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气的还是急的,宋世君额上出了一层薄汗,他掏出手帕擦拭,对着两人沉默不语,眼睛里有种说不出的恨意。
“好了,都别吵了。”廖夫人适时出声,幽咽着:“说到杜晚,我倒也想问问他。上次我身边的阿缨也是到西苑碧水阁传话,结果回来就病死了,今天的阿茗也同样,都是他接待的。难道他身上有瘟疫吗,谁去谁就病死。”
杜晚没有资格进到祠堂,宋世君也不想把杜晚叫进来回话,直接代替答道:“大嫂说笑了,这跟杜晚有什么关系呢,他一个下人也就是接个东西带个话,这两次的事纯属巧合。”
“但愿……是我想多了。”廖夫人吩咐大家都散了,让宋福好生收埋阿茗。
人们陆续走出祠堂,彼此之间留出很大空隙,谁也不愿挨着其他人。
王靖潇走出一段距离后,放慢脚步,脑海中飞速构想着到目前为止发生的所有事。
显然,阿茗的死并不是孤立的,很大程度上可以说是文公之死的延续,若说他是病死那这病也来得太是时候了。这就是一起谋杀,为的是灭口。
他把刚才廖夫人的话又回味一遍,总觉得她话里有话。那个阿缨跟今天的事有关系吗,为什么要特意指名道姓地说起,又或者他只是廖夫人顺口提出来的一个倒霉鬼。
而忏奴的话也很耐人寻味。呼吸不畅心肺剧痛,明显经不住剧烈晃动,他到底是想问话还是要加速死亡……
有些事不能再想下去,文公之死的调查是以忏奴的清白为前提条件的,可如果他一开始就错了呢,如果廖夫人的猜测是对的呢。
他强迫自己不去想这种可能性,专注于李紫舟刚才的证词上。那番话很难分辨真假,周围的人是在阿茗倒地之后才围拢的,阿茗生命中的最后时刻只有忏奴在场。
他直觉李紫舟在说谎,至少是添油加醋夸大其词。至于为什么,他也说不清。但就像忏奴指出来的,太巧合了,反而有种刻意为之之感。
不远处,廖夫人正和侍女漫步,他追上去:“夫人慢走。”
“有事吗?”廖夫人回身问。
“玉湘小姐怎么没来?”
“她的事我很少管。你找她?”
“不,找您。山庄内只有您还没问过话。”
廖夫人语气不善:“你怀疑我?”
“山庄之内,人人皆有嫌疑。”
忏奴跟着帮腔:“仅仅是几个问题,不会耽误您的时间。”
廖夫人无可奈何:“就在这儿问吧,快一些,我还要盯着他们准备年夜饭。”
雪花乱飞,风不断卷起雪雾,这样的环境下很难细问,王靖潇只能拣重要的说:“您昨晚最后一次见到文公是什么时候?”
“酉正三刻。”
“这么清楚吗?”
“我时间观念很强。”
“见面都谈什么了?”
“说些家常。他说要去明正堂等忏奴,然后就走了。”
“没有异样?”
“没有。”廖夫人进一步强调,“他和往常一样。”
“之后您去了哪儿?”
廖夫人抿嘴不语,最后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才说:“回鸢楼。”
“什么时候离开的?”
“没离开过。”
这点倒是跟慕伶人的话吻合。王靖潇又问:“文公的茶水是谁准备的?”
“什么?”廖夫人不太明白意思。
“我的意思是昨天晚上文公在明正堂的茶水是谁准备的。”
“是我。”
“准备了什么茶?”
“苦荞茶。”
忏奴道:“为何不准备父亲喜欢的云雾茶?”
廖夫人一斜眼,冷声道:“就是你们这帮子人惯着他捧着他,表面上事事顺他心意,可却不知这是害了他。庄主喜欢在云雾茶中添蜜,你们就猛给他加蜜糖,郎中都说了,他现在要少食甜味。苦荞茶虽然口感苦涩,可却能舒心平喘,对身体大有益处。”
忏奴被说的哑口无言,索性不去看她,只当眼不见心不烦。
王靖潇道:“何时送的茶水?”
“大概戌时一刻。”
“您亲自送的?”
“阿茗在门房值守,我亲自送到那里,然后由阿茗转送。”
王靖潇沉思片刻,接着道:“昨夜二庄主可曾去过明正堂?”
“我听他说要去找庄主,具体去没去可就不知道了。”廖夫人声音疲惫,说话时吐出的雾气缥缈四散,像是某种凌烟,飘忽在雪花中。她哀叹:“要是阿茗还活着就好了,他在明正堂外院的门房守夜,有谁去过他最清楚。”
“阿茗曾说他中间睡过去一阵。”
廖夫人骂道:“偷懒的奴才!要是眼睛睁大些就没有这些事了。”说着手扶住脑袋,眉心微蹙。
“夫人身体不适?”王靖潇问。
“也没什么,经常头疼,有时候发作起来疼得昏天黑地,恨不能把脑袋削掉。”她打开随身香囊,从中拣出一粒香丸,身旁的侍女则从另一个随身携带的布袋中拿出个类似旱烟的东西,香丸放进旱烟袋,不一会儿就生出浓郁的芬芳。
廖夫人吸了几大口,将烟袋交给侍女:“这是大夫给我配的安神丹,疼的时候吸几次就管用。”
王靖潇等那股味道散去,才道:“夫人既然身体有恙,我们就不多打扰了,只剩最后一个事,阿缨是谁?”
“就是我之前跟你们提到的被杜晚吓出病来的那个男侍。”
“他负责什么?”
“在主屋干些杂事,有时帮我跑腿传话。”
“能说说他的具体死因吗?”
“这跟现在的事有关系吗?”
“有没有关系听过才知道。”王靖潇说,“既然夫人授权我调查,还望以身作则多加配合。”
廖夫人忽而一笑:“他心痛而亡,我只知道这么多,毕竟我也不在现场,很多都是道听途说。”
王靖潇对廖夫人欠身:“多谢夫人。”
廖夫人以袖掩面,眼中再无半分忧伤:“不谢……”随后,优雅转身,在一众侍女们的簇拥下渐行渐远。
“我们也走吧。”忏奴说。
王靖潇没有动,反而问他:“到底怎么回事?”
忏奴道:“你指什么?”
“刚才的事,你有事瞒着我,我能感觉到。”
“没有。”
“阿茗是不是对你说什么了?”
“他什么都没说。”
“不可能!”
“你不相信我?”忏奴感觉很受伤,“你觉得是我杀了他?”
“阿茗诬陷你,所以……”
“我会因为这点事就杀人?”忏奴感觉受到了侮辱,慢慢和王靖潇拉开距离,“没想到在你眼里我是这种小肚鸡肠的人。”
“你……”
“我这辈子受的委屈和误会还少吗?”忏奴强忍泪水,声音哽咽,“哪一次不是打断了牙往肚子里吞。别人这样对我也就罢了,你也这样对我……”
“我没有……我……”
“你从没信任过我!”
“我信任你,我只是……”王靖潇急得语无伦次,他最看不了忏奴这副哀怨委屈的模样,上前抱住,“我只是太在乎你了,不愿意听到有半分对你不利的传言,为了破除这些个流言,有些事必须问清楚。现在整个事情就像一团乱麻,我被绕进去,怎么也出不来,你要是知道些什么,一定要告诉我。廖夫人只给我一天的时间,明日日出,若找不到真凶,你还要被关回去,而我将被驱逐。那时谁来救你呢?一想到他们可能会对你做的事,我就不寒而栗,所以我必须知道能知道的一切,相干的不相干的,都要一清二楚,只有这样才能抽丝剥茧找出真相,你我才能光明正大的离开。”
忏奴搂紧王靖潇,把人死死箍住,泪珠在眼中打了几个圈终究是掉了出来,落入王靖潇的鬓发中:“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也不在乎他们是不是相信我,我只在乎你,我希望在你心目中我是完美的”
“你就是最完美的人!一直都是,无论世事如何变迁,你在我心里始终如一。”
忏奴破涕为笑:“刚才那些话为什么不早说,你这不也瞒着我呢吗?”
“我不想让你有心理负担,在这条路上,所有的重量背在我身上,你只要享受最美的风景就好。”
忏奴把头埋在王靖潇的颈窝,更多苦涩的泪水濡湿上好的云锦垫肩,有些风景注定离他很远,这一生都无缘消受。
2
夜色降临,山下传来零星的爆竹声,似乎在提醒着当天的特殊性。
云海楼的琉璃吊灯把屋内映得亮如白昼,两张大圆桌上布满各式精致菜品。其中一道名为“雀屏”的菜肴极具美感,用多种素食拼出孔雀巨大的尾羽,摆在正中十分抢眼。
然而,没人有心思去欣赏赞叹,人们似乎都没什么胃口,望着一桌子的饭菜食不下咽,就连年纪最小的采初和采宸也失了活泼,只拿筷子戳碗里的米饭,偶尔吃进几粒米。
尤其是宋琰,他处理完阿茗的事又去灵堂守了一会儿,心情愈加悲痛,加之从凌晨就没休息好,此刻已经是强弩之末,只想躺床上蒙头大睡。他夹了口菜,无滋无味。再看其他人,也都默默吃自己的,甚至连中午张扬的玉湘也安静下来,显得格外温婉娴静。
原本东西苑各有厨房,两家分开各不打搅,可按照老规矩,除夕这天是要聚在云海楼一起吃团圆饭。想到这里,他苦笑,今年的团圆饭可真是够讽刺。
这个家很可能要七零八落了。也许这是最后一次见到宋家这么多人在一起,他有些伤感,不知不觉叹气。
“怎么不吃了,是饭菜不合胃口吗?”廖夫人问。
“不是不合胃口,而是根本没胃口。”他看着廖夫人碗里吃了一半的红烧丸子,说,“母亲有胃口是好事,您不用管我。”
“瞧你说的,做父母的怎么能不管自己孩子,就算没有胃口也要多吃些,今晚还要守岁呢。”
“啊……”不知是谁发出一声。
孟云珠放下筷子说:“为何还要守岁?”
廖夫人答道:“除夕守岁,这是礼制。”
“可出了这样的事,还守什么,今天大家都累得够呛,应该早早休息才是。”
“守岁是为了祝愿来年的好光景,今日困境是一时的,难道我们还要一直裹足不前?”
“照你这么说,我们是不是还要红烛红灯通宵不灭?”
“弟妹若愿意,那最好不过。”
“我愿不愿意倒在其次,就怕大哥在天之灵不愿意。”
宋琰也觉得不太好,建议:“要不今年就算了。”
“怎么能算了,母亲可是早就准备好了呢。”玉湘喝了口酒,表情玩味。
廖夫人狠狠瞪她。
江燃对玉湘举杯:“表姐管这些闲事干嘛,不如干了这杯。”他率先饮下。玉湘笑着,也举起杯子,不饮反道,“怎么是闲事,我这个女儿也想为母亲分忧。”
廖夫人哼道:“不用,你管好自己吧。”
宋世君对孟云珠道:“你看人家说得多好,个人管好个人的事,别管其他人的。既然大嫂要求守岁,咱们便听从,谁让她还想红烛罗帐呢。”
“你什么意思?!”廖夫人大声说。
“你懂我意思,就是我想说的、大家都知道的那个意思。”宋世君毫不示弱。
“你怎么敢?”
“我就敢。”宋世君挑衅,“而且还奉劝大嫂要敢作敢当。”
“二叔欺人太甚!”宋琰啪的一声按下筷子,沉声道,“此事父亲在世时已经明确说过不得再提。”
宋世君顺势道:“他现在不是已经不在世了嘛。”
这话十分刺耳,宋琰气得牙直痒,一方面恨母亲行为不检点,一方面厌恶宋世君明目张胆地在外人面前揭露丑事。他噌地站起身,走到两张桌子之间,想说些什么但又觉得任何话都是多余的,手握成拳蠢蠢欲动,心中有个声音在叫嚣:给他点颜色看看,让他闭嘴!
当鼻子剧痛流出血,耳边响起尖叫时,宋世君才意识到他被打了。他望着兀自甩胳膊的侄子,二话不说一记倒钩拳正中对方肋下,宋琰啊的一声往后倒下。他趁机扑了上去,两人就在地上扭打一团。
四周的人都看傻了,直到宋琰被扯着头发嗷嗷叫时,廖夫人才叫嚷起来。
回过神来的人们围拢过去,拉手扯脚,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把不停叫骂的两人分开。
王靖潇虽然向着宋琰,但作为客人并没有过去帮忙拉架,而忏奴则冷眼观看眼前的闹剧,时不时喝口羹汤咂么滋味,颇有看戏的姿态。
玉湘对忏奴道:“我听其他人说你明早上就走了,是真的吗?”
他浅淡一笑:“是有这想法。”
“那织造厂的事交给谁?”
“交给宋琰。”
“他?”玉湘一努嘴,“你瞅他那德行能吗,意气用事,但凡有点脑子都不会在这打起来。”
忏奴道:“我已经找了帮手,到时候他要实在管不了就让人家代管,他依然能做清闲的甩手掌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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