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顿时明白,明珠身上的伤是如何来的。
“住手!”我一把抓住鞭子,又急又怒,“他是你亲生儿子,你如何下得去手!”
练空桑狞笑一声,“儿子?没胆的懦夫,也配做我儿子?他这幅软骨头,将来如何做练空桑?”
说着,他将鞭子一扬,几个旋手,那鞭子就如长了眼睛,将我紧紧缠住。
之后,练空桑从腰间抽出弯刀,朝我走来。
“阿爹!不要!”明珠从地上爬过去,一把抱住练空桑的腿,目光中满是哀求,“你允诺过阿娘,不再杀人!”
谁知下一瞬,他就被练空桑狠狠踹开,吐出一口血。
练空桑将刀刃贴在我的脖颈,又冰又凉。
“练空桑,你个孬种!”我骂道,“什么威名远扬,海上龙王,原来是只窝里横的毒虫,我呸!”
练空桑却笑起来,先是低低地笑,接着那笑声越来越大,变成了仰天大笑。
笑着笑着,他突然不笑了,眼睛里全是恶毒,“你说得对!我是毒虫!练空桑世世代代,都是毒虫!哈!”
最终,练空桑没杀我,他恶狠狠地对明珠丢一下一句:“既然是你带来的猎物,那便由你来杀他!”
之后,气汹汹走了。
我被关在笼子里,下半截身子泡在海水里,像狼狈的牲畜。
明珠偷偷跑来,给我送吃的,眼中满是焦虑与担忧,“师傅,你冷不冷?”
我摇摇头,问他,“你阿爹为何要打你?”
明珠眼神黯淡下来,“我阿爹他不是故意的,我小时候,他对我很好的。”
我瞧着明珠瘦弱的身板,他说他已十几岁,可他的身板瞧起来,也不过八九岁模样。
“阿爹他心里苦。”明珠垂下头,低声道。
对孩子都能下如此狠手,我可不觉得他有何苦。
“阿爹他以前……以前脾气很好,也常对我笑,却因为爱笑,常常挨爷爷打,爷爷总骂他没出息,丢练空桑的脸。后来,爷爷死了,他才变了。”
明珠说着说着,似乎回忆起极为可怕的往事,脸色变得极为苍白,声音也开始颤抖。
“我爷爷常常从海上捞到一批又一批货物回来,还会抓捕不少渔民。有时候爷爷很高兴,就会喝许多酒,他喝一坛酒,便杀一个人。我夜里害怕,做噩梦见那些死掉的渔民要抓我,常常半夜惊醒,便去找我阿爹,阿爹会唱催眠曲给我听。”
“我阿娘也是我爷爷以前抓来的猎物,我爹见她可怜,才求爷爷将我阿娘赏给他,我爹娶了阿娘,对她也不错,有一回阿娘半夜偷我爹的弯刀,趁他睡着在他胸口狠狠刺一刀,我爹都没生气,还安慰阿娘,叫她别怕,阿娘抱着我爹大哭一场,之后才安心跟着我爹过日子。”
“那天,我在海滩上玩着阿爹新弄来的象牙,正觉得新奇有趣,却看到阿娘朝我走过来。阿娘似乎心情很好,她穿着一身湖绿色的衣裙,好看极了。她看到我,招手叫我过去,笑着对我说:‘阿蘅,阿娘美不美?’”
“美,阿娘当然是岛上最美的!不过,阿娘你又糊涂啦,我不叫阿蘅,叫明珠。”
“阿娘听了,收起笑容,温柔地抚摸我的头顶,对我说:‘今天是你的生辰,晚上你来我房里,我有礼物要送给你’。”
明珠说着,嘴唇几乎没了血色,“我开心极了,虽然,那天并不是我的生辰,可我还是很期待,期待阿娘到底给我准备了什么礼物。因为,阿娘平日里,从不曾对我那般温柔。”
“那一天,爷爷又抓了一批渔民,总共十八个人,他喝了八坛酒,杀死八个。晚上,我去阿娘房里找她,谁知还没进门,便听到阿娘的惊叫和求救声,我冲进去一看,却是看见我爷爷……我爷爷他……”
明珠咬住嘴唇,苍白的唇上渗出血迹,他接着讲,“我当时吓傻了,站在那一动不动,不知什么时候,阿爹冲了进来,他红着眼,一把抄起弯刀,刺进爷爷的心窝里。”
“阿爹将爷爷杀了,吼叫着去摇晃阿娘的身体,摇着摇着,他突然丢下阿娘,猛地扭头,恶狠狠地盯着我。”
“我还记得,他当时双眼,从蓝色变成红色,红得厉害,像发疯的野兽。”
“他冲着我大吼,‘你个没用的东西,软骨头!你就眼睁睁看着,看你阿娘被欺负死!’”
“吼完,就举着刀冲过来砍我。”
“我当时吓傻了。岛上其他人也都迅速跑过来,将我拉走。”
“后来,我才知道,阿娘死了。那晚,阿爹冲出去,将剩下那十个渔民也全部杀死了。”
“从那以后,阿爹就性情大变,开始喝酒,发脾气,拿鞭子抽我,弯刀刺我,酒罐子砸我,但凡是他手边能抄得动的,都能朝我丢过来。”
我静静听着,心痛如刀割。
任何一个有孩子的父亲,都听不得一个孩子如此凄惨的遭遇。
“明珠,你记住,不管人有多少苦衷,都不是虐待他人的理由!”
我拉住明珠的手,语气严肃坚定,“更何况,他是你父亲!善待你爱护你,是他的责任与义务!”
明珠呆愣愣地瞧着我。
我想要把他从噩梦中唤醒,“明珠,你还是个小孩子,你阿娘的死,不是你的错!你阿爹的苦,也不是你的错!你不该受这些苦!你也不要再受这些苦!”
我握住明珠瘦弱的肩膀,坚定道:“逃出去!离开这里!”
明珠怔怔地,突然掉下泪来,对我说:“师傅,你做我爹爹,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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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岱安几乎要读不下去,想要立刻起身去找颜昭唯,去问他,他到底将他父亲藏在了何处。
他翻开下一页,却见下几页竟被人撕掉了,只在书内侧留下些参差不齐的豁口。
林岱安只好跳过那几页,继续往后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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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珠愤恨地盯着我,双目似要喷火,“是你!是你把他们带来的!原来,你与那个哥哥一样,只想杀死我,杀死我们!你也是个骗子!大骗子!”
我无从辩解,“明珠,不是这样的!”
可是,岛上那些兵,的确是大殷的海兵。
岛上的人,一片又一片,全都死了。
“是你,是你害死了所有人!明珠!”练空桑气汹汹地冲进来,浑身是血,凶狠地瞪着明珠,“是你将噩运一次又一次带来岛上,将练空桑一族全都害死!”
他将弯刀递到明珠手上,“杀了他!明珠,杀了他,你仍旧是我的儿子!”
明珠却双手颤抖,根本握不住刀,弯刀掉落在地上。
练空桑冷笑一声,捂着肚子上流血的伤口笑起来,笑声越来越大,到最后,哈哈大笑起来,笑声戛然而止时,他俯身拾起弯刀,说出口的话犹如毒蛇,“没种的懦夫!软蛋!根本不配做练空桑!”
他转身盯着我,双目冒着凶光,就像一只濒死却犹斗的困兽,举着弯刀,朝我冲过来。
我手脚都被困住,全身动弹不得,见他扑过来,下意识紧闭双眼,只听噗呲一声,热辣辣的鲜血淋我一脸。
我睁开眼,正对上练空桑睁圆的、充满不可置信的双眼。
练空桑胸口插着一只象牙,象牙另一端,紧紧握在明珠手里。
明珠一张小脸苍白得厉害,嘴唇颤抖,他朝前一步,双手紧握象牙,一把将象牙拔出来,鲜血喷溅明珠一身。
练空桑整个身子抖了几下,踉跄几步,终于扑通一声倒下,没了声息。
明珠背对着我,一动不动,只有单薄的脊背,若蝉翼般微微颤抖。
“明珠,”我哽咽着声音道,“明珠,你转过来。”
过了许久,明珠才转过身来,半张脸洁白如玉,似桃源仙童,另半张却鲜血淋漓,若地狱恶魔。
“爹爹”,明珠对着我,苍白的唇开启,仿佛在念世代流传的古老咒语,“从今日起,我便是练空桑。”
第085章 天子命丧
林岱安继续往后翻,却发现故事戛然而止。
最后一页,仍旧是吴学子的自述。
————
今日好不容易才等到他,可是,他骂我是臭水沟里的老鼠,眼中满是厌恶鄙夷。
我的诗集掉进污泥里,原本芳香干净的页面,立刻变得肮脏。
他对我说的话,是那般残忍:“去死吧!”
可是我不甘心。
我给颜府投递了请帖,上面只写了一句话:来锦鲤居见我,否则,我把你的事,全都说出去。
今晚,我就在这里等他。
我不知道,他会不会来。
也许会,也许不会。
空气里突然弥漫一种奇异的香,我好像瞧见了他,又好像没瞧见。
就像做梦一般。
我知道,不管他来不来,我的命大概都活不过今晚了。
我将这本日记,藏在床板里,若是有人瞧见……,唉,罢了,像我这样的人,大概也无人在意吧。
就这样吧。
————
林岱安将日记册子攥在手中,指尖都白得没有血色,连薛灵均何时回来都没发现。
“玉郎,玉郎!”薛灵均一身白衣,脸色也苍白,焦急地一声声唤他,“你怎么了?”
林岱安回过神来,一把抱住他,沉痛得无法自抑制,哽咽道:“我爹,我爹他还活着!”
薛灵均怔愣一瞬,伸手一下下轻抚他的后背。
林岱安浑身颤抖,紧紧闭着眼,话语里满是自责、愧疚,“我见过他!我们都见过他!当年,就在灵净山上……可是,我却没认出来……我,我不孝,我没用……”
薛灵均温暖的手从他后背缓缓收回,抚摸上他的脸颊。
“玉郎!”薛灵均擦去他眼角的泪,清亮的双目瞧着他,“林伯伯还活着,这是好事,咱们该想的是怎么才能找到他。”
林岱安长舒一口气,冷静下来,将吴学子的日记递给灵均,恨声道:“是颜昭唯,是他将我父亲软禁起来!”
薛灵均一目十行地翻了几页,再联想当年灵净山上的蓝眼少年、颜府囚室那个黑暗中看不清五官、被锁住的清瘦男人,很快便明白来龙去脉。
薛灵均一手按住他的肩膀,安慰道,“别急!明日天子寿诞,你先去皇宫赴宴。颜府、王府、皇宫,哪怕陛下不同意,就算是掘地三尺,咱们也要将人找出来。”
当夜,林岱安一夜无眠,思索颜昭唯到底将林彦归藏在何处。
第二日天还未亮,他便等不及,再次跑去颜府,仔仔细细查找,几乎将每一寸草地都翻遍,却依旧一无所获。
林岱安咬牙,一拳打在囚室外那棵全然枯萎的海棠树上,打算进宫后,亲自找颜昭唯本人质问。
林岱安不是第一次参加天子寿诞,但前几年殷宁主张节俭,杜绝铺张排面,除了祖制的典礼比较隆重外,其他一应都是能省则省,晚宴一般也就简单布几道菜,很快便结束。
但这次似乎有些不同。
林岱安被宫人引入乐天殿,只听那宫人道:“林大人稍待片刻,待宾客到齐,陛下才会驾临。”
一脚踏入殿中,林岱安仿若走入如梦幻境。
只见原本空旷的大殿内,摆设着一百来张长案,每张桌案旁都有一个黛青色圆形瓷盆,盆中有青色荷叶与盛放的红莲,源源不断的雾气从盆中溢出,使得膝盖以下的位置全都处于烟雾缭绕之中,如入仙境。大厅里的每个角落都摆满了贵花名草,八根腰粗般的龙柱等距矗立,每根龙柱上都悬挂有高低不等的各色花灯,灯骨雕工精致,灯油也不知什么做的,散发阵阵迷人香气。殿顶上还垂下许多透明冰色琉璃做的装饰,在灯火照耀下,一片璀璨。
一眼望去,大厅里只有稀稀拉拉十几个人,林岱安认出傅云帆、武济川都在,傅云帆一与他对视便立刻转开了眼,武济川则不喜地冷哼一声,别过头去。
林岱安找一张空着的桌案坐下,不多久,便陆陆续续来了更多人,很快,大厅之中便黑压压地站满官员与皇亲国戚,少说也有三百来人。
随后,十八名乐师鱼贯而入,女子穿着统一的浅色宫廷纱装,男子着深色宫服。
“林兄!不介意我与你同座吧?”一道清亮的声音传来。
林岱安转头,见到是钟尚林,他这些年升得也快,如今已在户部任职。林岱安微微一笑,伸手道:“钟兄,请。”
钟尚林却遥手一指一处无人角落,“瞧那边,那盏花灯十分别致,林兄可愿陪我去望一眼?”
林岱安神思微动,吴学子的日记不会凭空出现在他的书箱里,而他搬入锦鲤居那间房时,床板早已换过,他也仔细查探过,不可能发现不了那本日记。
而他那些书,只有钟尚林动过。
他脚步微抬,微笑道:“有何不可。”
二人刚走至角落处入座,就听宫人洪亮的声音响起:
“皇后娘娘驾到!”
坐着的官员立刻起身,林岱安与钟尚林也站起身来,与众人一起俯身垂头。
余光中果然见皇后缓缓而来,她带着金色凤冠,发嵌九尾凤簪,身穿明黄祥云服,相貌清秀,气质典雅。
皇后左右两名宫女,一名拖着她手,为她引路,另一名手拿团扇,为她稍遮容颜。
身后一名嬷嬷,怀抱婴儿,应该就是如今的太子。
之后更有四名宫女相随。
皇后在上首落了座,柔声道:“众卿请坐,陛下今日繁忙,要稍迟驾临。”
众人落了座,你看我,我看你,大厅内寂静无声。
数十名宫人成队而入,为每一张长案上菜布酒。只见珍馐佳肴,不亚于京城海云天。
林岱安觉得有些怪异,扭头问钟尚林,“近来,京城可有发生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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