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召淮愣了愣,犹豫地将手伸过去。
姬恂握着他冰凉的手微微用力一拉。
楚召淮双膝还软着,一时没站稳踉跄着往前一扑,宽大层叠的衣摆翻飞,一头栽到姬恂膝上。
如此冷的天,姬恂穿着薄衣依然浑身滚烫,身上还残留着未散的血腥气,俯下身看来时那双桃花眸异样凌厉。
楚召淮艰难吞咽了下:“王、王爷?”
姬恂伸手朝楚召淮的脸探来。
那一刹那,楚召淮甚至以为他要摘下自己的眼纱,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直到滚热的手轻轻在楚召淮纤细的脖颈抚摸了下。
姬恂问:“伤到了吗?”
楚召淮仰着头茫然看他,不明所以。
方才殷重山摸不准王爷态度,拿刀架他脖子上时用的只是刀背,连皮都没破。
“没呢。”楚召淮干巴巴地说。
姬恂听着他没藏住的江南口音,没忍住笑了起来:“那就好,去玩吧。”
楚召淮眨了眨眼。
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
姬恂似乎真没打算再杀他,楚召淮如蒙大赦赶紧撑着他的双膝爬起来:“那那我走了。”
“嗯。”
楚召淮忙不迭拎着衣摆就要跑。
姬恂又补了句:“对了,今夜本王会回府,王妃让人莫在寝房放炭盆。”
楚召淮:“……”
自从新婚,姬恂忙得很少回府,就算回去也是睡书房。
今天怎么特意要睡寝房?
楚召淮也不好赶人家,只好点头说好,忧心忡忡地走了。
姬恂瞅着地面上散落的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弯腰捡起一颗凤仙橘漫不经心地看。
这颗凤仙橘已被剥开,楚召淮似乎舍不得吃,只剩下两瓣还给塞了回去。
这时亲卫来报,同殷重山说了什么。
殷重山犹豫着上前。
“王爷,隔壁小世子……”
姬恂心不在焉道:“死了吗?”
“呃,人倒没事。”
姬恂又问:“打赢了吗?”
“赢了。”殷重山道,“兵部秦大人家的小公子被打成重伤,昏迷不醒,国公府的公子也折了手臂,如今正哭着喊着要回去告诉爹,这都被三皇子瞧着呢,想来不会善罢甘休。”
姬恂“嗯”了声,似乎没太大兴致,随口说:“你去。”
殷重山就要去隔壁给小世子撑腰。
却听姬恂说完未尽的话:“……去将方才那两个小厮找来。”
殷重山一愣,但还是领命去了。
很快,受楚召淮所托出去散播谣言的两个小厮被殷重山带了过来。
冬日单衣、坐轮椅、鸠首杖,小厮一看瞬间认出此人就是名震京城的“煞神”,吓得冷汗直流,噗通一声跪下磕头。
“见过王爷!”
姬恂问:“刚才那带面纱的公子让你们出去传什么?”
两人面面相觑。
殷重山:“说。”
两人吓得再次磕头,战战兢兢地道。
“哎,你知不知道啊……”
殷重山道:“莫要东扯西扯,只管回话。”
小厮欲哭无泪:“是那位公子让我们背的词儿,一句话给一两银子。”
姬恂来了兴致:“什么话?”
两个小厮冒着汗开始复述楚召淮的“谣言”。
“哎,你知不知道啊,镇远侯府家的小侯爷嫁去璟王府本以为要受大罪,没想到过的竟然是神仙日子。那璟王还亲自给他钓鱼做全鱼宴,小侯爷都要乐不思蜀了。”
“天呐。这可是天大的恩宠。”
“那可不,璟王心地良善,待人亲和温柔,听说小侯爷都要芳心暗许了,还说如果他是女子,定要狠狠给璟王生孩子。”
“真是羡煞旁人啊。”
“那可不。”
姬恂一愣。
小厮背完词儿,瑟瑟发抖地将收的银子奉上,还有几枚铜板,有零有整。
“那公子说完后,便给我们结账,说口水词儿不算,只给三两。”
姬恂:“……”
殷重山人都傻了。
东宫就算再不济,也不至于派这种脾性的人来做暗桩。
姬恂伸手将那三两零六个铜板拿起,捏在指腹轻轻摩挲着,地面还散落着一堆杂物和金子,零零碎碎。
没来由的,姬恂突然就笑了。
不是寻常那种笑意未达眼底的淡笑,也不是阴阳怪气的似笑非笑。
……而是真正的忍俊不禁。
第15章
要是姬恂又提起“圆房”,那要如何应对?
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就听得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姬翊!你把人打成这样,我定要告知陛下,和你没完!”
打人?
楚召淮赶紧颠颠跑上去看热闹。
方才关扑的阁儿中已是废墟一片,连门都倒了半扇,满地都是瓷器摆设的碎片,方才叫嚣得最厉害的秦小公子正躺在杂物中紧闭双眼,满头是血。
楚召淮感慨,京中人真是有名士风范,随地就睡。
一个头破血流的公子哥气得浑身发抖,朝着三殿下哭道:“殿下定要为我们做主!秦小公子被打到昏……”
话还未没说完,一旁被姬翊护在身后的梁枋突然一头栽了下去。
晕了。
楚召淮:“……”
姬翊伤得不轻,唇角溢血,连英俊的脸都破了相。
见状他立刻冲上前扶住梁枋,痛苦道:“梁枋!梁枋你怎么了!快让画舫靠岸,梁公子要咽气了!”
众人:“……”
还没等其他人反应过来,姬翊一通恶人先告状,痛心疾首:“梁枋梁公子何等尊贵的身份!武昌王之子,功臣之后!竟然被你们硬生生打到奄奄一息!本世子定要告上朝廷!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几人险些一口老血吐出来,朝三皇子道:“殿下!这些全是我们要说的话!”
梁枋的确是武昌王之子,虽说在京中没什么存在感,但也勉强算是身份尊贵,加上身子骨太弱,方才乱成那样也没人敢碰他。
武昌王是异姓王,封地在沅川州,离晋凌只相隔一座五陵山脉,武昌王举家常年在封地镇守,只有梁枋一人在京都,算是质子。
若他出了事,武昌王那边无法交代。
刚才乱斗,几乎是姬翊按着他们打,被打到奄奄一息的是秦小公子才对!
姬翊在那咆哮:“梁枋!梁枋你死得好惨,这些杀千刀的,你做鬼也不要放过他们!”
众人:“……”
楚召淮叹为观止。
犬子脸皮倒是厚。
梁枋瞧着面色红润,呼吸均匀,根本没什么大碍,哪就奄奄一息要做鬼了。
三皇子看了场荒唐闹剧,脑袋疼得要命:“阿翊,你就少说两句。”
姬翊将梁枋扶起来,散够德行转身就要走。
被打得够呛的几人哪里肯轻易放他走,怒道:“站住!你当众闹事打人,难道就想这么息事宁人吗?!”
姬翊唇角淤青,脸颊也有道伤口,那张和姬恂有几分相似的面容衬得莫名狠戾,闻言也懒得装了,冷笑一声。
“我今儿还真就闹了,有本事你们这就回家哭鼻子去,哭完再求着你家长辈去璟王府找我爹讨说法。”
祸事既然已闯了,索性破罐破摔。
他爹难道能打死他吗?
那人一怒:“你!”
姬翊勾唇一笑:“本世子随时恭候。”
说罢,在众人愤怒的注视下拂袖而去。
这么会功夫,画舫已经停靠明湖岸边。
楚召淮抬步跟上去,本以为梁枋只是配合姬翊装晕,可没想到一路上姬翊都扶着人,一直到马车上也没清醒。
姬翊方才在画舫装得跟大尾巴狼似的,一到了马车无人处立刻疼得龇牙咧嘴,像蛇似的嘶嘶倒吸凉气。
“那群杀千刀的,我这张脸都要破相了,刚才就该把他们全都打一顿,一个不漏。”
楚召淮还在看梁枋:“他真要死了?”
姬翊从案几小屉中摸出一把小铜镜,仔仔细细看着自己的脸,随口道:“睡了。”
楚召淮:“倒头就睡?”
“嗯。”姬翊皱着眉摸了摸脸上的淤青,“他自小身子不好,太医诊断说有嗜睡症,没事,习惯就好。”
楚召淮来了兴致,见犬子还在那心疼自己的脸,索性直接凑上前去给梁枋探脉。
他在医书上曾瞧见过嗜睡症,却并未真正见过。
这回倒是难得一见……
探完脉后,楚召淮默默垮起脸。
什么嗜睡症。
只是慢性毒药而已。
姬翊放下镜子,瞧见铜镜后面的“璟”字,下意识一哆嗦。
被冷风一吹,冲动退去后,他对姬恂的畏惧又慢慢泛上来,幽幽看向楚召淮:“喂,今天的事,莫要告诉我爹。”
楚召淮看他,欲言又止。
“我谅他们有几百个胆子也不敢去璟王府找我爹讨说法。”姬翊思忖道,“这几日我躲梁枋那养养伤,等好透了再回来……”
楚召淮咳了声,不忍心地道:“晚了。”
姬翊瞪他:“什么晚了?”
楚召淮说:“那地不隔音,你爹一直在隔壁阁儿里听着呢,一字不落。”
姬翊:“……”
姬翊直接一个平地摔,明明他爹人不在。却也条件反射似的双膝一软跪在地上,吓得脸色苍白:“当……当真?”
“是的呢。”
姬翊呆怔跪坐在那。
看着人还喘着气,实际上魂儿已经化为白雾在半空飘了七八个来回。
这下完了。
楚召淮并不觉得姬恂有多可怕,看着姬翊如临大敌的模样十分不解。
姬恂如煞神赛疯狗的传闻连他都不信,怎么姬翊和他爹朝夕相处,竟然还信以为真怕成这样?
姬翊怕得也不敢躲了,回府将梁枋安顿好,又取了条藤条,视死如归地前去书房等姬恂。
楚召淮挺想看看姬恂会不会真的打孩子,也颠颠跟了过去。
姬恂下了画舫后似乎又忙了一通,等回府时已是夜半三更。
书房灯火通明。
姬翊脸庞带伤跪在那,一副如丧考妣的模样,听到轮椅声立刻惊得浑身一颤,“咚”地一声额头抵地。
“见过爹。”
在一侧等得恹恹打瞌睡的楚召淮猛地被惊醒,困倦地跟着喊。
“见过爹。”
姬恂瞥了两个“儿子”一眼,慢条斯理道:“又闯什么祸了?”
姬翊嗫嚅着嗡嗡道:“打、打了人。”
姬恂淡淡道:“为父何时将‘蚊嗡’这等绝妙的回话方式教与你了?”
姬翊一哆嗦,双手将藤条奉上,气沉丹田道:“回父亲,我打了人,兵部侍郎之子、国公府的三公子,正好被三殿下瞧见。”
楚召淮被世子狮子吼震得勉强回过神,打着哈欠蔫蔫看着。
姬恂将视线落在他身上:“王妃困了?”
楚召淮眼底全是泪,乖乖点头:“有点。”
姬恂慢悠悠将姬翊手中的藤条拿起来:“那王妃先回寝房吧。”
楚召淮瞧见他真的拿起藤条似乎要打姬翊,犹豫了下,还是为他说了句话:“王爷息怒,世子应当不是有意的。”
姬翊一愣,怔然抬头看他。
姬恂笑起来:“原来如此,世子好端端在画舫阁儿里关扑博弈,那小秦公子和三公子脚下一滑跌到世子拳头上,摔了个头破血流昏迷不醒——明日本王便这样回圣上的话。”
姬翊脸一白,给楚召淮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莫要再求情,万一被连累挨打得就是两个人了。
他双手撑地垂着头,方便爹打起来顺手。
“请父亲责罚。”
楚召淮没接收他的眼色:“世子不会无缘无故动手,可能是那些人说了什么胡话吧。”
今日进阁儿时那些人肆意嘲讽姬翊,外传嚣张跋扈的姬翊却只当没听到,像是没事人一样照常和人寒暄。
都指着他鼻子骂废物了姬翊也没动怒,这种隐忍的性子,不可能突然无缘无故就扑上去将人打这么厉害。
姬翊盯着地面青石板的纹路,听到这话微微一呆。
京中人人都道璟王世子嚣张跋扈,仗着璟王爷的威名招摇过市,每每闯祸必然一句不问将此事全归咎于他。
这是第一次有人为他说话。
姬翊鼻间涌上一股酸涩,咬着牙强行忍住了。
姬恂垂眸问:“那你说说看,为何动手?”
姬翊不吭声。
姬恂看着他梗着脖子的模样,似乎觉得无奈,手拿着藤条在姬翊脑袋上轻轻一点:“从明天起,每日卯时来寻重山,让他指点指点你的武艺。”
姬翊茫然抬头:“啊?”
姬恂将藤条扔回去:“回去吧。”
姬翊呆呆看他,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
这事就、就这么过了?
姬恂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手指修长漫不经心盘着几枚铜钱,叮叮当当声音清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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