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开始回想，那晚，他去开灯的时候无意从窗缝里瞥见了外面的六子，他知道那是白老爷子派来的，老爷子需要确定自己背地里对自己的女儿怎么样。于是，他开始做戏。他攥着幼宁的手开始对面前的人表心意：我还有很多事没有做，我还没打过马球，没坐过劳斯莱斯，没听过梅兰芳的现场，没穿过鳄鱼皮鞋，也没跟我喜欢的人看一次安安静静不死人的电影。这些，我都没来得及告诉他。
面前的人，她叫白幼宁，女孩眼里闪着光充满着期待。他看出来了，可只是按照计划，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把戏演完。他想，如果自己假装什么也不知道，女孩只是无声的暗恋，也许等他消失一段时间后女孩就能重新生活，重新爱上一个人。喜欢你是假的，我还有很多事没有做，没有和心爱的人看一场安安静静不死人的电影，有很多事我没有来得及告诉他是真的。
可现在呢，路垚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来不及了，是不是真的没有机会去实现这些一直想做的事了。就在那一刻，这个康桥毕业，坚信唯物主义的高材生开始祈祷，他祈祷神佛显灵，他祈祷阎王不要收了那小子，他祈祷自己还有机会面对面向乔楚生表明心意，他祈祷老天给他一次机会。他开始回想，回想这些年的一字一句，回想这些年的风风雨雨。
在即将分别的码头上，在医院的门口，在饭桌那张纸条上，他总是说，谢谢啊，三土。可当路垚问他谢什么的时候，他又总是说没什么。乔楚生，你到底，在怕什么？你真的，很怂。
医生从手术室走出来，问着路垚：“你是乔楚生家属？”路垚赶紧上前询问情况，医生的话却让路垚的眼神开始涣散：“命是抢救回来了，只不过他伤到了头，能不能醒过来还是要看具体情况的，和病人自身的苏醒欲望还是有很大关系的。”乔楚生被推到病房。
一天，两天，三天，一周。路垚的希望慢慢的变得渺茫。
白幼宁知道乔楚生出事了，一二八事变之后，日本就在上海驻军，上海各种势力纵横交错，形式危急，白幼宁不顾上海越来越乱的现状从法国赶回来，从码头直奔医院，到医院已是深夜。病房里没有关灯，白幼宁慢慢走到门前，刚要推门进去，却听到路垚在对乔楚生说些什么。她站在门口，没有打扰，静静地听着。“老乔，你说你纸条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呀？你快点睁开眼告诉我呀，什么叫就这样吧，就躺在病床上让我等着你呀?医生说和自己的苏醒欲望有很大关系，你什么意思，就想在这躺一辈子啊？”虽是责备，却字字温柔。
怕路垚尴尬，白幼宁在门口咳嗽了一声才推门进去。他看到乔楚生苍白的脸，看到路垚的黑眼圈。路垚看到白幼宁不免有些惊讶，却不难猜出原因。白幼宁刚要开口说话就被路垚拉出病房，轻轻关上门，转过身才对白幼宁说话：“你这个时候回来太危险了，老乔知道了肯定生气，我自己应付的过来，你赶紧回去。”长时间的赶路让白幼宁有些累，就坐在了医院走廊的长椅上：“三土，他是我哥，就算危险，就算你能把他照顾好，我也得回来。”
接下来的几天，路垚仍然每天守在乔楚生床边，他不让白幼宁替他，白幼宁就只好给他买饭，拿换洗衣服什么的。路垚固执地相信乔楚生一定会醒过来，就每天在乔楚生耳边唠唠叨叨各种他们一起经历的事。医生说再过半个月如果乔楚生还是不能醒过来，那苏醒的几率就不大了，就没有必要待在医院里了。路垚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直到路淼的出现。
那天，一个女人推开病房的门，趴在床沿上睡着的路垚抬起头发现是路淼吓了一大跳，他不知道她怎么找到自己的，明明蒋志卿答应自己不会告诉他们的。“姐？你怎么来了？”路淼并没有走进去，而是站在门口示意路垚出来。路垚跟在路淼身后出了病房，路淼转身，言语里是一贯的果断与傲气：“你小子胆子够肥的，还敢玩失踪，我的人都快把北平和上海翻个底朝天了。现在的上海这么乱你很危险你知不知道？你这次必须跟我回北平。”路垚一屁股坐在长椅上，态度却异常坚决：“我不回去，乔楚生还没有醒，我不能走。你们别想再安排我的人生。”路淼，政府官员机要秘书，有能力，有野心，强势精明，怎会打无准备之仗?“我知道你的朋友现在昏迷不醒，我能找到最好的医生来治疗他。”路垚好像抓到了救命稻草，从椅子上跳下来：“真的吗？谢谢你啊姐，那我们什么时候去找那个医生？”路淼依然冷静，谈着条件：“但条件是你得跟我回去，老老实实跟着你二哥做事。”路垚听到条件，不仅仅是失望，更多的是不解与愤怒：“要我回去？跟着我二哥？为国民政府做事？真的可笑，现在日本人打进来了，请问国民政府的态度呢？难道就是喊着所谓的攘外必先安内残杀同胞而对外敌置之不理吗？我回去？和他们一起杀中国人吗？”路淼觉得路垚的话真的不可理喻，他在指责政府的决策吗？是的，他在反对政府的战略。路淼不再冷静，抬起手，巴掌印落在路垚脸上：“三土，你从小到大我都没有打过你，今天这一巴掌是让你记住，政府有政府决策的道理，而路家要做的就是忠于政府。我给你三天时间，考虑好了来找我，我带你回北平，会有医生来给他治疗，但如果你不答应，你的朋友是死是活与我无关。”
第二十章
路垚回到病房，在病床侧边的椅子上坐下来。接下来的一天一夜，他没有合过眼。他只是看着床上双眼紧闭的乔楚生，却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以前从来不着急，因为他告诉自己乔楚生在哪，我就在哪。可是现在，他好像没有机会了。他想起乔楚生为救自己只身闯到码头，挨了好几刀才把他扛回来，他想起乔楚生为了护着自己划破胸膛，甚至过马路时面对自行车会下意识地拉自己一下……点点滴滴的细节怎么数的过来？突然，他笑了，那一刻，是释然。“行了，至少你以后也不会为我受伤了。”悄悄说完这句话起身离开。
他破天荒的让白幼宁替自己照顾一会乔楚生，却没有告诉白幼宁，自己是去找路淼的。“我跟你回去，但是前提是我要等他醒过来我才能跟你走。”“好，没问题。”路垚和路淼达成了协议。
接下来的几天，路垚又回到了以前的生活，一步不离地坐在乔楚生床边地椅子上，细细端详着病床上的人。他怕以后会忘了乔楚生的样子，他想把他的脸深深刻在脑子里。
路淼遵守诺言，五天之后，一个德国脑部专家赶来为乔楚生诊治。病房门前，白幼宁和路垚被告知乔楚生在打斗的过程中伤到了脑袋内部，需要做手术，但手术难度很大，如果仅凭上海的医生可能没有办法实现，就只能由德国医生亲自操刀。需要家属签字。德国医生递过来一份手术通知单，用蹩脚地中文问着面前的人：“你们两个谁是家属，谁来签字？”路垚开口的那一瞬间，喉咙突然被什么埂住，就在这个间隙耳朵里灌入了白幼宁的声音：“我来签，我是他妹妹。”在那一刻，路垚突然明白为什么刚刚自己连话都说不出口。是啊，自己是什么身份？自己和他是什么关系？自己算什么？兄弟？这份感情可不止这么简单。至少，他没把乔楚生当兄弟。恋人？那更可笑，面对那些路垚故意试探的暧昧动作，乔楚生从来都是闪躲，可能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亲人？那更是八竿子打不着。
八个小时，手术终于结束，德国医生走出手术室告诉白幼宁手术还算成功，不出意外的话等麻药失效病人就可以苏醒。白幼宁抓住了希望，连连感谢医生。只是这一次，路垚没有凑上去，只是坐在地上愣神。医生离开，白幼宁过来告诉路垚这个好消息：“三土，你听见了吗？医生说楚生哥很快就可以醒过来了，这次多亏了你姐姐了，应该怎么谢谢她呢？要不我们请她吃饭吧……或者…”白幼宁叽叽喳喳说个没完，路垚觉得很吵：“不用了，这本来就是她答应我的条件，我跟她走，她找人救老乔。一个交易而已，没什么谢不谢的。”白幼宁听到路垚的话脸上的笑慢慢消失，换上了一脸震惊：“你说什么？你跟她回去！我当初就是为了不让你被带回去才和你结婚的！现在你竟然要跟她回去？路三土，你……”“那我总不能看着老乔永远都醒不过来吧！”路垚的情绪在那一刻爆发，吼了一句话打断了说个没完的白幼宁。而后又冷静下来，恢复理智：“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要吼你的，但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老乔一直躺在床上，就为了，就为了我所谓的自由。”
白幼宁懂了，只是还不愿接受。两个人坐在长椅上，沉默着。
这天下午，护士进病房换药出来告诉两人乔楚生醒了，路垚没听完护士接下来的话就冲进了病房。半个月了，他终于看到乔楚生再次睁开眼，哪怕还是那张惨白如纸的脸。“老乔！你终于醒了！你渴不渴？想不想吃东西？对了，我还没有告诉你，幼宁回来了……”路垚好像要把过去几周发生的事情一股脑都告诉乔楚生。看着喋喋不休的路垚，乔楚生只觉得身边的人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开心的笑了。
整整一夜，路垚都陪在乔楚生的床前，乔楚生觉得那晚的路垚很奇怪，开始是喋喋不休的说着说那，后来就开始回忆两个人以前好玩的事情，再后来又是沉默，再往后就是絮絮叨叨的叮嘱，什么你要多喝水，你得按时吃饭，凡事多动动脑子，别那么莽撞，受了伤要记得来医院，不要自己随便包扎一下就算了，会感染的……等等等等，乔楚生有点嫌他婆婆妈妈。
路垚唠唠叨叨到后半夜，乔楚生实在扛不住就睡着了，迷迷糊糊间感觉有人给他掖了掖被角，还有……额头上的一阵柔软的温热。
乔楚生睡熟了，路垚走出病房找到了在长椅上打盹的白幼宁，又是一顿叮嘱：“幼宁，这段时间老乔就要靠你照顾了，你要是应付不过来就找护工，有事就找周锐，我跟他打过招呼了。还有，你爸的那些生意，周锐经营的不错，你放心。老乔办事莽撞，你多劝劝。”路垚一口气说完一大堆，紧接着竟是一段无言。突如其来的沉默让白幼宁有些奇怪，她盯着面前的人，路垚低着头，可能是在想还要什么没有嘱咐到的吧，许久，冒出最后一句话：“还有，等他身体完全恢复，再把这个给他。”说着从西装口袋里拿出一封信，
信封上用好看的斜体英语写着一句话：You are the afterlife I have no faith in but hope for.
转身离开，干脆果断，不拖泥带水，这是他的风格。他只是怕自己一回头便会犹豫，一犹豫便会反悔。自己因为乔楚生答应跟路淼走，如果现在反悔，路淼又怎么会放过乔楚生？
【作者有话要说】
注：那句英文的原意是你是我没有信仰却依然期望的来世，改编自B站up主JMJ《万字情诗》里的一句歌词：你是他，没有信仰却依然期望的来世。
第二十一章
路垚跟着路淼登上了船，路森已经被调往国民政府的中心：南京，路垚要直接去那里和路森汇合，然后担任路森的秘书。
也许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路垚和路淼达成协议的那一晚，除了路淼答应路垚只要他跟自己走就找人救乔楚生，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个交易。协议达成，路垚已经准备离开，走到门口又转过身，扑通一声跪在路淼面前。这让路淼有些不知所措，自己这个弟弟虽生性爱玩，却有几分傲骨，小时候被同学欺负，那几个人让路垚跪下就放过他，那时仅8岁的路垚直着脖子盯着面前的几个混混，被打得鼻青脸肿也没有弯下膝盖。可那个从骨子里就带着傲气的路少爷就这样跪在她面前，向她提条件：“姐，你得答应我，我跟你回去，从今之后，你不能碰他一指头，无论什么原因，你都不能动他。”
路垚知道，乔楚生做事总是很莽撞，能用武力解决的是绝不会冷静下来想办法，再加上因为乔楚生自己偷偷从家里跑出来，本来路家就对乔楚生有偏见。路垚就要走了，不知道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乔楚生什么时候又无意间惹到国民政府，惹到路淼，惹到路森，惹到路家，他得替他铺好后路。
这些天，白幼宁总是在乔楚生床边陪她说说话，一开始乔楚生也会问路垚去哪里了？白幼宁知道自己哥哥的脾气，如果知道路垚因为自己被带回去了，就算拼了命也会把路垚找回来的。所以就一直瞒着他，什么路垚累了在家睡觉呀，什么路垚感冒了怕传染给你呀，等等等等，无尽的借口，能拖一天是一天。可是乔楚生又不是傻子，他怎么会看不出白幼宁是在撒谎？只是他想，也许路垚不告诉我有不告诉我的理由吧，再等等，再等等。
他们两个在这一点上从来都是如此的默契。路垚坚信乔楚生在哪，自己就在哪，一切都还来得及。乔楚生呢，也总是觉得路垚一直像个跟屁虫一样在自己身边，那种自己也分辨不出来的情感可以再等等，再等等，等自己看清楚这份感情是什么，等自己想清楚怎么面对这份情感，等自己确定这份感情是应该接受还是应该回避，等……不知不觉中一切都在再等等中变得来不及了。
多年的腥风血雨让乔楚生明白，对自己最好的方式就是不对任何一个人产生依赖和过多的感情，只有这样才能在这些人离开时看上去云淡风轻。而白启礼是个例外，所以在他离开时乔楚生才会那般崩溃，童丽也是，所以他昏昏沉沉醉了一个月。不想让这样的情绪频繁的出现在他的生活里就要对每个人都分寸得当。
路垚更是那个例外，甚至，是例外中的例外。乔楚生对他不仅仅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在他知道路垚离开时突然发觉，自己对他那种复杂的感情中，竟掺杂着一份依赖，一份安心。是遇到事就会想要是路垚在他肯定知道怎么办的那种依赖，是路垚总在自己身边的那种安心。和路垚一样，乔楚生也来不及了，来不及看清楚自己对路垚的心，来不及决定自己应该坦然面对还是应该逃避这份关系，来不及跟他说清楚，来不及了。
路垚走后的第17天，乔楚生可以出院回家了，路垚也已经到了南京，开始了自己的工作。他没有想到，自己兜兜转转，经历了这么多，拒绝了蒋志卿三番五次的邀请，到最后还是到了蒋介石手下，过上了最讨厌的十年如一日的单调生活。
乔楚生，我这次，真的要放弃你了，因为，我得让你活着，平安的活着。直到你子孙满堂，寿终正寝。即使那天我看不到。
乔楚生回到家，他没有见到路垚，白幼宁自然知道自己的谎言会在这一刻崩盘，也没有准备继续瞒下去。走到乔楚生面前，拿出那封信，递给乔楚生：“哥，路垚回去了，这是他让我给你的。他还说，是他自愿回去的，你不用找他。”乔楚生接过信，他看到了信封上的那句话，You are the afterlife I have no faith in but hope for.他不知道什么意思，只是觉得字真的好看，真的温柔。“好，我知道了，你先去休息吧，我也累了。”说完拿着信起身回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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