好好地待在钟州,她就不会经历那一切……等凌霄派灭派之后,她会想办法稳住她,带她去别处住下……离她近的地方。
可若她是魔繇族的族长,此事便始终是瞒不住的,瞒不住……瞒不住也罢,大不了将她囚在宫里。
她会给她想要的一切,会用尽一生去弥补她。
妖九染将一切后路想好,就这么来到了风潋影的面前。
大殿中,灯火闪烁,影影绰绰。她一个人坐在族长的宝座上,脚下是与她一样孤独的影子,同一个已经自裁的亲信。
她侧身坐着,手中摩挲着什么物件,垂首专注地看着,十分安静,似乎是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结局,因而反倒全然不慌不乱。
“堂姐,”妖九染握剑指着她道,“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擅登族长之位,更不该派人一路追杀我。否则,今日我还能留你一命。”
118/132 首页 上一页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