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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每有一片落地，便有一句话传入他的脑袋。
海量的声音汇聚起来，像是狂风和海涛，让他在骤然砸来的惊喜中因为震撼而呆立在原地。
眼眶里迅速积蓄起水色，喉结滚动着，郁宁茫然无措。
他并非是从小就完全听不见。
耳朵的问题是先天性的，但最初的时候，他还残存了一些听力，幼时那几年，他爸妈曾试图用药物和助听器维持住这些残存的听力。
但后来，他们的婚姻变成了一地鸡毛。
郁宁的存在，则成为了那其中的一粒尘埃。
忽视，迁怒，暴力，那混乱的两年，如今在郁宁的脑海中已经全部变成了灰色的记忆。
他不记得自己的听力具体是在什么时候开始恶化的，回过神来时，耳朵已经完全听不见，一道疤痕横亘在他的黑发下，从接近太阳穴的位置延伸至后脑勺，大概有五厘米长。
除此之外，身上也添了大大小小的伤。
那两个人在他的面前争吵，愤怒的表情，大张的嘴巴，用力时青筋暴起的脖子，郁宁的世界却悄然无声。
他木然地看着他们，木然地坐着，木然地在安静中安静。
……
能够保持住如今这样的表达水平，曾有无数医生表示过简直是奇迹。
这其中当然有他自己的努力，但将他从那对夫妻手中抱走，疼爱他，照顾他，鼓励他的外婆，才是他能努力到这种地步的唯一原因。
郁宁已经有十年完全没有听到过声音了。
直到上一个副本——他在那个副本里听见了两次。
一次，是兰璐的坏因进入他的身体时，于他脑海中响起的那个女孩的声音。
他发现他听不懂。
尽管他能够通过口型辨认出别人说的话，尽管他的表达能力看起来和普通人没有差别，可当那些声音实际进入他的耳中时，他除了激动到流泪，却茫然地发现他听不懂，或者说，听不明白。
他不认识那些字了。
另一次，则是副本快要结束时。
吊住他的绳索被闫少闻的坏因割断，他往下坠落，摔进了婴儿车里，那支承载着满满的先天性疾病改造因片的针从他的手中滚落。
他浑身抽搐，望着那支离他远去的因片，想说话，却痛到说不出来。
当时，发生了一些怪异的事。
那支针最后回到了他的手中，而他没有抵挡住诱惑，最后还是给自己注射了。
最后的那两分钟里，大部分时候耳边是安静的。
但能听到时的安静，和听不到时的安静，完全不一样。
郁宁当时觉得，自己就算当场死掉也没有遗憾了。
……
副本结束后的那段时间，他曾反复在脑海中回味这短暂的两段声音。
尽管有些懊恼，但他接受了一件事实——这么久没有接触声音，再听时听不懂是很正常的。
那些文字的真正发音早就已经从他的脑海中淡化，他最熟悉的是它们被从别人口中吐出时产生的口型。
此刻，郁宁当然也听不明白。
那些声音叽里呱啦的，交叠在一起甚至吵得让人头疼，当然了，对他而言，这种头疼也是一种幸福。
他在兴奋中试着挖掘出自己幼时的记忆，将记忆中模糊的发音与此刻这些话语中的字眼相对应。
是什么……他仔细聆听。
郁宁……有人在喊他的名字，好多人，但不知道是谁，和他一起进这本书的只有闫少闻吧？那些喊他名字的声音都是障眼法吗？
……红色……按钮？
红色按钮？
【找到红色按钮，按下即结束一切。】
郁宁眸色微闪。
不过这些声音里提到红色按钮的也太多了吧？而且听起来好像还在不同的位置。
这其中必定只有一个红色按钮，会是哪一个？
一粒雪花飘在他的肩上。
【老张！】
郁宁一颤。
老张……？外婆？
他转过头，看向山下——这本书里，有他外婆？
*
寒风呼啸着，雪花不断拍打在脸上。
郁宁在山林间狂奔。
他气喘吁吁，伴随着铺天盖地的声音——
孤独的鸟在山中鸣叫，猫咪懒洋洋地嗷呜。
小狗不知在哪儿，也不知见到了谁，警惕地狂吠。
不断有人喊他的名字，不断有人想把他往回拉，郁宁却越跑越快，义无反顾地冲向山下。
当他冲入记忆中的那栋房子里时，雪已经在地上浅浅积了一层银色。
一楼大门敞开着，里头没开灯，光线有些暗，隐隐能看到有人在里面走动。
因为急速奔跑，郁宁的喉咙里都是血腥味。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双腿忽然好像灌了铅似的，需要很努力地拖动，才能往前迈去。
一步。
两步。
三步。
越靠近，越害怕。
越靠近，越忍不住鼻头和眼眶的酸意。
郁宁已经感受不到寒冷，只有身体还在兀自发抖。
他踏上台阶，踏入屋子里，停在原地。
……白发老人背对着他，正在拖地。
一个圆形的红色按钮静静躺在餐桌的中央。
郁宁没有去看那个按钮，只直勾勾盯着老人的背影。
老人拖了两下，好像忽然感觉到了他的存在，回过头来，立刻眉开眼笑：“宁宁，这么快回来了？”
声音是从外头传进来的，是雪花砸落到地面时发出的声音，听起来精神矍铄。
……是记忆中的声音，十多年前的声音。
郁宁下意识地张开嘴，喉咙却被堵住，发不出声。
外婆好像没察觉到似的：“傻愣在那边干什么？是不是冻着了？快坐下，要不要喝杯热水暖暖？”
郁宁觉得自己此刻像个傻子。
他不会动，也喊不出一声“外婆”，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现在该干什么。
外婆仿佛也觉得他这模样很好笑，走过来，将他带到餐桌边摁下。
“外婆给你去充个热水袋，”粗糙的手掌贴了贴他的脸颊，“看这小脸冻得哟。”
老人转身走远。
只留下那红色按钮，在他的一手之距。
“山上太冷了，后面别再去了，不然冻出病来！”
“刚刚你李大爷还来找你呢，说他们家小李刚到家，想找你去打游戏，你要去吗？”
“要去的话赶紧把手头的事做完，别拖着，到时候又拖到晚上。”
郁宁努力辨认着这些话语里的文字和意思。
手头的事……是指什么？
他下意识地看向一旁的红色按钮。
……是指这个？
一瞬间，涌上心头的酸涩与暖意褪去，郁宁迅速冷静下来。
此时此刻，那些细碎的声音依旧在通过外头纷纷扬扬的大雪传入他的耳朵，依旧有不同的声音告诉他红色按钮在这里，在那里。
但外婆的声音从未出现在这里面过。
郁宁参与过的副本并不多，但仅有的经验告诉他，副本不可能会将答案拱手送到玩家面前。
所以，大雪中那些关于红色按钮的信息，应该都是假的。
可是——
眼下这颗按钮，难道又真了吗？
这座他无比熟悉的山，这座他在梦中见到了都会一路狂奔，奔往山下老家的山——
这颗红色按钮，难道不是必然会出现在他面前的吗？
一杯热水被摆到面前。
一个热水袋被塞入他手中。
郁宁心中一紧，抬起头，外婆站在他面前，视线往桌上飘了一下。
“还不抓紧时间？”她点了点他的脑袋，笑着道，“是不是又想耍赖皮了？”
……郁宁又张嘴了，却又悻悻闭上。
“怎么不说话？嘴巴张张闭闭的，干了什么坏事不敢告诉外婆？”
“……”郁宁摇头。
“真没有？”
郁宁抬起双臂在自己胸前交叉，坚决地摇头。
外婆顿时笑了。
郁宁心情复杂地望着她，又抬了抬手臂，示意她去忙吧，不用管他。
“行，”外婆的下巴朝那红色按钮扬了扬，“别忘了啊。”
语罢，便转身走远了。
郁宁静静望着她的背影。
片刻后，他起身，抱着热水袋，来到外面走廊上。
雪下得很大，世界喧嚣。
郁宁抬头望着这大雪，心中却一时有些空落落的。
副本非常知道他的弱点，这已经是外婆第二次出现在副本中。
然而见到时有多惊喜，将自己拔离出来时就有多空虚。
他从未想过要留在副本中，郁宁不喜欢沉浸在虚幻的梦里，但偶尔，在回到现实生活中后，他有时候也会怀疑，现实生活会不会也是一场梦？一场令人怅惘的梦。
他呆立片刻，张开嘴。
雪花落在他的脚尖前，将他发出的声音传入他耳中。
“闫……浩文。”
他一惊，下意识地低下头，脸颊迅速涨红。
这是他的声音？
他的声音怎么这么奇怪，发音也好奇怪，大少爷的名字不是这么念的吧？
每次他说话时，别人听到的都是这种声音？
惊慌与羞耻席卷了他，他祈祷闫少闻没有听见，然而纷纷扬扬的雪花砸落到地面上时，有一道独特的声音钻入了他的耳中。
“终于想起我了？”
郁宁瞬间攥紧手中的热水袋。
【声音是唯一可以留下痕迹的线索。】
在这本书中，玩家果然可以通过雪花远距离交流。
又一片雪花飘落。
“我喊了你很久。”
雪花落在台阶上。
“再叫一次我的名字？”
“那三个字的念法是yan shao wen。”
郁宁低头，看着雪花渐渐在他的球鞋上覆上一层银霜。
……他的声音怎么会这么好听。
“闫……少闻。”
他小声地跟着念。
男人低低笑起来。
“……闫少闻。”郁宁又小声嘀咕着，流畅地念了一遍。
“嗯，很标准。”
郁宁的心忽然松下来。
他抬起头，歪了歪脑袋：“你那边，也能hin……听到，很多声音吗？”
繁杂的噪音中，那一道低沉的男音莫名变得无比清晰。
“当然。”
“那你，怎么，认粗……我的？”
“你不也能从那么多声音里找到我的？”
郁宁的心中升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眼前这个书中的世界看起来很孤独。
从开始到现在，他只见过外婆一个人。
但四周遍布的各种各样的声音又让他觉得，这个世界很热闹。
有那么多人在喊他的名字，有那么多动物萦绕在周围。
可到头来，这里似乎依旧孤独。
这个小小的世界里，只有他和闫少闻两个人。
但这么想着，他又觉得好像也没那么孤独。
在那大少爷身边，他的思绪从未平静到静止，他的视线总能捕捉到那个男人对他说的话，对方的话也总是能激起他的情绪。
在闫少闻身边，他从未在安静中安静。
“你现在……在哪里？”郁宁问。
“山顶。”
雪花随风飘落到他的鼻尖。
“你猜，我在这里看到了什么。”
*
图书馆。
“——这是一部祂的进化史。”
木晨曦的话音落下，大家的神色全都微微绷紧。
这整个图书馆……是一部关于祂的，庞大的自传。
祂竟然将自己的进化史如此赤裸裸摆在他们的面前，这是一种耀武扬威？一种讥嘲和蔑视？
祂想看他们恼羞成怒吗？
啪的一声，似乎有书本掉落。
脚步声响起，蒋书阅捡起一本书，跑出来喊：“最后一本书叫《只有肉/体》，作者是一把铲子，高瞻远进去了！”
大家纷纷从书架间走出来，精神振奋。
至此，五本书已经全部被找出来了，他们只要把剩下三本书通关就行。
蒋书阅和傅小驹打算一起进书里帮高瞻远，不过现在有一个问题。
《刺猬》这本书没办法留在1-4号书架区里，它必须调换位置。
现在只知道《无音》所在的9-12号区域中有规则，而《只有肉/体》所在的5-8号区域的初始设定是什么，他们还不清楚。
如果要调换，他们必须保证剩下两本书在位置变动过后也能顺利被通关。
正讨论着，郁宁和闫少闻突然出现在他们中间。
两人的肩上落了些雪花，郁宁的手中握着一把斧头。
——这两人也通关了！
第148章 自传（完）
窦校长问：“都没受伤吧？”
这两人身上干干净净的，看起来是没有什么大碍，就是花费的时间长了点。
闫少闻轻描淡写道：“嗯，还算顺利。”
一旁，郁宁有些恍惚。
在书里……他最后登上了那座山的山顶。
其实幼时他经常爬到那座山的顶上，一坐就是几个小时，但不知为何，每次梦里回到那座山，他总是想也不想地往家里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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