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恒星时刻(近代现代)——稚楚

时间:2024-08-21 10:24:42  作者:稚楚
  也是一个平凡的日子——12月23日,初一的学期末。
  那段时间,北京难得地下了大雪。原本眼睛就不能见强光,又因为这些天的雪光反射,南乙的左眼出现强烈的不适症状,只能被迫戴上单边眼罩。
  中午出了食堂,陈韫一行人便将他堵在多功能楼下。
  “一天到晚拿头发遮着眼睛,这么见不得人?”
  “哎你知道白眼儿狼吗?你这眼珠子就挺像的哈哈哈。”
  “个子又矮,留这么长头发阴森森的,现在还弄一眼罩戴着,是觉得独眼龙特酷是吧?傻逼。”
  几人抓住他的手臂,陈韫走过来,朝他肚子踢了一脚。
  “瞪什么瞪!再瞪把你另一只也弄瞎!”
  南乙瞬间暴怒,像头野兽挣扎着反抗。可就在此时,身侧的窗户突然被打开,里面的人探出半个身子,睡眼惺忪,连头发都是翘的。
  他穿着高中部黑白相间的校服外套,懒洋洋环顾了一圈,对着举起拳头还没放下的陈韫笑道:“欺负同学呢?”
  说话时,他唇边萦绕着白雾,显得表情也格外柔和,可南乙发现,身边的几人身体却都不自觉紧绷起来,动作也全顿住。
  陈韫明显愣住,没吱声,谁知那人直接翻了窗跳出来,靠近。他比这群人高出太多,压迫感极为强烈。
  “吵死了。”他伸了个懒腰,又把手指掰得咔咔作响,“本来我觉睡得好好的,梦到彩票中奖了,正要去兑奖呢,黄了!你们就说怎么办吧?”
  这不是别人。这张脸在这所学校里,没几个人不认识,活在自己世界里的南乙就是这少数派中的一个。
  几人面面相觑,最后都看向陈韫。
  陈韫面子上挂不住,推了一把身旁的张子杰——他最忠诚的走狗。
  “愣着干嘛?把他拖走。”
  张子杰咽了咽口水,硬着头皮扯住他胳膊:“走啊!”
  没等南乙反抗,下一秒,一脚猛地踹上来,张子杰哀嚎着倒下了。巨大的力差点连带着把南乙拽倒在地,毕竟被拖着一条手臂。
  但没有。他没跟着一起摔倒,因为另一只胳膊被用力握住了。
  不过很快,始作俑者松开了他手臂,笑得极为亲切,甚至弯下腰,关心起张子杰的身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腿有毛病,膝跳反应特大,不信你看……”
  说罢他又想抬腿,几人都下意识后退。
  张子杰压根起不来,就差往后爬了,陈韫自觉丢人,又惹不起高中部的风云人物,只能对着南乙恶狠狠骂了一句,扭头走了。
  其他人也不敢停留,跟着溜了。
  “跑这么快,没劲……”他抓了抓被睡翘的头发,瞥向一旁垂头的南乙,先是哎了一声,见他不理,又扯了他手臂,低声叫他“学弟”。
  “没事儿吧?我送你去医务室?那地儿我熟。”
  南乙低头不语,原以为对方会松手,没想到不仅没有,还伸了另一只。他半弯着身子,打算撩开额发检查,指尖已然触碰到黑色眼罩。
  “别老低着头啊,我看看,是眼睛受伤了?”
  “没,谢谢学长。”南乙迅速躲开,冷不丁扔下这句话,转身就跑了。
  留下的只有雪地里的一串脚印。
  躲闪是下意识的,但事后他一直想知道对方的名字,非常想。
  没过几天就到了学校的跨年文艺演出。
  经过了无聊的诗朗诵,独唱,合唱,舞蹈和相声小品,观众席的众人都昏昏欲睡,南乙一直在出神,下一个节目又是独唱,主持人报的曲目是《感恩的心》。
  感恩的心,听到这几个字,他都不太想关心是谁唱。
  下一秒,一个身影跑着上了台,不太端正地站在立麦前。音响里传出声音的瞬间,南乙皱了皱眉。
  抬起头,那张熟悉的脸孔再次闯入视野,嬉皮笑脸地、挑着眉,说自己是来自高一(9)班的秦一隅。
  秦一隅。
  伴奏没起,他笑着清唱了前两句,然后忽然停下来,回头,高举起手臂,朝后台招了一下手。
  呼拉拉地,台侧的帷幕后面又跑出来三人,就在全校师生都一脸诧异之时,背后贴着[喜迎元旦、恭贺新春]横幅的红色幕布哗啦一下落下来,背后的乾坤也全然展露,是摆好的架子鼓、吉他、贝斯和音箱。
  他们充满活力地各自就位,望向真正的主角。
  秦一隅跑过去,拿起电吉他背好,冲回立麦前,在第一个鼓点落下的瞬间,弹奏出一个花哨的、强烈的riff。
  时至今日,南乙都能回忆起那一刻的冲击力,仿佛一阵鲜活的电流穿过他僵木的身躯,四肢百骸都粉碎,又在下一秒重新活过来。
  《感恩的心》只是幌子,他用狡黠而叛逆的姿态,在全校师生面前唱了自己写的摇滚歌曲,lion heart。
  电吉他的音色如同扩散的火种,轻而易举点燃了全场,火势蔓延,每个学生都在大声呼喊着他的名字,尖叫着,释放着,一整晚的疲乏无趣都被烧了个精光。
  就像是愿望达成一样,台下的南乙埋没在欢呼声中,冷静地默念着这个名字。
  秦一隅。秦一隅。
  那一刹那,台上台下,所有人都消失不见,只剩秦一隅和他两个。
  隔着遥远的距离,这个人的声音如同一把尖刀,暴力地撬开南乙内心封闭的闸门,一闪而过的某个时刻,那些被压抑的恨变成血红色的、粘稠的洪流,倾泻而出,将他们一同淹没。
  意料之中的,那首歌并没有唱完,音响设备被掐断,他们被教导主任赶下台。而秦一隅到最后竟然还在笑。
  他高举双手挥舞,在主任的呵斥声中鞠了一躬,起身时,他双手放在嘴边,超大喊了一句。
  “新年快乐!”
  血色的湍急河流也在这个笑容里极速地坍塌、收缩,最终凝结在南乙手心那枚红痣上。
  这场闹剧以大会点名批评告终。
  据说教导主任原本还勒令秦一隅写检讨,当着全校师生的面读出来,但交上来的检讨实在太不像话,只好临时取消了这一部分,让他当众罚站。
  操场上,南乙听到隔壁队伍的讨论。
  “上一次秦一隅站在全校面前还是学生代表发言呢。”
  “是啊,就上个月嘛,他拿了物理竞赛金牌。”
  “我听说他家里很有钱,爸爸做生意,妈妈是大学教授,自己长得又帅,妥妥一公子哥儿啊,就是太叛逆了,谁都管不了。”
  “我觉得挺酷的呀,他唱歌好好听。”
  “别提了,老侯都快被气死了,我交练习册听到他在办公室里大骂:就没见过这么离谱的尖子生!打架旷课闹事什么都干,偏偏学习好,回回年级前三,说说不通打也打不得!骂他他还嬉皮笑脸,真是头疼!”
  学得太过惟妙惟肖,周围的初中生都小声笑了,只有南乙始终面无表情,仔细地盯着台上的秦一隅,望着他的笑容,端详那副高瘦的、被太阳晒透的轮廓。
  当天放学,南乙骑车路过一间不起眼的小店,停了下来,倒退回去,犹豫几秒后,他走了进去。
  “我要打一个耳洞。”他说,“左耳。”
  钉针穿进来时没什么痛感,对着镜子,南乙仔细端详,好像注视的不是那个内陷的小眼儿,而是一个标记。
  就像待做清单里打的勾,是目标达成的纪念品。
  “为什么要打耳洞啊?”店主姐姐笑得温和,“你这个年纪的男生,来穿耳洞的不多哦。”
  南乙静了两秒,认为将这些告诉一个陌生人也没关系。
  “因为认识了一个人,知道了他的名字。”
  这是他愿望达成的记号。
  秦一隅本人,就像穿孔的那根针一样,穿透皮肉,深深地扎进南乙灰色的生活,成为一枚特殊样本。
  对此,南乙有着无穷又极端的探究欲,想从内到外把这个人弄清楚。
  那种蓬勃、鲜活的生命力的根源是什么?为什么这么爱笑?为什么可以活得这么离经叛道?他也会痛苦吗?受了伤会是什么样?会哭吗?会和他一样难过到说不出话吗?
  真想把他彻底剖开,从血肉到骨髓,到那颗心,全都看个清楚明白。
  他也确实这么做了。
  自那之后,南乙像影子一样跟着这颗火种,靠近他,观察他,随时随地,又无声无息。他不希望被发现,不想被看到,厌恶做那个等待被救赎的弱者,更害怕从秦一隅的眼中看到同情和可怜的目光。
  因此他极力地隐藏着自己的存在。
  直到他发现,原来这个人需要一个能与之并肩的贝斯手。
  那么为什么不能是我?
  原来他也会堕落。
  原来看到他堕落,我会觉得痛。
  做影子不够,他要变成猎手。为此南乙步步为营,处心积虑,为的是在某一天,能以强者的姿态、堂堂正正地出现在他眼前,被他需要,接手他失序的人生,将他的迷茫和脆弱握在掌中。
  在与痛苦共舞的少年时代,他模糊的视野里竖起两块靶子,一个沾满污泥与鲜血,另一个,则闪闪发亮。
  而后者的靶心,如今正立在他面前,直视他的双眼。
  历时整整六年。
 
 
第6章 灵魂出口
  秦一隅彻底松开了南乙的衣领。
  他后退了几步,也笑出了声,笑了一会儿好像又快哭了。太黑了,忘了戴眼镜,南乙怀疑是自己看错。
  就这样,他们在昏暗的房间里保持长久的静默。
  十分钟后,秦一隅好像找回丢了的魂,转过身,坐到沙发上,随手打开手边的台灯。
  昏黄的光线充盈了整个空间,照亮堆了满地的旧书、酒瓶、深蓝色单人床,以及涂鸦过又贴满备忘录的壁纸。
  这里没有吉他,没有音箱,没有监听耳机,没有编曲设备,甚至连一张乐谱都看不见。秦一隅生活的空间里已经不存在任何与音乐相关的事物。
  他沉默地仰头靠在沙发上,望着天花板,片刻后,扭头看向南乙,盯着他的双眼,眼神中闪过想要问点什么的冲动。
  南乙读不懂他的眼神,看上去有不甘心,有困惑,好像又有点难过。
  很快,那一丝冲动被他尽数收回,再开口时,变成不痛不痒的寒暄。
  “你之前……在哪个乐队?”
  他的语气明显比之前柔和很多,甚至让南乙想到了第一次遇见时的场景,难得的有几分认真,也特意放轻声音说话。
  但他不明白这转变的缘由。
  “没有。”
  秦一隅皱了下眉:“什么?”
  南乙稍稍停顿了一下:“我之前,没有在任何一个乐队待过。”
  这下他脸色变了,变成极为明显的疑惑,南乙觉得好玩,心想他现在大概率很想骂人。
  但秦一隅没骂出来,反倒笑了笑。
  这是南乙第一次判断失误,并为此感到奇怪。
  他又问:“你们排练室在哪儿?”
  “中关村东路,兴运大厦后面那栋蓝屋顶矮楼的地下室,最里面一间,我们每天晚上都在。”
  “哦。”秦一隅问完,又一次陷入沉默。
  南乙发现,他一直在盯着自己的眼睛看。
  下意识地,他垂下眼。
  秦一隅也收回视线,瞥向立在一旁的琴包。
  “来都来了,弹一首我听听吧。”
  不是根本不感兴趣吗?
  南乙心有疑惑,但没太在意,秦一隅的性格本来就无常,做出什么举动他都不意外。
  只是这里不像排练室,他临时改变主意要来,什么设备都没拿。
  似乎是从这份迟疑中读出了什么,秦一隅起身,走到房间里,没多久,他拎出来一个Spark吉他音箱。
  “先插这上面吧。”他将第一个旋钮转到BASS设定,更改了效果器设置,“低频没贝斯音箱效果好,凑合能用。”
  南乙挑了眉。
  还以为他一口气把所有和乐队有关的东西都烧了。
  “嗯。”他拿出贝斯。
  秦一隅看过去,那是把极其普通、甚至可以说入门级别的琴,黑灰色渐变,新人爱用的街琴。
  坦白讲,这也挺符合预期。
  他对南乙的器乐水平其实没抱多大期待,毕竟年纪摆在这里,又是个从来没有过乐队经验的纯小白。
  可能就是一时的新鲜感作祟吧。喜欢音乐,所以去看了音乐节,顺势喜欢上无序角落,喜欢上过去的他,于是一头热地前来邀请,根本没考虑那么多。
  但凡换另一个人,秦一隅根本一点余地都不会留,直接扫地出门,更别提让人在自己面前弹贝斯,简直是天方夜谭。
  但偏偏是他。
  如果真的一点机会都不给,未免太过残忍。
  对他自己也残忍,毕竟当初那一瞬间带来的悸动是真的。
  他根本没察觉,至始至终,他都在不由自主地望着那双眼睛。
  南乙插上音箱,垂眼调音:“想听什么?”
  秦一隅长长地舒出一口气,看上去有些无所谓。
  “都行吧,什么都行,都一样。”
  他对此不抱期待,或者说对自己不抱期待。无论如何,结果都是一样的。
  即便找到了又能怎么样?他们本应在最顶峰时相遇,而不是如今,自己像一条丧家犬一样,接受他同情泛滥的施舍。
  谁都可以伸出手,谁都可以可怜自己,但不能是这个人。
  秦一隅眼前雾蒙蒙一片,他侧过头,不想面对南乙的脸,用很平和、甚至称得上温柔的语气,说出了更为决绝的话。
  “弹完你就可以走了,再也别出现了,好吗?”
  这样的话,短短几天秦一隅说了好多次,可直觉告诉南乙,这可能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在此之前,他不是没想过如何用技术打动秦一隅,所以才会想引他去排练室,而恰巧他也知道,过去的秦一隅非常、非常需要一个技术过硬的贝斯手。
  这是他六年前亲耳听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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