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他写信的只有你我还有阿苍,你觉得我的怀疑有错吗?!”
忏奴闭上眼干脆不看他。
“我去找你时,阿龙正在给你上药吧,阿苍的铜钱击中了你的腰。”
忏奴睁眼道:“所以你故意跟我搂搂抱抱就是想看看我的反应?”
“不错,但我忘记了,你一向最擅长的就是忍耐,我施加的疼痛根本不足以让你皱一皱眉头。”王靖潇有些伤感,那个被罚了之后会委屈流泪的少年终究一去不返,只剩一副空蒙躯壳。他忽然捉住忏奴的手,把他整个人按在座椅中,几下就解开盘扣将衣服剥开。
忏奴没有挣扎,顺从地任他盘剥,直至上身只剩下一层浅薄素衣,才恍若无事发生一样淡然道:“你想干什么?”
“验伤。”
其实也用不着再查验,王靖潇目光下移,素衣透出的是一圈圈绷紧的纱布。“果然没错。”他放开手,人几乎是瘫软在座椅上,仿佛所有力气都抽走,喃喃道,“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们都欺压你但也罪不至死,何必造杀孽?那宋世君已经身陷囹圄为何还要残害他性命?数条人命在你眼中都只若蝼蚁吗?”
一道光射进马车,忏奴打开帘子,晴朗天空中旭日升起,金光洒满雪白大地。他嘴唇轻启:“讲完了吗?若讲完了,就换我给你说个故事吧。”
“还要狡辩吗?”
“是不是狡辩,你听罢之后自有论断,何必着急下结论。”他望着清冷空气中细微的尘埃,缓缓道:“我承认,我杀了人。”
4
腊月廿九,戌时三刻。
忏奴独自一人从无心小筑来到明正堂,路过垂花门时,门房值守的阿茗向他打招呼:“二少爷,这么晚了还要来?”
“上午和父亲说好的。”他站定。
“您当心,庄主心情不好。”
“是谁惹他生气了?”
“没人,不过夫人来送茶水,但没进门,是我端进去的。”阿茗挤眉弄眼。
忏奴道了谢:“知道了,我会小心。”
他敲开明正堂的门,文公正在外间作画,画中刺梅栩栩如生。
他近前道:“父亲,上午的事我已经想好了。银矿在开采和管理上比较复杂,一直是二叔在打理,突然收回恐怕会出大乱。不如我们一点点渗透,先把底下具体的几名管事换成咱们的人,然后再徐徐图之。”
文公没有看他,手下不停:“现在没有时间去徐徐图之。银矿他管的乱七八糟,上次的事出一次就够了,若还有二次,都用不着皇帝发话,宋氏就得立即解除皇商身份,我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他有些为难:“可如果贸然清洗,势必会引起银矿上上下下诸多人员的不满,到时候更难管理。不管是银矿还是织造,底下的人拉党结派的很多,关系错综复杂,短时间难以理清。父亲还是再等等,等过了年,我亲自走一趟银矿,看看具体该如何操作。”
文公勾画下最后一片玫红花瓣,放下笔:“出了正月就要运银,我怕他们又做手脚。我已经查明去年他们所谓的运银车劫案不过是监守自盗,找了几个山匪做替死鬼,私吞了近万两白银。”
“竟有这等事!”忏奴记得那桩劫案震动朝野,皇帝当下派出当地精锐剿灭数百劫匪,可实际上他后来听说那些被杀的人几乎都是附近山头上的平民百姓。
文公道:“西苑常年亏空,就以这种方式弥补,他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什么都知道,不过是碍着一母同胞的面子不和他计较罢了。但他屡次在关键上动手脚,这会害了我们所有人。”
“既如此,那父亲想如何做?”
文公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随意踱步到里间,忏奴跟在后面亦步亦趋。
“初二你就动身去川北银矿,看看哪些人可留哪些人不可留,列个名单,暗中清洗,先把顽固的死党除掉,造成孤立之势。”
“初二就走?”忏奴面露难色,“王公子还说要过来的……”
文公忽一转身,甩出一巴掌,眼中带狠:“混账东西,收起你那点龌龊心思,叫人看了恶心。”
脸疼得发麻,他略缓了缓,忍痛道:“我没有什么心思,只是很长时间没有见面,有些想他。”
“你想他干嘛,以为他还能三媒九聘把你娶回家?他对你不过是世家公子常有的玩乐心态,你若当真那就是连南馆里的小倌都不如。”
“可当初您也是默许了的……”
“那时两家亲事还没敲定,自然是要拉拢着。现在宋、王已结秦晋之好,你还是有些自知之明吧,不要上赶子往前凑,免得败坏了我们两家的名声。”文公觉得有些头疼,不觉压低声音,“你们俩的事,到此为止了。我劝你早点认清现实,王靖潇是茂陵郡首富,必定是要娶妻生子传宗接代的,你算什么东西呢,就算跟在身边,也不过是备受轻贱的脔宠,无名无分。”
这些事忏奴当然想过,可理智终究敌不过昔日的柔情蜜意,只能由着那相思把自己包裹住。他委屈道:“宋琰的喜欢就是美好的,我的喜欢就是龌龊吗?”
文公看了他一眼,那表情好像在说你怎么能和宋琰相提并论。
他读懂了意思,低下头。是啊,他们怎么能比呢,一个寄人篱下的养子怎么能比得过正经的宋氏继承人。他这么想也就释然了,全然没有注意到文公的脸色忽变惨白。
直到一声痛苦呻吟传来,他才惊觉养父跪坐在地上,手握成拳轻捶着膛,冷汗淋漓。
他知道,这是父亲心痛的毛病犯了。
他把人搂在怀里,本能地想喊人,却在张嘴瞬间又闭上,一个邪恶的想法呼之欲出。
也许,父亲就这样死去比较好,没有苛责,没有利用,他的生活就会好些。然而这想法只是一闪而过,那痛苦的呻吟打破了毛骨悚然的意念,他反应过来,让人躺平,不断顺着心口,翻找衣兜:“药呢,救急的药丹放哪儿了?”
他翻遍了全身,一无所获。
此时,文公的气息越加微弱,手指钩住忏奴的衣带,动动嘴唇。
忏奴附耳过去,不住点头,最后钩住衣带的手指滑落,一同掉落的还有断线的泪珠。
他为自己的自私感到懊悔,如果那一瞬间没有犹豫,是否父亲就能得救。
是他的犹豫害死了父亲,为此,他要赎罪,要不惜一切代价完成父亲赋予他最后的任务。
“这就是真相?”王靖潇听完后匪夷所思,“所以文公是死于急病?”
忏奴摇头:“不,这只是我曾经以为的真相。”
“你的意思是另有隐情?”
“父亲最后的愿望是让我无论如何都要把采矿权和铸银权收回来,他活着时尚且难以控制局面,更遑论他去世之后我更难介入其中,所以思来想去我找到了一条捷径。”
王靖潇问:“嫁祸宋世君?”
“不错,若他本人缠上人命官司,那么他在外面的权利就空了。”
王靖潇不确定道:“因此你重新布置了现场,文公身上的刀口也是你造成的?”
“对。”忏奴盯着自己的手,缓缓道,“但我还没来得及想好下一步该怎么做,就发生了变故。”
王靖潇静静地听下去,车轮转动的声音近在耳前却又显得那么的悠远。
“我在父亲身上插了一刀,造成他被人杀害的假象,刀子就留在胸上,我起身往外间走,想看看还应该伪造些什么,这时我闻见一阵异香。那是一种绵长的令人沉醉的香气,我下意识多吸了两口,意识到这不是香炉里飘出的味道。再后来的事我记得模糊,我想开门,但双腿发软,最终到倒在门口。”
“然后呢?”
忏奴抬起头:“跟我告诉你的一样,我没说谎。阿茗的证词让我不知所措,在祠堂里我甚至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本想利用父亲的死害别人,可最后却稀里糊涂地被别人当成了凶手。”
王靖潇道:“有人也想借此机会害你。”
“不错,这是当时我唯一清楚的事。只是我苍白的辩词起不到任何作用,就在我要被屈打成招时,你来了。”忏奴流露出发自内心的喜悦,连同原本冰冷的眼神都柔和起来,眉目舒展开来,动容的微笑令王靖潇心头一震,这才是他认识的忏奴,静若繁花,恬美芬芳。
“我应该早点来的,也许这一切就不会发生。”王靖潇脱口而出。
“也许吧,但你没有,你来晚了一天,所以事情就这样发生了。”
“后来呢,事情又是怎样演变成现在这种局面的?”
忏奴继续:“你来之后,我看到了希望,就在你来看望的时候,我下决心把这出戏演下去,完成父亲的嘱托。”
王靖潇搜寻记忆,问道:“当我问你和文公到底是因何起争执时,你故意说成是银矿的事就是为了引起我的注意?”
“是,也不是。那天上午,父亲让我为接管银矿做准备,可我已经管着织造厂无暇分身,所以就跟父亲顶了几句嘴。所以看似讨论的是织造厂的事,但起因还是银矿。”
“尽管如此,你断章取义地只摘出银矿来就是想引我往宋世君身上想吧。”
“不错,这是我迈出的第一步。但我没想到的是,整个事件看似在我手中操控,可其实掌舵的却不止我一人,事情渐渐失控了。”
5
腊月三十,申时三刻。
忏奴从碧水阁出来,四处找寻阿茗,他必须问清楚一些事。
他找了好久,才在一个隐蔽角落里看见独自坐着的少年。“你怎么在这儿?”他走过去问。
阿茗捂着上腹,脸蛋冻得通红,本能往边上躲:“二少爷,我突然难受。”
他没注意这些,把人拽起来:“少装可怜,你给我说清楚,到底是谁指使你陷害我的,是不是夫人?!”
阿茗虚弱得直打晃:“我……我……我不能说……”
他急了,把人拉到路中央:“你跟我去见王靖潇,把你知道的事都告诉他。”
“您松手!”阿茗挣脱开,走了几步却又停住,回头道,“我喘不上气了,憋得难受。”
他抓住阿茗的肩膀,软绵绵的身体没有任何支撑:“你怎么了,病了吗?”
“水……水……”阿茗倒在他怀里,慢慢滑到地上,原本红扑扑的脸蛋此时已是煞白:“我吸不上气了,救我……求你……”声音渐弱,最后归于死寂。
他瘫在原地,惊恐地望着怀中的人,那骇人的死状与父亲如出一辙。
在此之前,他一直认为父亲是心痛病突然发作而暴毙,可现今眼前的景象却给他当头一棒。几乎瞬间,他有了个可怕的猜想,也许父亲根本就不是病故。
他陷入了四面楚歌的境地,既要洗脱嫌疑又要整垮宋世君,还要找出真正的凶手,可谓举步维艰。
幸好,他的脑子转得足够快。在人们围拢过来之前已经组织好语言,利用杜晚再次把矛头指向宋世君。
在祠堂,李紫舟的针锋相对让他明白宋世君也在极力构陷他,然而更令他惊讶的是,这一回廖夫人似乎也在暗示什么。
他暗自好笑,宋世君自以为是的聪明却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廖夫人怎么能把宋氏家主的位置拱手相让,形势怎么看都对自己有利。
王靖潇听完叙述,插口道:“所以文公是被毒死的?”
“这是目睹阿茗死亡之后,我才意识到的。他们两人临死前的样子太像了,不可能是巧合。”
“谁杀的?”
“其实在后来,你已经接近真相了。”
“廖夫人?”
忏奴点头称是:“投毒杀人,必定只有亲近之人才有机会下手,利用对方的毫无防备之心来害人。”
“你早就怀疑她?”
“父亲喝了茶水后才出现症状,那茶一定有问题。但直到她头疼时拿出安神丹和旱烟袋,我才明白过来,明正堂门上的小洞就是烟杆倒着插进白纱中造成的。据我推断,阿茗在我进去没多久之后就睡了,再醒来时,明正堂就已经出了命案。他害怕被扣上玩忽职守的罪名,因此对廖夫人言听计从,却不想还是被灭口。”
“安神丹能迷晕人?”
“可以,但剂量要很多,天知道她放了多少香丸在旱烟袋里才让我晕过去,很可能把半个月的量都用上了。”
“你明知道真凶是谁可还要不断引我入歧途,真是可恶!”王靖潇怒道。
“对不起,开弓没有回头箭,我设下的局必须走完。”忏奴平静的脸上没有一丝波澜。
“怪不得每当我怀疑廖夫人时宋世君的嫌疑也在上升,他们简直就是比着来,都是你在背后搞鬼。”王靖潇逐渐升腾起一种被戏耍欺骗了的愤怒,觉得自己在对方眼里就像个傻子,“你一直在以看戏的心态来看我所做的事吗?”
“没有,怎么会呢?”忏奴向前探身,手搭在王靖潇膝头,可旋即又被拨开,只得悻悻然重新坐好,抱着彩蝶瓶寻找慰藉。
他们各自沉默一阵,陷在心事中谁也不说话,最后王靖潇率先打破寂静:“江燃到底因为什么非死不可?”
“他是变数,我本没想要杀他,要怪只能怪他自己贪得无厌枉送性命。”
6
腊月三十,酉时三刻。
忏奴站在三岔路口处,回身望着身后的黑影,挑着灯笼一瞧,笑如鬼魅:“是你!”
江燃从暗处走出:“走这么急,这是要干嘛去?”
忏奴避而不答:“你跟踪我?”
“拿出来。”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24/25 首页 上一页 22 23 24 2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