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小澄听得左耳进右耳出,开始玩蚂蚁了。他玩得正高兴,突然发现有人过来了。
王庆正想用自己最宝贝的玻璃弹珠忽悠大家帮忙,就看见最边上的应小澄像猴儿一样蹿出去,跑向明显只是路过的两个人。
这两人里有一个他认得,是路宝华的妻子王素芬。王素芬牵在手里那个孩子他从没见过,但应小澄明显认识,因为不过一眨眼他已经跑到人家跟前去了。
“心心,来和我们一起玩吗?”应小澄热情得像一团火,很自然地牵起路心的手,“你当大王。”
王庆很生气,“喂!”
但路心很用力抽回自己的手,一言不发,目光冰冷。
应小澄怔了一下,并不生气,只是被挣开的那只手好像被拒绝了还是很想牵他,又伸向路心。
路心手臂一动,把自己的手藏在背后,应小澄就牵不到了。
王素芬看着性格冷漠孤僻的路心,在心里叹了气,脸上挤出笑安慰应小澄,“小澄,我们现在要去心心的外婆家,下次再一起玩吧。”
应小澄也笑,眉眼弯弯地点头。
王素芬和路心走后,王庆几个孩子才围过来,疑惑路心为什么生得那么白,比他们这些祖祖辈辈都生活在雪山下的人更像是雪山的孩子。不解路心为什么明显是个男孩,又漂亮得不像个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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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素芬娘家就在水阳村,父亲过世得早,母亲没有选择改嫁,穷苦地活了一辈子才给女儿寻一门亲事,把儿子送去县城打工。
王素芬出嫁早,但肚子迟迟没有动静,一年一年地等,最终等到县城医院确定他们夫妻不会有孩子。
宛如晴天霹雳的噩耗险些将这个家击垮了,绝望中是王素芬在县城打工的哥哥给他们出了个主意,生不出就买一个。
这样的事在水阳村不新鲜,村里就有人是从其他村抱来的,穷苦人家孩子生的多又养不起,就会把孩子送给别家养。
如今这种事不多见了,即使要送出去也多是女儿,不会把儿子送出去。
王素芬和路宝华只想要儿子,捏着攒好的钱一天天等,等了快两年,王素芬在县城的兄弟才传来消息。机会难得,那人待两天就会离开。
去县城的前一晚,夫妻俩兴奋得一夜没睡,天刚亮就出发去县城,见了卖家。
当时卖家手里只剩下三个孩子,一个男孩两个女孩。男孩是最大的,快八岁了,但模样生得极好。王素芬第一眼就特别喜欢,根本挪不开眼睛。
按理这样漂亮的孩子,卖家出价不会低。当时也确实如此,他们带来的钱不够。
可不知道为什么,卖家知道他们带的钱不多后,问他们从哪里来,听完让他们拿出身上所有钱,男孩就能跟他们回家了。
回村的路上,夫妻俩都觉得这事透着说不出的蹊跷,尤其这孩子长得就不像普通人家的孩子,但终于有儿子的喜悦没多久彻底战胜不安,卖家好像着急出手的样子也被完全忽略了。
去县城前,路宝华早早就给儿子取好名字,路心,心爱的心。
路心在卖家手里应该被饿了很久,给他锅盔他吃得很急,差点噎着也没放下,只是好不容易吃到的食物,当晚又全吐干净了。
王素芬牵着路心走进母亲家,风吹日晒的土坯房墙壁坑坑洼洼,院里长年晒着玉米,角落堆着陈旧的农具。
“妈,我带心心过来看你。”
年过五十的老妇人慢慢走出来,笑得满脸褶子。家里穷,没有孩子爱吃的,老妇人把两张皱巴巴的毛票塞在路心手里,让他拿好,去小卖部买糖吃。
老人一点心意,王素芬拦了一下没拦过就不管了,坐在小板凳上,搂着路心和母亲话家常。
母女聊了一会儿天,老人担忧的目光再也藏不住地落在路心身上,长长地叹了一声气,“他叫过你们爸妈没有?”
王素芬没有回答,用手摸了摸路心微卷的黑发。
“你们就放他这样,一句话也不说?”
王素芬勉强笑了笑,“宝华说孩子刚来,等以后有感情了,自然就想说话了。”
老人已经开始担心他们被人骗了,“该不会就是个哑巴?”
王素芬显然也有这个忧虑,沉默地摸了摸路心的喉咙。买到儿子的喜悦随着发现路心性格冷漠孤僻,和从没听见他说一句话逐渐冷却成怀疑。当初那个卖家的态度如今也是越想越可疑,难不成真买回来一个哑巴儿子?
太阳下山前,王素芬该回去烧饭了。
回家的路上,她牵着路心去村里的小卖部,窄窄的铺子窝囊地缩在一个小窗口里,窗口边挂满黄黄绿绿的火鞭糖。
王素芬抱起路心让他自己选,但路心看到这些糖的反应一点也不像个孩子,一双乌黑的眼睛从始至终冰冷疏离。
小卖部的老板是个中年男人,也是头一回瞧见路心。村子里不管什么消息都传得快,没见过他也知道这孩子就是路家夫妇从县城买来的儿子。
他从边上挂满一串的火鞭糖摘了一个下来,“宝华有福,这孩子生得可真攒劲。”
绿色的火鞭糖已经送到路心手边了,他却只盯着老板看。
王素芬连忙放下路心,接过火鞭糖,又买了包甘草杏,赔笑脸,“孩子怕生。”
小卖部老板摆摆手,并未计较。
回到家,路心一进门就挣开王素芬的手,爬上土炕,又和平常一样缩在角落。
没有人知道那个位置到底有什么特别,路心只喜欢待在那里。
买来的甘草杏和火鞭糖无人关心。王素芬坐在土炕边,忧愁地看了会儿并不给她正脸的路心,最后深深叹了一口气,出去做吃的。
太阳落山后,下田农耕的人趁着最后一点天光回家。
天黑得很快,王素芬要等屋子黑得看不见了才会点起煤油灯。
小小一簇火苗照亮一方土炕,晚饭吃的是锅盔和小咸菜,只有路心喝的是小米粥。
吃过晚饭,院子里突然又传来某个小孩儿熟悉的糯米嗓,每个字都比别人拉得长一些。
“心心,快开门。”
路宝华走了出去,不一会儿应小澄就跑进来,手里抓着一根又长又直的小木棍,怀里抱着一个生锈生得看不出原来是什么样的铝盒。
他又来献宝了。
不光把小木棍送给路心,还有铝盒里装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几颗玻璃弹珠,一把弹弓,砸扁的酒瓶盖,木头做的陀螺。
这些可都是他的宝贝。
应小澄很舍不得,但他已经决定了要把这些宝贝都送给路心。
“心心,这些是我最喜欢的,全部送给你。”
应小澄把铝盒连同小木棍一起推到路心手边,极黑极亮的眼睛就属笑起来的时候最讨人喜欢,眼睛弯弯像两枚月牙儿。
在路心冰冷的注视中,他热情宽容,好像永远也不会生气难过,就像白天那样主动牵起他的手,“心心,你和我玩,你可以一直当大王。”
可路心也像白天那样,用力抽回自己的手,推开应小澄送来的宝贝。
应小澄摸下土炕,把掉地上的小木棍捡起来,被路心嫌弃的铝盒也抱回怀里,转身走了出去。
路宝华拿起那包没人关心的甘草杏正想追出去,没想到应小澄又跑了回来,这次他人没进来,只有一个脑袋伸进门里,对路心说:“心心,我明天给你做一把新弹弓,我们一起玩。”
说完脑袋一缩跑走了,两条小短腿倒腾得飞快。路宝华手里那包甘草杏都没能给他。
第3章
应小澄自己的弹弓是应禾勇给他做的,那天父子俩走遍村子才从一棵树上找到合适的枝桠,砍去多余部分,削掉树皮,绑扎皮筋。
村里稍微大点的孩子都会自己制作弹弓。应小澄没有自己动手做过,但他还记得应禾勇是怎么做的。
第二天一早,应禾勇吃过早饭下田,应小澄紧随其后出门。要是平常应小澄一定会跟到田里,但今天应禾勇都走到阡陌了,也没看见应小澄追过来。
现在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村里光秃秃的树木也在缓慢抽绿。
应小澄平时就没少在村子里野,哪有合适的树木他门儿清。两条小腿虽然短,但倒腾起来一点也不慢。
那天村子里,几乎人人都瞧见了应家那小猴儿到处跑,跑得灰头土脸的再拽一根枝桠回家。
杨娟在厨房忙,他在院子里忙,翻出应禾勇备耕修农具时用过的工具。小小的人儿手心也小小,抓稳了刀柄,却没有力气切除枝桠多余部分,用力得小脸龇牙咧嘴。
杨娟走出来看见了,吓得脸色发白,上前夺了应小澄手里的刀,另一只手照着应小澄的屁股重重打了两下。
应小澄被打疼了,嘴巴瘪一下但没哭,手捂屁股跟在杨娟身后求饶,“我错了,我不敢了。”
杨娟沉着脸并不理他。
“我想给心心做一把新弹弓。”应小澄自己揉了两下屁股,“等我做好了,他就会跟我玩了。”
杨娟缓和了脸色,“那你也不能自己拿刀,切到手怎么办?”
应小澄软绵绵的声音拉得长长的,“我再也不敢了。”
杨娟这才消气,放下刀意思意思给应小澄揉两下屁股,问他地上的枝桠要切掉哪些。
有杨娟帮忙,弹弓形状很快出来了,粗糙的树皮被削去,接下来是绑扎皮筋。不危险的事杨娟放回给应小澄自己做。
等应禾勇下田回来,简易弹弓已经做好了。应禾勇能帮忙的就是加固一下弹弓皮筋,修整打磨边缘。他的手巧,不止应小澄的弹弓和木头陀螺是他亲手做的,连别家农具坏了不会修,也是找他帮忙。
新弹弓刚做好,应小澄已经迫不及待地跑隔壁献宝。应禾勇借着将暗未暗的天光收拾一片狼藉的院子。
杨娟坐在小凳上,正把面盆里蒸熟捣碎的洋芋搓成丸子。她不知想到什么,笑着摇摇头,对丈夫说:“也不知道小澄怎么就那么喜欢宝华孩子,人家不跟他玩,他还天天想着要跟人交朋友。”
应禾勇听了也笑,但没说什么。他性子极闷,是村里出了名的闷葫芦,只有杨娟和应小澄不会嫌他闷。
提到路心,杨娟声音突然变得极小,险些听不见,“我听人说,那孩子不说话。”
水阳村没有秘密,谁家早上有点长短,到晚上就差不多传遍了,谁家都一样。
路宝华买回来的儿子好像是哑巴,这事在村里聋子都快知道了。人多嘴杂,闲言碎语,说什么的都有。
杨娟叹了一口气,“也不知道能不能治,好好的孩子,多可怜。”
应禾勇不知说什么好,点头嗯了一声。
搓完洋芋丸子,天也快黑透了。杨娟端起面盆回屋,应禾勇拿起小凳也跟进屋。
不一会儿,上隔壁献宝的应小澄跑回来。
杨娟抽空看了他一眼,“怎么又拿回来了?”
本该已经送出去的新弹弓还在应小澄手里,一看便知路心没要。
应小澄找出自己的宝贝铝盒,把新弹弓收好,说:“先放在我这,他想玩了我再拿出来给他。”
杨娟端来晚饭要吃的主食锅盔,借煤油灯看清应小澄的脸,见他弹弓送不出去还乐呵呵的,一点没放在心上,忍不住笑着问:“你就那么想跟心心玩?”
应小澄点头。
杨娟好奇:“为什么?”
“他好看。”
杨娟更觉好笑,“就因为人家好看?”
“还有他不说话,再没人跟他玩,他不就变成石头了吗?”应小澄说。
杨娟没想到会听见这样的话,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摸了摸儿子的头顶,看着他映了烛火的眼睛,自己生的也觉得稀奇,“你这小脑袋瓜一天到晚装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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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耕农忙,青年壮年,年过五十的都忙着下田。
等学校开学,村里的孩子都上学去了。除了年龄特别小的,满七岁没学上的大概只有路心。
应小澄天没亮就和村里的孩子一起出发,翻山越岭,走两个多小时才能到这方圆百里唯一的一所学校。
应小澄不在,路心确实清静不少。
气温日渐暖和,手脚不再觉得冰冷,他也慢慢离开了总待的土炕,那是这间这屋子最暖和的地方了。
那对夫妻不常带他出门,偶尔出去,也一定是去看望老人。
他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但能看出天然的崇山峻岭,也不难推测想要离开这里,一定困难重重。
他慢慢走出屋子,王素芬就在院子里,正在缝什么东西。
发觉有人出来,王素芬抬起脸微怔一瞬,很快脸上又露出一个还算好看的笑,伸手拉过另一张小凳,拍拍凳子,招手说:“心心快过来。”
路心看了她一会儿,慢慢走过去坐下。
王素芬激动得心跳异常快,拿起手上正在缝的东西给路心看,“妈在给你纳鞋底,绣一只小老虎,喜欢吗?”
路心冷冷扫一眼,并不作答。
王素芬已经开始习惯他的冷漠,更不用说她此时满心欢喜,这是路心第一次主动走出屋子,还乖乖坐在她边上,陪她晒太阳,纳鞋底。她被这种突然又陌生的情绪熏红了眼睛,视线已经被泪水模糊不清了。
路心并不关心她的眼泪,视线落点是远方的雪山。
之前仅有的几次出门他就注意到了,那座不知名的雪山遥远巍峨,有一种说不出的神性。
那天他在院子待了很长时间,太阳晒够了就回屋。
傍晚路宝华下田回来,王素芬激动地拉着他说了白天的事情,路宝华像看到希望一样,整个晚上目光都没从路心身上挪开过。
之后的几天,路心晒太阳的地方从院子挪到了门外,因为他发现站在房子外,能更清楚地看见雪山。
自从他开始走出路家的土坯房后,走路家门前那条路的村民忽然多起来。
这些人每次经过,都会好好看一眼路心,看这出了名的小哑巴每天坐在小凳上,面朝雪山晒太阳。
私下里,那些讨论路家的声音更热闹了,依然说什么的都有。
王素芬虽然疑惑,但从来没有阻拦过,有时日头过大了才会叫路心早点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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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小澄每天忙着和小伙伴们翻山路上学,出门的时候天还没亮,回来时天都黑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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