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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从这里走出来的时候没去多想，只想暂时躲开那些来自最亲之人的伤害。他不是没后悔过，只是自觉没有退路，也没想过要低头。
可偶尔午夜梦回，心里也不是没有怀念。
如今近乡情怯，他在楼下徘徊了一会儿，竟然连楼门都不太敢进了。
这时一阵冷风刮过，李时只穿了风衣，不由打了个寒战，到底是进了楼。
“小时回来了？”母亲开了门就转身往厨房走，“我正炒菜呢，你坐会儿。”
她这个态度就像是……一个寻常周末，李时放假休息回家住两天一样。
除了母亲有些刻意地掩饰掉了自己表情。
李时站在门口换了鞋。拖鞋不是他原来那双，是一双客拖，他穿着倒也合适。
父亲正襟危坐在沙发上喝茶，看他进来便放了茶杯，发出清脆悠远的一声回响。
“坐下吧，有个事跟你说。”
李时坐下来，习惯性地伸手想替父亲添茶，却见父亲往回挪了一下茶壶。
意思是“不必”。
他收了手，规规矩矩坐好：“您说。”
“你表叔一家两口子几年前出车祸去世，丢下个弟弟一直在你姨奶家养着，现在也上中学了，这事情你知道吧。”父亲开口就是这么一句让人不解其意的话。
“对我知道。”李时点头。
“我和你妈想着，趁着我们还年轻，不如把他过继过来，以后也方便照应着点。”
李时坐在那儿反应了一会儿，大概有三四秒，终于意识到父亲在说什么。
他只觉脑子里轰然一声，像是被一道白亮的闪电穿过，颅内发热，遍体生寒。
他还记得之前相亲完接到母亲的电话，他很不耐烦地吼了句“你们打这个念头，不如再生一个”。
他怎么都没想过，即使不用再生，父母亲也可以拥有一个新的孩子，一个合法的、完整的、正常的孩子。
“……李迟是吧？”李时吞咽了一下，口不对心地问。
他还记得这个弟弟的名字，因为当时叔婶结婚好几年才怀上，便起名“迟”，和李时的发音很像，小时候经常被大人叫混淆。
现在有几年没见了，也不知是什么样子。
“对，李迟，”父亲说，又加了一句：“是个好孩子。”
李时觉得心里像被根针刺了一下，疼得有点发紧。
是因为对我太过不满，宁愿去培养一个别的孩子吗？还是觉得我无法传宗接代，干脆放弃重来？这种话，他问不出口，甚至只是在心里想一想就有点受不了。
“是个好事。”他最后慢慢说，“弟弟一个人总跟着姨奶也不是办法。”
父亲似乎有点意外他的反应，静了一静才点了点头：“嗯，你能这样想是最好的了。”
李时没接话，低头去仔细研究父亲的茶盘，一只手伸进外套里面压住胃。
母亲掐好了时间似的从厨房出来：“来来先吃饭吧，我做好了，小时来帮我盛饭。”
李时应了一声，欠了身子想要起来，却是一个踉跄又跌了回去。
他按住胃的手陷得极深，一滴冷汗啪地一声掉在茶几上。
“怎么了？”母亲注意到他的异样。
李时已经不自觉地弯了腰，疼到呼吸发抖，眼前都是昏黑，竟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不舒服？是不是上次伤好了就没好好养啊？”母亲着急地过来看他，顺便白眼父亲：“都说了先商量商量，孩子不愿意你别逼他嘛。”
父亲还没说话，李时却先开口了：“妈……没事儿。”
他还是直不起腰，却终于说得出话了：“今天可能凉着了，这事儿我没有不愿意，挺好的。”
他咬了咬牙撑了一把沙发靠背，自己站起身：“我去房间收拾一下东西，以后这个房间可以腾给弟弟住，正好离学校也近。”
母亲伸手想扶他：“先吃饭吧？”
“不吃了，胃不太舒服，得饿一饿。”李时扯出个笑容，快步进了自己房间。
他关上门，回过身才看到自己的冬天衣服母亲已经收拾好了，整整齐齐放在床边。
床上没铺被褥，桌上的东西也都收进了抽屉里，看着倒像个“拎包入住”的出租屋了。
李时半弯着腰在床板上坐下来。
在李时很小的时候，他们一家一直住在父亲单位的住宅楼里。这所房子是李时小升初之前，为了他上学方便买的。
这么多年了，房子已经渐渐旧了。李时曾经提议过，不如干脆趁着学区房价格高，卖了重新买一套新的。父母却说在这儿住惯了，一直没能下得了决心。
他叹了口气，打开放在门后的一个行李箱，把衣服和用得上的东西装进去盖好，再把用不上的东西装在一个塑料袋里，放在箱子上。
就这些了。
他深呼吸了两下，伸手拉开了门。
当天的直播李时迟到了一会儿，额发是湿的看着像刚洗过澡。
“今天先做迟到惩罚吧？”李时说，“正好我每局带4个人，带4局，大家准备了啊。”
邀请发到群里，匹配席位瞬间被哄抢一空。
“啊啊啊这么快！”
“我看到链接的瞬间它就满了！”
“你们这都是什么手速啊……”
李时没说话，直接开了游戏。
他今天有点异乎寻常的沉默，不怎么开口交流，抓人的时候却又异常凶狠。
“雨大今天有点A……”弹幕里有人讨论起来。
“真的，你看他刚才那个表情。”
“我怎么觉得刚才那个是疼的表情？QAQ”
“雨大脸色是有点差……”
只是匹配赛，李时打得并不怎么投入，把弹幕说的全都看在眼里，回了句：“没事，不怎么疼。”
“果然是犯病了！”
“啊啊心疼！”
李时没再说什么，低头去看手里的游戏画面。
他上午离开家之前跟父母告别，父亲面上看不出什么，母亲的表情却着实有点愧疚。
“我走了，”李时低头换鞋，嘴里接着说：“其实这种事你们可以自己决定，不用问我的意见的。”
他没去看两人的表情，自己从外面带上了门。
他一直到了自己租的小区，才把在房间里整理出的那一袋没用的东西扔进垃圾桶。
李时也说不清此刻自己是什么感觉，是难过？痛恨？还是如释重负？好像都有一点，又好像都不贴切。
作为一个成年人，本来就应该从理智的角度去考虑这个问题。
可心里却总是有不该生发的念头执着地挠破表层的平静，张牙舞爪地探出头来。
他压不住它们。
李时独自呆坐了很久，在开播前吞了止痛药，等到药效发作才坐在电脑前。
他现在没在逞强，是真的不怎么疼了。
只是胃部变得如无生命的石头一样突兀地坠在那里，似乎本就不应该存在，用时不时的反胃感来彰显自己的多余。
今天没有讲解任务，李时打了几小时游戏，宣布进入情感环节。
最近他的情感栏目蛮受欢迎，直播期间很多小朋友会发来各种青春烦恼。
“雨大，我今天和父母吵架了，为什么他们总是不让我做想做的事呢？”
这么一条私信忽然跳了出来。
李时最近在直播画面左边放了个置顶的图，盖住了屏幕上私信者的ID，所以他没去称呼对方，只回答了问题：“有句话你可能听到有点烦——父母都是为了你好。”
他笑了下，接着说了下去：“以后你到了社会上，有的是人想要陷害你，欺骗你，榨干你，比起他们，父母是真的想让你过得好的。只是，人和人之间毕竟是不同的个体，有各种各样的矛盾和不理解也很常见，互相多一点包容吧。”
他答完这个问题之后自己怔了一会儿，像在想什么心事。
私信又有新消息跳出来：“雨大今天不开心吗？”
“也没有不开心，就是今天遇到一些事，心情有点矛盾。”李时抬头望着镜头弯了弯眼睛，“不用介意。”
“那，我想问一个问题。”那条私信闪了一下，刷新了最新一条。
李时撑着下巴抬手点开了这条私信，进入聊天框。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看到了自己和这条私信主人的历史记录，这才意识到这个人是谁。
是雨霏霏。
雨霏霏没等到他的回应，却已经敲了很长一段话出来：“我之前无意间伤害过一个人，我一直很愧疚，悄悄地去接触他，想要补偿他，但他似乎并不需要。而我经过这段时间的接触，认识到了一个不一样的他，我发现我好像……”
这段话在这个地方戛然而止，李时看着私信框，还是没说话。
下一条在几秒后跳了出来：“我好像喜欢上了他，你觉得……他会接受吗？”
第27章
大学毕业的那个暑假，李时曾经自己背着包出去玩了一次。
他跟家人说和同学一起，跟朋友说跟家人同行，其实就是自己一个人，权当散散心。
之前他们学摄影的时候，王鹏飞总在宿舍和李时说要一起去H山玩一次，据说那边风景很好，可以拍些真正惊艳的照片。结果后来毕业前各自忙碌，终于未能成行。
李时是自己一个人上的车，他此行没带相机，一路都在自顾自沉默。
来到H山脚下时天色不好，没一会儿就淅淅沥沥下起了雨，山上云遮雾罩，一路也看不清什么景色。
李时坐在上山的缆车里，感觉自己就像被放在了一个密封的罐头中，闷闷的连想要宣泄的情感都只剩回响。
山顶附近另一条路的尽头有个峡谷，李时也没什么事，虽然看不到风景，也从众地沿路跟着人群走了下去。
这条去峡谷的路有些远，他平时疏于锻炼，走到下面已经十分吃力，坐在一旁暂且休息。
就在这个时候，山谷中起了一阵清风，拂过层层山岗，转瞬间云开雾散，露出了这片山水的真容。
是真的难能一见的美景，美轮美奂令人如坠仙境。周围的人都举起手机拍照，李时也抬头四顾，却终于没有拿出手机。
当夜他住在山上，第二天起了大早去看日出，没想到清晨云雾浓重，太阳远远的像个乒乓球一样悄悄升起，谈不上有什么特别的美感。
他坐在长吁短叹的人们之间凭栏远望，层层云雾阻隔，难见天色分明。
在下山前，李时特意绕去看了H山的瀑布，这时候正是水量大的季节，有飞龙流瀑曲曲折折地从崖壁跌落下来，如玉带寸断，水雾激扬飘飘欲仙。
李时站在瀑布下，任冰凉的水汽扑在脸上身上，沾湿了薄薄的衣衫，不由想起之前在宿舍里和王鹏飞并肩坐着看完的那部电影。
电影里两人半途分道扬镳，黎耀辉一个人去了曾经心心念念的瀑布，站在瀑布扑面的水雾前，他说：“我一直觉得，站在这里的应该是两个人。”
下了山之后，李时在市里吃到了当地非常出名的，也是王鹏飞一直想吃的小龙虾。
味道真的很赞，肉鲜味足，活色生香。他一个人吃掉一整份，然后在宾馆的卫生间吐到带出血丝。
很疼，像要从身体里剜出一颗心一般。
他伏在洗手池上，用冷硬的台面抵着腹部，毫不克制地让眼泪扑扑簌簌地掉下来。
那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因为这件事哭。
他甚至不记得自己哭了多久，只记得第二天眼睛肿得睁不开，他在火车上假寐了一路。
后来回到家，他看到手机上之前自己发的朋友圈有很多同学点了赞。
“哟，这么文艺。”
“这是去哪玩了？”有人问。
他没回复，只在点赞的列表里看了一下，里面没有他心里的那个人。
朋友圈是他在山顶上的时候发的，发了一张斜阳下带着露珠的草叶，配字“露珠点点欲围霜”。
李时删掉这条动态，然后按灭了屏幕。
既然无法割舍，他能做的便只剩下等待。
等待仁慈的时间来帮他淡忘。
“你觉得……他会接受吗？”
在雨霏霏问出这个问题之后，直播间维持了一阵短暂的沉默。
李时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半天都没接话。不过观众倒没觉得有什么，在弹幕里聊得很欢腾。
“鼓励妹子勇敢试一下！”
“哇这个情节令人心动~~”
“女追男隔层纱，妹子，上吧！”
“抱歉。”李时忽然开了口。
他抬眼看了下镜头，这一眼似乎交织着很多矛盾难解的复杂情绪：“如果是我……我不会接受。”
“啊？？为什么啊雨大？”
“对啊忽然好奇。”
“雨大今天真的很不一样诶……具体是哪我也说不好。”
“同感！”
李时看着弹幕飘过去，歪着头继续说了下去：“因为这一切都是建立在谎言上的，对我来说，撒谎和隐瞒并不是爱。”
弹幕一下子安静了许多，可能大家都在认真地听他讲话。
李时侧了眼，将目光投向拉着窗帘的窗子。夜已深了，有孤星的光芒从窗帘的缝隙中隐隐漏出来。
“有人喜欢说什么善意的谎言……”李时勾唇笑了笑，“但我觉得，不要骗自己了，谎言都是为了自己。为了自己省事，为了自己不必解释，为了自己不被看轻，不被伤害。”
李时转回了目光，直直望着摄像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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