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恒星时刻(近代现代)——稚楚

时间:2024-08-21 10:24:42  作者:稚楚
  所以南乙从回忆里挑挑拣拣,选择先叙述着一些无伤大雅的事实:“我去过你当时的学校找过,就是这里,问过一些人。”
  很多人,你的同学、你的室友,你的辅导员……甚至是和你关系不错的保安。
  我查过你所在专业的课表,按照时间在教室门口堵住他们,和平时调查接近一些人时无懈可击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多奇怪呀,我突然不知道该怎么伪装自己了,怎么利用人的心理弱点套话,开口时,只会直愣愣地问“你知不知道秦一隅在哪儿?”
  像个傻子。
  “他们说你休学了。”南乙垂着眼,盯着石桌上深深浅浅的裂痕,“谁也不知道你去哪儿了。”
  他也找过秦一隅的辅导员,对方不信任他,拒绝告知休学的申请理由。
  “我受伤了,出了车祸。”
  南乙听到,心一动,眼神无声地移到秦一隅的左手。
  他们之中更坦诚的向来都是秦一隅,因为他什么都不害怕,都不在乎。
  “当时是周淮的表哥安排的私人医院,周淮告诉他所有都要保密,事故也好,手术复健也好,因为不确定会不会造成更大的舆论影响,而且那个时候的我……什么都没有了。”
  母亲也去世了。
  “他们担心舆论扩大,对我的康复也会造成麻烦。”
  听他提到周淮的表哥,南乙垂着的眼睫微微一动,但这实在不够显眼,夜色很黑,秦一隅并未发现。
  “嗯,我明白。”
  “后来呢?”
  “后来……高考完我回了北京,就住在迟之阳家里。记不起来哪天了,就记得是68路公交,天儿很热,人也多,我上去之后没位置,就站在前车门附近,过了两站,下了一些人,我就想往后站站,没想到看到一个很像你的人。”
  他说的时候,语气很自然,很流畅,一点磕巴都没打,眼神也飘得很远,仿佛真的陷入回忆之中。
  秦一隅听着,还真想起点儿什么。
  “68路?几月份啊。”
  “六月底吧,记不太清了。”南乙没看他。
  这倒确实对上了。
  秦一隅算了算,自己是五月份从云南回来的,一开始住在东城区,周淮家空着的老房子里,后来因为被讨债的骚扰,搬到了前抄手胡同,当时带看房的中介问他想住哪儿,他想了半天,还是想回高中附近待着,也说不上为什么,就是有安全感。
  以前上学时想破脑袋都不知道有什么可看的妙应寺白塔,回头一看,是挺漂亮。历经三劫的古刹,直愣愣杵在蓝天和青灰色的屋檐间,看着就让人平静。
  秦一隅开口说:“想起来了,那时候我刚搬回西城,不知道为什么,总想起我妈,隔一天就去看她一次,每次回来就坐68路。”
  从公主坟东到辟才胡同西口,来来回回,反反复复,沿途的风景看到闭上眼也能复现。
  南乙没说话。
  他当然知道,即便这并不是他找到秦一隅的方式,但也是真实发生的,他的确坐过那辆车,只不过不是偶遇,是他已经找到之后才跟着的。
  “然后呢?”
  “然后……”南乙顿了顿,“我跟着下车了,但那天人实在太多了,游客也多,跟着跟着我就跟丢了,只能到处找找看,后来进了胡同,看到了你的背影,进了一间纹身店。”
  “周淮的店?”秦一隅问。
  “嗯,后来知道的。”
  其实不是的。
  心里的另一个自己在申辩,在试图敲醒南乙,试图让他说出真心话。
  你明明花了很大的气力才找到他,为什么不敢说?为什么要模糊成一次偶遇?这简直就是一张纸糊的面具,一戳就破,面具下面躲着的人难道不是一个懦夫吗?
  他没办法反驳内心深处的自己。
  的确不是偶遇。
  学校那边找不到,父亲破产欠债逃走,母亲去世,好像所有的线索都断了,那时候的他把最后的希望放在了周淮身上。
  他很清楚这两人情谊深厚,如果秦一隅是自己渴望人间蒸发,周淮一定会帮他瞒住所有人。要是秦一隅哪天杀了人,说不定周淮都会一边骂他疯了,一边帮他埋尸。
  直接找到周淮本人去问,一定是行不通的,南乙只能私底下调查周淮,跟踪他。
  过去南乙的一颗心只扑在秦一隅身上,完全不了解周淮。悄悄关注他私人账号、细细查过之后,他才发现,这人的叛逆和神出鬼没和秦一隅不相上下,难怪会成为朋友。
  独生子,高中读完就出了柜,和父母闹得很僵,让他往东他必定往西,很多人的评论他都不回,一人除外,他留言很少,但每次周淮都必回,语气还很热络。
  后来南乙查到,那人是他的表哥林逸青,网上能检索到他的履历,相当漂亮、标准的社会精英,最近被任命为国内一所互联网龙头企业旗下文娱平台集团的CFO,正在进行一项重要的并购案,而他才二十九岁。
  当时的南乙没有在意,只觉得这样的上层精英和周淮看上去八竿子打不着。
  周淮的社交账号上从不提及秦一隅,但南乙觉得,只要能跟住他,总有一天他会和秦一隅见面。
  但他没想到,某一天起,周淮的社交平台忽然停更,他自己也消失不见,连他的朋友、前男友甚至于父母都在下面留言,问他跑去哪儿了。
  这人也消失了。
  和秦一隅一样不见踪影。
  他差一点真的放弃了,差一点认命,直到后来,舅舅的死彻底将他的意志力全部击溃。
  他疯了一样想找到秦一隅,什么都不做,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一眼都好,他都觉得自己还能继续下去。
  后来他的确这样做了,没有出现,没有靠近,真的只是远远地望着他,确认他还活着,很自由。
  “不过我后来又搬了一次家。”
  秦一隅的声音打破了南乙的回忆。“那儿也被追债的发现了。”
  “我知道。”南乙试图让自己看上去很平静,这对他而言并不难,“后来我又去了周淮店里好几次,看到你上了他的车,就跟了上去。他把你送回了家,就是后来上门去找你的那个小区。”
  秦一隅默默听着,无论从逻辑上,还是时间线,都没有一丝一毫的破绽,论常理来说,他应该相信。
  但不知为何,他隐隐有种南乙在隐瞒什么的错觉,可又找不到任何的证据。
  除了在找人方面有“特殊渠道”的讨债鬼们,他几乎可以说是完全失踪的状态,除了周淮,没有和任何人联络过。
  但说起行踪不定,周淮这家伙和他也是半斤八两,所以那么久的时间里,前队友们、那些所谓的“粉丝”,甚至是想趁他被厂牌解约想挖角的音乐公司,没人找得到他。
  地球这么大,北京城这么大,南乙却在一辆小小的公交车上认出了他。就像他当时在人潮汹涌的舞台上一眼看到这个人。
  这是真的巧合,还是他们俩命中注定真有什么拆不开剪不断的缘分啊。
  他看向南乙,尽管他的表情依旧很淡,但不知为何,这张苍白的面孔似乎始终被一层看不见的阴翳笼罩着,连同他那双平时浅到锐利的瞳孔,此刻都雾蒙蒙的。
  秦一隅情不自禁地想岔开话题,聊点儿让彼此都开心的事儿。
  “我没和你说过吧,周淮那人特逗,有一天睡醒了他突然告诉我,说他是同性恋,喜欢男的,我一听吓一跳,赶紧说你小子不会喜欢我吧?”
  说完他突然觉得不对,这话不会刺中南乙吧?
  他会不会觉得自己意有所指,在故意含沙射影?他不会更难过吧。
  秦一隅头一回发现自己原来也有嘴笨的时候,于是赶紧找补:“当然了我其实是开玩笑的,不是那意思。他肯定不会喜欢我,他喜欢瘦溜的,巴掌脸白皮肤那种漂亮小男孩儿。”
  这么形容着,他忽然觉得南乙其实也挺符合,只是他个头太高,宽肩窄腰,不是弱不禁风的小苗儿,但五官绝对是漂亮的。
  想到这,他忽然想起周淮第一次见他时说的哑巴帅哥。
  周淮不会哪天一抽风看上他吧?
  秦一隅突然又不说话,眼珠子乱转,南乙一看就知道,这人一准又在心里琢磨些乱七八糟的事儿了。
  “然后呢?”他试图把独自跑偏的秦一隅带回来,“你没对死党出柜发表点什么看法?”
  “我让他洁身自好,活久一点儿。”
  这语气怎么突然带起气了,好像谁惹了他似的。南乙忍不住笑了一声。
  秦一隅一下子抬头,盯着南乙嘴边浮现出的那一点梨涡,乐了。
  “你笑什么?”南乙觉得他古怪极了。
  “你笑我就想笑,不行啊?”秦一隅笑得更开心了。
  莫名其妙笑起来的两人,又莫名其妙一起抬起头,默契地望了望夜空。都市的夜晚是浑浊的,看不见星光。但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同个地方,一片真正漫天垂星的夜空。
  “云南的晚上和这儿不一样,真的像银河一样。”秦一隅忽然开口,眼睛仍望着天。
  南乙却已经悄悄地移开视线,注视他仰起的脸,和他脸上的笑容。
  “第一次看到那么美的星空,我都快哭了,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想起我妈,想知道她以前有没有看到过这样的星星,以前也没问,她一走,也没法问了。”
  秦一隅说着,看向他,“有时候我觉得,你是不是也和我一样,失去过很重要的人。”
  南乙神色微动,盯住了秦一隅的脸孔。
  “别生气,当然这话确实不太好听。”秦一隅笑了笑,“我只是偶尔会从你的脸上看到之前的我。我妈走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也会露出那种眼神。”
  夜色弥漫的小花园很静,静到南乙几乎可以听到自己沉闷的心跳,而在这一段长达十几秒的空寂里,他似乎也能探到秦一隅的心声。
  “是我没有听她的话,其实她一直不希望我搞乐队,觉得这个工作不安定,很乱,她就希望我好好的,不需要有多大本事。”
  “你看她给我起的名字就知道了,偏安一隅,她就想让我在她划定的一小片范围里平安长大,最好能和她一样搞搞研究,当个老师,一辈子就这么安稳地过。”
  “但我不行啊。”秦一隅轻轻笑了,“我就是不乐意,我想唱歌,想发泄,每天看着爸妈在家吵架拌嘴,把日子过得心力交瘁,烦都烦死了,就不想和他们一样,不想和任何人一样。”
  “一开始我签厂牌都是背着他们的,后来被发现之后,两个人都不高兴,特别是我爸,差点儿逼我解约,后来高考成绩出来了,他又觉得面儿上有光了,到处请客,还说我以后会接手他的生意。”
  说到这儿,秦一隅冷笑一声,“什么鬼生意,越做越离谱,果然倒了。”
  关于他父亲的生意,南乙是查过的。
  秦一隅的出身,说一声公子哥儿绝对不为过。
  他父亲白手起家,做的是建材生意,运气好,赶上了房地产最火热的阶段,生意越做越大,身价水涨船高。
  但后来房地产停滞不前,甚至接连暴雷,他的生意也开始走下坡路,最后因为经营不善,宣告破产。
  “也是好笑,我乐队起飞之后,他的生意也开始走下坡路,现金流出了很大问题,我妈拿自己的积蓄给他填了窟窿,本来想着好好经营周转,慢慢扛过去,没想到他被人带上歪路,居然染上赌博。”
  “那段时间他经常偷偷飞去赌场,瞒着我妈,后来被她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
  总想着能翻盘,能赢回来,实际早就成了赌场眼里的摇钱树,进去了就出不来。
  “只是我和我妈谁都想不到,他居然疯到要让我签卖身契去填赌债。”
  南乙明白了。
  原来这就是当时合约问题背后的真正矛盾。
  “他背着你和无落的厂牌接洽了。”
  “嗯。”秦一隅笑得很无所谓的样子,“他连个律师都没带,自己一个人去了,这里面除了我的个人约,还包含歌曲版权。”
  南乙替他感到不值:“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些的?”
  “我妈一直瞒着我,不想让我知道,还因为我马上要开始的巡演和我大吵了一架,为了让我不出门,把我关在家里。”说到这里,秦一隅始终无懈可击的情绪终于露出破绽,声音有些颤抖,“我翻窗户逃了出去,一瘸一拐的,还是跑去参加了巡演,因为生气,还一直拒接她的电话。”
  “最后一次,无落在梦岛那次的演出,你应该知道吧。”他看向南乙,声音低到几乎要没入夜色里。
  “我妈就是那天走的。”
  尽管他叛逆地逃出家里,却在彩排时就盯着舞台一侧特殊位置,因为她腰椎不好,所以特意请梦岛的员工安排了一个吧台座位。他不知道的是,妈妈其实来了,但在路上就出了事。
  南乙这时候明白过来,一切都串联起来。
  他的记忆回到那一天,得知秦一隅缺席的瞬间,台下拥挤的人群都好像疯了一样,抗议、发泄、相互谩骂,辱骂着不履行责任的主唱,没人知道跑出去的他是为了去见母亲最后一面,也没人知道他后来重伤,昏迷不醒。
  知晓内情的经纪人和前队友,无一人为他说话。
  所有人都任由秦一隅从至高点坠落,失去母亲,失去事业和作品,抢走原本就属于他的一切,冷眼看他摔入谷底。
  没有任何一个人在那时候伸出手。
  他无法想象手术后醒来的秦一隅,是如何面对后来的一切的,有多么痛苦。一个一无所有的男孩儿,背着一身伤,离开了这个令他感到痛苦的城市,独自远走,躲进深山里自我疗愈。
  想到这些,心脏仿佛被一根细线拴住、拉紧,很痛,南乙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这样望着他。
  他的眼神很快被察觉到,而秦一隅也看向他,露出一个温柔、平和的笑容。
  “别可怜我啊。”
  南乙沉声说:“这不是可怜。”
  “那是什么?”秦一隅又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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