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浔记得应小澄跟他说过,“县城。”
“原来搬到县城了。”应小澄又踮脚抻着脖子,“那为什么我爸妈他们不搬去县城住?”
“不知道。”
柏浔回屋搬了张小板凳出来,想让他踩在上面,但应小澄已经跑到门外了。他只好放下板凳跟出去,无奈地说:“不要乱跑。”
应小澄对一切充满好奇,“我爸妈不走是想在这养老吗?虽然是挺合适的。”但县城肯定要更热闹,也更方便。
这村子好像有一半的人都搬走了,他们到现在都没瞧见一个年轻点的人,小孩儿也没看见。
“我能不能往远一点走?”
“别走太远。”
“好。”
应小澄和那只黄狗刚走没多久,杨娟买了新鲜的菜和肉回来,笑着进门说:“等小澄他爸回来了,我让他上王庆家把折叠床搬过来,他们答应借咱们用用。”
柏浔点点头,并无意见。
杨娟放下东西从厨房里出来,发现不见应小澄,问:“他去哪?”
“出去走走。”
不等杨娟问,柏浔已经拿出应小澄的所有病历,“他在法国被铜像砸到头,人没事,但忘了所有事。”
杨娟脸色变得苍白,“什么意思?”
“他失忆了。”
杨娟接过那一沓纸张,翻了翻,发现自己根本看不懂,“那……还能想起来吗?”
“能。”
听到这声笃定的能,杨娟脸色稍微缓过来些许,但捏着病历的手指还在发颤。
柏浔往门外看了眼,答应过不会走远的人还没回来,说:“我去找找他。”
杨娟不知道应小澄刚走出去没多久,甚至忘了自己都是快去快回的,惴惴不安地跟到家门口,心里怪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
柏浔摇摇头,往刚才应小澄离开的方向找过去。
-
五六月份,西北播种早的地区已经在收麦子了。水阳村种的晚收的就晚,麦子还在地里长。
应小澄走路快,狗跑起来也不慢,一人一狗也不知道跑哪儿撒欢,柏浔找了一路也没看见。
从村子里的路走出来,这里几乎就是村子土坯房群的外围了,能看到农田清晰的田垄。他找了许久的人,还有那只狗就在农田外转悠,时不时往地上捡起什么东西。
柏浔没过去,就站在原地望。没有高楼的田野视野异常开阔,晴天日头不是特别晒,有很多云从远处飘过来,再飘向远方。
应小澄知道柏浔在那里,但他没有跑过去,反而带着狗越玩越远。
神奇的是,每次他感觉自己已经跑出去很远了,心想应该看不见了,可回头看还是能看到柏浔。因为那个人一声不响地跟过来了。
刚开始应小澄还觉得挺好玩,但在他又一次和狗往前跑出许远后,他再回头,那个原本气定神闲的身影竟然跑起来了。
应小澄的运动员神经就是见不得有人追着自己跑,看到柏浔追过来了,他扭头跑得更快。黄狗在身后使劲追。
他是现役运动员,要认真跑,狗都很难追上他。柏浔就更不用说了。
很快,柏浔被他远远甩在后面。看着越跑越远的人缩成小小的黑点,好像再也不回来了。柏浔心慌得整个人像往深不见底的悬崖落,失重感比剧烈运动后,脑供氧供血不足更让他觉得无法忍受。
他站在原地看着就快看不见的应小澄,怒火和慌乱失措几乎是同时往外喷发。
“应小澄!”
只有风声的田野里,他的声音声嘶力竭。
“回来!”
应小澄可能是听见了,因为小黑点渐渐放大。
柏浔剧烈的心跳声好像能把耳膜震破,黑色的卷发被风吹得乱七八糟,耳后和脖颈上有汗,被阳光照得晶莹。
他的胸口用力起伏,眼睛死死盯着那往回跑的身影。
应小澄跑近后就改成走了,他好像知道自己把人惹生气了,站得远远的不敢靠近,说话声理不直气也壮,“干吗?是你先跑的。”
柏浔喉咙干得快冒烟,咽口水都疼,“过来。”
“你有事就站那儿说吧,我不过去了。”
柏浔朝他走去。
应小澄见状没敢再跑,就是不停往后退。他已经能看到柏浔阴沉的脸色,太吓人了。
不就是没追上吗?至于那么生气?
“我是运动员,你追不上我很正常。”应小澄一边说一边往后退。
他倒着走哪里走得赢柏浔,很快就被追上了。
柏浔抓住他的衣服,“你跑什么?”
应小澄不敢说话。
柏浔虽然经常不高兴,但也极少像现在这样发火,“我有没有说不能走太远?”
应小澄理亏,可被他这样抓着也有点不太高兴,“那你不要追我嘛,我一看到你追过来就想跑。”
“为什么?”
“不知道,运动员本能吧。”应小澄拽开他手,整理一下被拽歪的衣服,小声说:“你可以不要那么凶吗?”
“我哪里凶?”
“哪里都凶。”应小澄现在回家了,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更有恃无恐,“你还抓我衣服。”
“不能抓?”
应小澄被噎了一下,小声说:“不能。”
柏浔拉起他的手腕,不怎么温柔地拽着人往回走。应小澄脚步踉跄,想把手挣回来,“我自己走行不行?”
“不行。”
黄狗紧跟着他们,一会儿跑在前,一会儿又跑回来。
风吹着地里的庄稼,应小澄以为自己会被直接拉回去,但柏浔很难预判。他完全没想到自己会被扔到一堵墙上,还没消气的柏浔守着他不让动。
应小澄背靠着墙低下头,能屈能伸,“我跟你道歉好吧,我再不跟你比跑步了。”
柏浔也是第一次领教应小澄的跑步速度,像断了线的风筝使劲飞,谁也追不上。以前的应小澄绝不可能对他这样,一定会让自己能看见他,不会把自己远远丢到身后。
他不禁想起那年秋天在温泉酒店发生过的事情,不管应小澄在后面怎么叫他,他都没有停下等他,也没有回头。那时应小澄也像这样害怕吗?
应该比他更惊慌失措吧。
应小澄没听见他说话,飞快地偷看他一眼,“你是要我在这罚站吗?”
柏浔没有说话,拉着他的手回去了。
-
太阳下山前应禾勇从县城回来。杨娟给他打过电话,他知道应小澄在家。
在柏浔的印象里,应禾勇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话很少,但非常疼爱应小澄。以前去县城很不方便,他每次进城赶集都会给应小澄带好吃的。现在应小澄成为运动员,在外进嘴的东西很严格,很多东西不能吃,他只好提回来一大兜子新鲜蔬菜。东西刚放下就趁着天没黑去王庆家搬折叠床。
晚上吃完饭,两张折叠床就摆在木头桌子旁,应禾勇进了有土炕的屋就没再出来过。
杨娟进出的时候,应小澄从门缝里偷看到,应禾勇在看病历,眉头紧锁的样子像在努力读懂里面的每一个字。似乎在理解儿子到底生了什么病,为什么人看着好好的,却不认得父母了。
农村都睡得早,土炕那屋关了灯,应小澄和柏浔也准备睡了。
躺在折叠床上,应小澄睡意全无,因为心里有歉意。不只对杨娟和应禾勇,也对从前的应小澄。但他实在不知道要怎么去想他根本就不知道的事情。
不知过去多久,他听到柏浔起身。黑暗中,一团漆黑的人影朝他走过来。应小澄躺着一动不动,以为柏浔在梦游,怕惊醒他也不敢出声。
柏浔像木头桩子一样在他的床边站了一会儿,忽然慢慢俯下身,一分不差地在漆黑里亲到他的嘴。
应小澄吓得直接睁眼,怔怔地看着柏浔。
柏浔好像也没想到他是装睡的,怔了一瞬回神,淡淡地说:“我不是偷亲。”
应小澄难以置信地坐起身,“这不是偷亲是什么?”
“只是不想被你知道,我亲的是爱我的小澄,不是你。”
应小澄觉得他很荒谬,“可你现在亲的就是我。”
“我也很遗憾。”柏浔的语气确实充满遗憾,“我根本不想亲你这个小澄。”
应小澄气笑了,用手使劲擦嘴,“我也不想被你亲!”
柏浔个子高,站直身垂眼看人就有那么点居高临下的意思,“快点睡。”
应小澄的心脏抖了下,“你该不会想在我睡着的时候干什么吧?”
“你睡着了就不关你事,是我和他的事。”柏浔坐在他的床侧,还是那带点命令的口吻,“快点睡着。”
第52章
“你在开玩笑吧。”
柏浔没有说话,就这么坐在没灯的黑暗里沉默地看着他。
应小澄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你不打算尊重一下我的意愿吗?”
“所以我在等你睡着。”
“我睡着你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应小澄试图跟他讲道理。
但柏浔常以自我为中心,跟他讲理多数情况下是讲不通的。
“你睡着了是无意识状态,这难道不算尊重了你的意愿?”
应小澄开始怀疑自己听不懂中文,“啊?”
柏浔不满他的反应,微微蹙眉,“我尊重你,你也应该尊重我。”
“……啊?”
“老实睡觉。”柏浔双手按住他的肩膀把人推回折叠床上。
应小澄好像后背长了刺,刚躺下又马上弹起来,“我不睡了。”
“为什么?”
“我不敢睡。”应小澄胳膊肘拱了拱柏浔,“你回你床上去坐。”
柏浔不动,“我要坐在这里。”
“我不要你坐在这,请你走开。”
柏浔这辈子第一次被人赶,还是应小澄赶的。很明显能听出他的语气里有不加掩饰的不高兴。
柏浔有些无措地起身,蹙着的眉头并未松开,“我的意愿就不需要尊重?”
应小澄一时无话可说,差点把自己憋住了,“你就不能忍到我记忆恢复吗?”
他不像以前的应小澄那样喜欢柏浔,没有记忆和经历,情感就得不到支撑。光有一张皮,什么都是空的。
柏浔应该也是考虑到现在的应小澄不喜欢他,才会想到等他睡着再亲近应小澄。老实说,从他的角度出发,这看似荒谬的逻辑还是有让人理解的空间。应小澄也不是不明白他的意思,只是心里那一关过不去。
“我为什么要忍?”
“就当为了应小澄。”
柏浔不语。
尽管四周一片漆黑,但应小澄还是感觉自己看到了他脸上的不乐意。仿佛这是多大的委屈。
“那你都告诉我你要趁我睡着了对我做点什么,我还怎么睡得着呢?”应小澄的闷气找不到地方发,觉得自己很多余,好像凭空出现插进这两个人中间。可问题又不是他自己愿意这样的。
“所以你是失眠了?”
应小澄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肩膀都垮了,“我的重点不是这个吧。”
“我应该告诉过你应小澄是我的。”
应小澄已经在破罐破摔的边缘,“你确实这么说过。”
“你只是失忆了,你们是同一个人。”
“……对。”
“那有什么不可以?”
应小澄张了张嘴,“我不喜欢你。”
柏浔心口被扎了一针,扭头转身回到自己的折叠床。
应小澄看着黑暗中柏浔没那么清晰的身影,突然过意不去,“那个,但是我也不讨厌你。”
柏浔已经躺下了,还侧过身体背对他。
应小澄等了一会儿,不见他有任何反应才重新躺下。可受过惊吓的心脏一时间还没有完全平复下来,他仍然睡意全无,甚至变得比刚才更精神,嘴唇好像还能回忆起柏浔的温度。
那一亲特别快,他现在才有时间惊讶一下,原来柏浔的嘴唇那么柔软。虽然他经常冷冰冰地说话,但嘴巴确实不是冰的。
看着柏浔一动不动的背影,应小澄忍不住反省自己刚才是不是说得太过分了。毕竟不管怎么说,柏浔跟应小澄都是名正言顺的一对,他用应小澄的身体对人家男朋友说我不喜欢你,这样会不会不太好?
可要不这么说,柏浔哪里肯放弃。又有谁说得准他到底会趁他睡着做点什么。
应小澄在心里叹了一口气,闭起眼睛酝酿睡意。
他以为自己睡不着,但这次睡意袭来特别快。可能是因为受了惊吓,心情又大起大落的。他跌入梦乡,做了一个有些奇怪的梦。
这个梦很真实,他都觉得不是梦了。
梦里他和柏浔还是小孩儿,背着小小的书袋,手拉着手走在茫茫的山路里。没花没草只有一望无际的荒原和石头。
天空异常广阔,没有城市的高楼和灯光,天上的星星也无处藏匿,流淌成一条静静的银河。他看到幼年的自己紧紧牵着幼年的柏浔,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
他不知道他们要去哪儿,只是望着那两个小小的背影,尤其卷毛的那个,他第一次有这种冲动。
“心心……”
那被小时候的他牵着的小卷毛好像听见了,竟然停下来回头看他。漆黑的眼睛是和年龄不相符的冷淡,仿佛谁也没有放在眼里。可他牵着另一个男孩儿的手明明那样紧,好像谁也分不开。
小卷毛看了他一眼又回过头了。
应小澄控制不住自己,又叫了他一声,“心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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