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取时,李霜正撞见小师父偷偷用钥匙开了铁门,一面撑着门,一面拉着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进到店里,像拉着一只见不得人的影子。
李霜只是看着,小师父和乡下妻子的影子在路灯下长长的斜拽,无端牵扯着李霜一颗躁动而好奇的心。
小师父在店里待了不过五分钟就走了出来,离开前又转身,向里面念叨了几句,然而没有回音。
小师父叹了一口气,在街上前后观察了一阵,确认无人后,就再度消失在夜色中。
等小师父走远了,李霜掏出钥匙,打开了铁门。
为了一兜樱桃,还是为了对一个女人产生的好奇,李霜辩驳不清了。他借着夜色与路灯走进熟悉的理发店里,想起自己曾在这个昏暗的地方度过了许多难挨的夜晚,疲惫的,无聊的,孤独的,羞窘的。打烊后的理发店甚至还见证了他与秦欢的一段情事。
他透过一面面镜子看去,看见的是一个全然陌生的自己。
那一兜子樱桃正放在红姐的柜台上,熟得发紫,散发着果香。
李霜本来想拿上他的樱桃就走,却在这时听见了楼上的响动,来自隔板间,悉悉索索,人语低微。
不用想,李霜几乎是片刻断定,隔板间里藏着那个女人。
秘密的看破如同熟透的水果般在他的怀里溢出涨裂的汁液,怀里的樱桃散发则甜蜜的香气,勾缠着,引诱着,侵刺着更为隐秘的好奇。
李霜咽了一口唾沫,抱紧了樱桃,又看了看楼上,他听见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
他知道自己好奇,好奇于这个几乎所有人都绝口不提的女人,也同样好奇女人身上的疯癫。
一种纯然顽劣的心性占据了他,李霜一心只想着吓唬吓唬那个女人,捉弄这个令红姐和小师父都羞于启齿的乡下女人,仿佛这么做了,就可以在某种程度上,生出扬眉吐气的快傲。
他在理发店的隔板间住了三个月,即使是在完全的黑暗中也十分熟悉位置与细节,他绕开那些会引起响动的物品,熟门熟路地攀上木楼梯,蹑手蹑脚地爬上去,晦暗的灯影里,墙面上映出悉窣的人影。
那个女人正在脱衣服。
她先是脱去了厚重的外套,放在脚边,然后是破了洞的袜子,一双敷着灰尘的袜子搭在楼梯边,泛着长久未洗的油光与汗渍,乡下女人扭动着脚趾,将身上破了洞的棉毛衫脱下,露出旧的,渍了汗的松弛了的桃色文胸,胳膊下的腋毛油亮发黑,她的乳房肥大松软,似所有哺育过的乳房那样,有着沉甸甸的母性;李霜没有见过多少赤裸的女人,更没有见过这样的女人,隔板间里的女人解开了身上的最后一件内衣,就在这个时候,她发现了李霜。
李霜是那个先大叫起来的人,他的心中有了畏罪,如擂鼓般的心跳渐渐没入冰一般寒冷的恐惧中。那个乡下女人看着他,直勾勾地,两粒黑色的瞳仁如一池绝望的黑水,她瞧着他,突然露出一个葸畏的笑容。
李霜无法形容那个笑容的怪异,既瑟缩又讨好,那是一个丑陋的笑容,充满了卑鄙和下流,可女人的眼睛里又流出眼泪来,满是哀伤与乞求。
“求求你,轻一点。”
她的口音混浊,难以辨认。
“我、我给你弄…别吵醒孩子…”
女人说着,忽地爬起来,哗地一下脱去了自己的裤子。
李霜感到一阵窒闷,几乎喘不过气来,他退到了墙角,双眼紧闭,寄托于这样就可以摆脱方才看到的一切,但女人身上挥之不去的气味却提醒着他所有的遭罪,混着汗裹着血,尘土浇盖,却难以入土为安。
那一刻里,他忽然明白了女人精神失常的原因。
那是乡野间最原始的交配造下的伤痕,累累重叠,烟头点烫,拳打脚踢,未消退的淤青在皮肤上残留腐液般的颜色,其中还纵横着,在最痛苦的绝望中,女人用刀片自残下的裂痕。
她虬结皱纹与刀疤的肚皮,似一张丑陋的,苍老的脸。
那是女人的身体,生育过的母亲的身体,在敷衍的情欲结出果实后,留下的就是一具瘪掉的躯壳。在被人遗忘的乡间,一遍遍地遭受着暴虐的侵犯,性欲的鞭挞,成为了一具活的喑哑的耻辱柱。
他的樱桃撒了一地,在仓皇逃窜的脚步下碾为烂泥。
李霜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理发店里逃出来的了,但他不曾忘记从那个女人胯间传出的,腐烂的肉与体液的恶臭的气味。
那个晚上他知晓了乡下女人的秘密,小师父的秘密,想象中的傲慢并没有令他高人一等。
第二天一早,当李霜来店里开门时,看见那个女人站在街的对面,呆呆地望着他,手里拿着一只不知道谁给的肉包子。
接下来的一整天里,理发店里的所有人都在那道痴傻的目光的注视下暗自煎熬,没有人开口说话。
到了中午吃饭时,李霜实在承受不住,走到街对面,把剩下的盒饭打发给那个女人。
她黑色的眼睛温驯地看着他,既不吵也不闹,更无从提起前夜里他对她的侵扰。
小马路的另一侧,红姐和小师父沉默地注视着李霜的一举一动。他们看着那个乡下女人伸出手,往李霜的手心里塞了一个东西。
年轻的理发师沉默着折返回来,他看了一眼小师父,又看了一眼红姐,然后将一颗捂得温热,已经发烂的樱桃,丢进了垃圾桶。
第十一章 腌臜
小师父的疯老婆就这么在理发店住了下来,白天在街上流浪,到了晚上夜深人静时,就被小师父偷偷带着,领回理发店的隔板间里睡觉。
每日的吃食全靠接济,因着红姐视之为大敌,小师父不得不借着上厕所,或者抽烟的空当,绕到街对面去,在红姐视线不能及的地方,偷偷给自己的老婆买上一两个包子,或者一袋子生煎馒头。
李霜在中午饭的闲憩里,也会走过街去,把吃剩的盒饭打发给那个女人。
没有人知道李霜这么做的原因是因为内心的畏罪,在理发店的人的眼里,李霜是个纯然的局外人,不知道从哪里发了善心,要每日给这个疯女人送饭。
时间久了,就连红姐也忍不住问了。
“你该不是看上了那个疯婆娘?”
李霜想了想,祭出了早就想好的一套说辞。
“她每天蹲在店门前,雷打不动雨挥不走,城管赶了几次人,自己又回来了。”
“不给她点什么,时间久了,旁人会觉得是咱们的不是。”
红姐听出了意思,点点头,也叹了口气。
“上门的叫花子最难缠。”
因着李霜日行一善,小师父的脸色也有所好转。每次李霜送完饭回来时,小师父总会拉着他,到理发店旁边的小巷里抽烟。
“你倒是个心善的娃娃。”
小师父的烟从原来的二十元一包跌价到十块钱,烟草粗劣凶猛,一抽上带劲,但是没多久肺里就开始火烧火燎。
“你会不会要带嫂子去治病?”李霜抽着令人头晕眼花的烟,问他的小师父。
“不治了。”小师父笃定地摇摇头。
“她这个是心病,治不好的,我又哪里来的那么多钱给她治。”
“家里人说她是自己跑出来的,她什么时候想娃娃了,就自己回去了。”
“小师父。”
李霜把烟屁股丢在地上,用脚踩了踩。
“你要对嫂子好一点。”
小师父瞧着他,迟迟反应不过来,自己的徒弟说这话的原因。
隔着烟雾,他们互相打量着,彼此揣测着对方对“秘密”的了解程度。
“你个还未成家的,懂撒子。”
末了,小师父咧嘴一笑,只当他看穿了一些,但未看穿全部。
没过多久,小师父的疯婆娘宿在理发店的事情,终是被红姐发现了。
那天早上,李霜一如既往地早起去店里开门,还没有走到门口,震天响的摔砸声与争吵,就吸引了一条街的注意。
那个躲藏在理发店里的疯女人手足无措地站在店门口,身上的衣服潦草地穿到一半,她的脚边是一地碎片,许多被摔坏的东西,伴着店里愈演愈烈的争吵,还不断有东西被扔出来:枕头、被子、衣服裤子……甚至还有一盒用到一半的避孕套。
李霜凑上前去,看见红姐气势汹汹地站在自己的理发店门口,一向精致打扮的女人此刻全然破碎,姹红的嘴唇失去了形状,变成了一滩红色污泥,腌臜地糊在脸上。
李霜也看见自己的小师父站在那儿,身后是自己精神失常的发妻,身前是他多年的姘头,一个他全然无法掌控的女人。
他的过往与他的现在终于彻底失衡,小师父进退维谷,却还在坚持着,不从独木桥上跌落。
他曲软着膝腿,显得比红姐还要矮上半头,脸上是一副比哭还要难看的笑。一个男人在大街上对一个女人摇尾乞怜,是难堪又恶俗的怪事,左右邻居们有的手里还提着早饭,也都赶上门来看一看这热闹。
红姐是完全豁出了脸面的,他们说,一大早的,不知道动了哪根神经,早早地上了店里开门,就看到自己的男人和这个疯婆娘睡在店里,身上内衣内裤什么都没有。
哪里受得了这种气啊。
平日里看着红姐对这个男人还蛮好的。
男人嘛,都是这样的。
都是这样的。
小师父又是哭又是笑,想凑上前去同红姐再说什么,被红姐一把搡出门去。女人横着手指,直直戳向店外的一对狼狈夫妻。
“一对吃人心肝的腌臜玩意儿,给老子滚出去!”
在一阵哦哦哟哟的叫叹里,红姐将门猛地摔上,扬长而去。
在附近夜总会的小姐口中,李霜得以听全了整个故事。
原是因着疯婆娘的出现,红姐和小师父就开始分居,一开始的原因全是为着赌气,将小师父在大半夜赶到街上,死活不顾。时间久了,就出了问题。
红姐见自己的姘头夜夜不归,心里有了怀疑,而老天仿佛为了验证她的怀疑,令她在自己的理发店的毛巾堆里,发现了一副女人的胸罩。
“这玩意儿发现了还得了啊。”小姐啧啧着。
“红姐用的,穿的,哪件不是牌子,没个讲究?”
“她这是忍了又忍,一忍再忍,实在忍不住了,就自己去捉人了。”
“那理发师也真是个离不开女人的,红姐既不要了他,转头就去抱着自己的疯婆娘了。”
小姐说着,往李霜的手里塞了半个剥好的橘子。
“你说说,那个疯婆娘……他也下的去手?”
至于是哪里下不去手,小姐们不肯细说,李霜吃着多汁的酸橘子,透过一双蜘蛛腿般长而密的假睫毛假眼睛想要知道答案,却什么也看不出来。
在女人那里避了风头后,李霜又回到理发店,店里已经是一派狼藉。
桌椅倾翻,镜子砸烂了几面,吹风机摔断了把手……红姐坐在柜台后面,冷着脸,将抽屉里的钱拿出来细数,没有人说话,压抑的空间里,只有红姐数钱的声音。
李霜低着头,默默收拾起一地狼藉。
他将歪倒的椅子都扶好,桌子摆正,镜子的碎片用透明胶布绑好收拾了,再把被扯烂的毛巾丢在地上,擦干地上的各式头发药水。
白色的毛巾染上了不同染发剂的颜色,姹紫嫣红,最后变成混沌的污黑。
红姐在柜台上将钱反复数了几遍,最后确定一张不少的时候,松了一口气。
她把李霜叫到面前来,把手里的钱分了一部分给他。
“这么多年…白过了似的。”
李霜看着她,原想着说几句宽慰的话,但话到嘴边,见了红姐的面孔,又咽了下去。
“霜儿,你走吧,这里不要你了。”红姐说。
“这店我也不打算开了。”
李霜想起夜总会小姐们的闲言碎语,红姐是个说一不二的女人,此刻心硬如铁。
除了拿上钱走人,李霜没有更多的选择。
因为一桩男女情事,他莫名其妙失去了糊口的工作,怀里揣着仅够一个月生活的工钱,李霜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里,能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找秦欢。
于是他等来了最近的一部公交车,上车,不关心车驶向何方,也不关心这是几路公交车。
茫然无告的心情里,仿佛只有坐上了车,才有些许方向。
可要去哪里呢?李霜不知道,他不知道此刻的秦欢在哪儿,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
李霜坐在公交车的后排,跟着车子一路向市中心驶去。
这是漫长的一天,变故丛生,异彩纷呈,而车窗外的城市却一派平和安宁。黄昏暮声,灯火点染,街上人头攒动,车水马龙,一个寻常的周五的晚上,梧桐叶影摇动,路灯下有亲热的男女,牵手的夫妇,背着书包一路小跑的学生,浓妆艳抹的女郎与素面朝天的主妇交叉走过。李霜坐在车上,听着有人在电话里温声讨论晚上的吃食,前排的对话讨论着最近流行的明星。他看着街上的招牌,英文的法文的日文的德文的意大利文的,他一字不识。
车厢里的冷气开的很足,李霜蜷缩在座椅上,忍不住裹紧了外套,眼前一派热闹人间,与他没有一丝一毫的关联。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又裹紧了身上的衣服。
他看着车子驶过一个又一个路口,车上的人下车了,又有人上车,他在每一张面孔里期待着能够遇见秦欢,却没有一个人是秦欢。
李霜坐在漫无目的的公交车上,还来不及将一天里的所有事情消化,来不及理清他的小师父,疯婆娘,还有红姐之间的爱恨恩怨。黄昏结束了,夜色已深,公交车进入了终点站,他不得不下来。
在陌生昏暗的街道上,李霜慢慢地走着,突然听见不远处的热闹街衢里传来的沸顶喧闹。
那里是成片的酒吧与夜总会,李霜不知道,因着对热闹的好奇凑上了前去,隔着长街相望,法国悬铃木将夜晚分割成巴掌大的一片片,被割裂的一派灯红酒绿里,他眼尖地瞧见了一个极为熟悉的面孔。暧昧灯光下,那张脸上透着千万种风情。
李霜呆呆地看着,久到自己都忘记在那里站了有多久。
那是一个他从没见识过的世界,既不似小巷旅馆的肮脏阴暗,也不似礼拜堂花园里的圣洁,更无法如他的老破小一般,承载他一度盛大的梦想。
那一圈骚动的人群里,那张熟悉的面孔极为熟稔地与周围的人拥抱,接吻,他的衣衫被拉扯至难以蔽体的程度,露出雪白的胸膛,以及上面凌乱的,唾液未干的湿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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