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今方敬远竟然和商别意失踪的案子有了关联,看上去,像是摇身一变成了两个杀手的上级。
只能怪冤家路窄,还真是他自己上赶着送死来了。
“你看不惯我,找人行刺也合情合理。可你绑架商别意又是为什么?你说‘受人之托’,又是受谁之托,他为什么要和商别意过不去,又为什么要找你来合作?”
“我可没有义务给你答疑解惑。好了,时候不早,快些动手吧。”
方敬远一边说着,背过身去,抬手摆了摆:“倾少侠,也许你想做英雄,但在这世道,长命的从来不是什么英雄。”
九万里应声拔/出了刀,又被五十弦伸手挡下。
“师姐!这是雇主的意思,你还要保他?!”
五十弦的指腹摩挲刀柄,静静端详着“接应人”的眉目:“我说这次任务酬劳这么丰厚,原来是方公子的手笔,这赏金都快买下半个天越门了罢?”
方敬远冷下神色:“这就不是该你们打听的了。现在认可了我是雇主,雇主的命令,你们都不听吗?”
“‘命令’自然是要听的,毕竟是叫动了我的天字号密令。”
五十弦闭目片刻,看向身旁看似镇静,实则目露懊悔,正在偷偷瞄她脸色的凤曲。
明月刀弹出半寸,刺眼的雪光照得凤曲禁不住闭眼。
九万里也睁大了眼睛,迫不及待等她正式出刀。
抛开吊儿郎当的做派不论,五十弦是他们这一代最优秀的杀手,是他引以为傲的师姐。
他就知道,虽然这倾凤曲长得确实妖艳,但师姐才不可能懈怠任务。一直以来,五十弦只要出刀,就没有不收人命的道理。
五十弦长长地叹息一声:“——我其实,真的很讨厌暴力啊。”
飒飒风动。
凤曲感到了扑面而来的、凌冽的冷风。
这是何等稠密的杀气!
简直铺天盖地,犹如罗网。
凤曲双腿一软,好像被鬼魅缠身,前所未有地认识到何为悬殊。
没有阿珉,他在这里根本寸步难行。
“噗——”
连一声惨叫都没有,冷风之后,就是浇脸的、滚烫的淋漓鲜血。
可他预料中的疼痛没有传来,倒是眼前鲜红一片,凤曲懵懵睁开了眼。
震落眼睫上的血滴,一颗人头骨碌碌从他脚边滚远。
刚才还生龙活虎、精神昂扬的方敬远,此刻拖着一地的血,目眦欲裂,远远瞪视他们。
凤曲感到身上大片的衣衫都被鲜血泼湿,风一吹,他禁不住发抖:“开、开玩笑吧……为什么……是杀他?”
“英雄不长命,小人就该长命不成?”
灯下,五十弦低首擦刀。
笑音和夜风一起飘到凤曲的耳边:
“——贱命不过三两九,孰敢同我论酒钱?”
巧笑嫣然、活泼健谈的少女,此刻和那道血淋淋的背影融在了一起。
一片鸦羽从她袖中滑落,轻飘飘坠在方敬远残缺的尸身。
这里,是且去岛外,残酷而糜丽的江湖。
第025章 两相持
明月刀的使用时间到了,五十弦的手上自然而然不见了那副双刀。
九万里识趣地没有多问,他们知道,师姐的刀比她本人还要来无影去无踪,阁主也说,只要师姐没有违背禁令,什么刀啊剑的都随她去。
但凤曲就没那么识趣了。
他在原地僵了很久,手脚都失去温度,只能听到聒噪的心跳。
恐惧感空前强烈,凤曲既不理解明月刀去了哪里,也不理解五十弦为什么是杀方敬远而非杀他。
五十弦看了过来:“我说,难道你是真的没有武功?”
凤曲沉默着不做声色。
五十弦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看上去很是无奈:“啊啊,烦死了,你怎么会没有武功?还是说你可怜我,不想和我动手?你反抗啊,你还手啊,我应该打不过你才对!”
“……”
“不说也行,我就当boss大人是有什么旧伤,不能跟我动手好了。”
凤曲不敢回答,只好小声转移话题:“那,少侠,你的刀呢?”
五十弦睁着眼睛扯谎:“沾血晦气,丢了。”
“那……为什么是方敬远……”
“再问下去,我真的会杀了你哦——就算你是大boss。”
凤曲不吱声了,虽然他也没听懂什么是“大博思”。
三个人里,只有他劈头盖脸被浇了一身的血,要说晦气,没人比他更晦气。
可要说凄惨,当然是此刻身首异处的方敬远最为凄惨。
“把人头带上。”五十弦说完,自顾自走进了巷子。
留下凤曲和九万里面面相觑,九万里猛地变色:“你看什么看!当然是你带了,当心我削你!”
凤曲:“……”
凤曲指指人中处:“你先把鼻血擦擦?”
阿珉都给他踹得快破相了,亏这小孩还这么活蹦乱跳。
九万里脸上一红,不搭理他,夺步跑进巷子追五十弦去了。至于方敬远的身体和脑袋,自然是丢在了原地,任由凤曲抉择。
凤曲在原地僵了一阵,时而看向巷子,时而看向方敬远,终究还是叹息一声。
他从衣角撕了一大块布下来,把方敬远的脑袋囫囵一裹,搂在怀里跟进了巷子。
巷子里只有他们三人的脚步。
脚步声反复回响,听不清远近,凤曲低着脑袋快走,没一会儿就撞上了九万里。
九万里被他撞得发疼,恶狠狠骂道:“没长眼睛啊?”
“是啊。”凤曲答,“我怕黑,跟上你们才安心。”
九万里反问:“跟上我们?你不怕我给你一刀?”
“你师姐不让你杀我。”
“我又不听她的,我想杀谁就杀谁。”
“那你就杀我好了。”
“……我才懒得,杀了你谁来抱这丑不拉几的脑袋。”
凤曲压低了声音发笑,没忍住抬手摸了摸九万里的发顶。
九万里果然一点就炸:“脏死了!别碰我!”
“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杀春生呢?他和你年纪也差不多,难道你动手时不觉得……”
“婆婆妈妈的,你哪来这么多话?!杀了就杀了,我们生来就是刺客,自己都朝不保夕,可没你那闲工夫替别人操心!”
“………是这样吗?那你的雇主为什么要和一个孩子过不去?”
“那关我什么事?我只要拿钱干活,不然我就要饿死。”
九万里翻着白眼嘟囔几句,凤曲听不清他说什么,只是感觉到衣服被人往左边拐弯的方向一拽,躲开了差点撞上的墙。
“看得出来你是真没长眼睛。”九万里说,“要跟就跟紧点,这巷子里走着的鬼比人还多,当心来个小鬼把你脑袋啃了。”
凤曲失笑,心中却有些怅然。
方敬远就这么轻易地消失了。或许会有人为他复仇,可方敬远再也回不来,就在那么几句言谈之间,一条生命无缘无故地、无人在意地不见了。
而九万里,这个和春生、吹玉,还有二师弟江容都年岁相仿的孩子——他就这么旁观着,表情没有一丝变化。
他不觉得九万里年纪轻轻就喊打喊杀是一种“飒爽”,正相反,看到这么年轻的孩子过早地卷进江湖,凤曲只觉得世道残酷。
但不等他多说什么,前方五十弦似乎叫了他们一声,九万里也加速追上去。
紧跟着,凤曲绕过一道弯,看到了被堵塞的巷子,和断墙下意识混沌的商别意。
他被人捆住了手脚,丢在干草垛上,肤色病白、形容憔悴。
在那身靛蓝色锦袍的衬托下,商别意宛如一块蒙尘美玉,脆弱得让人揪心。
凤曲来不及高兴,又见五十弦冷脸抬起手来:“刀。”
九万里毫不质疑地送上了自己的刀。
五十弦伸手接刀,凤曲急忙上前抓她手腕:“等等,为什么——”
“这是雇主的意思,别怪我们,我们是奉命行事。”五十弦一边说着,手腕微微一挣,轻易摆脱了凤曲。
凤曲心知自己不是五十弦的对手,可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商别意挨刀。
眼见五十弦就要动手,凤曲心下一横,展臂挡在五十弦和商别意之间,硬着头皮乞求:
“你们不是都杀了方敬远吗?他不是雇主的话,原本的雇主是要什么呢?要钱吗?把商公子还给凤仪山庄,还能有谁比他们更有钱?”
五十弦露齿一笑:“空头支票达咩,老娘只收现金。”
凤曲听不懂什么“空头支票”和“达咩”,但隐约听懂了她的意思是要现钱。
“我有我有,我都给你,放他一条活路吧。”
五十弦微一挑眉:“还真有?有多少?”
凤曲当真把全身上下摸了个遍,苦着脸试探着问:“……三两银子?”
五十弦:“……”
五十弦擦了擦刀:“好宝宝,来,姐姐再给你洗个热血澡。”
她的动作何其熟练,凤曲还想说些什么,那把刀已经近到他的跟前。
好像眨一眨眼,眼睫就会被锋利的刀光无声斩落。
凤曲吓得紧闭起眼,脸色苍白、抖若筛糠,脚下却寸步未让。
“你让开啊,你不是有隐疾没法动手吗?你会被我师姐砍死的!”九万里急得上前拖拽,而五十弦收敛了先前的笑容,擎刀诘问:“倾凤曲,你真的不怕死吗?”
感受到三人的动静,连商别意也微微睁开眼睛。
他病得昏沉,但还是强打起精神:“……少侠,连你也被我连累了吗?”
在他开口之后,五十弦和九万里都没了声音。
凤曲按下惧意,努力撑起笑容回头看他:“没啊、没有。不是连累,是我自愿的,商公子,你受伤了吗?我带了伤药,你等我找一下。”
“玩笑就到此为止了。”
刀在空中挽了一记刀花,五十弦低眼收刀,扎成高马尾的长发随风飘扬。
她啪地打响响指,手里莫名多了一捆绳子,凤曲刚放下方敬远的脑袋,在袖袋里掏摸伤药,就这样被五十弦提着绳子,三两下绑住手脚。
“……咦?”
五十弦在他脚踝处一踢,凤曲顿时失重后仰,一屁股倒在干草垛上,紧邻着商别意。
装药的陶瓷瓶骨碌碌滚出老远,被九万里伸脚截住,五十弦道:“你把巷口守住,我去给天越门送信。”
凤曲挣扎着问:“你要送什么信?你们要把我们怎么办?”
这里是瑶城已经废弃的死胡同,入口只有一个,且没有出口。
临近郊野,除了乞丐酒徒,鲜少有人造访此处。
如果九万里去把巷口守住,凤曲怀疑他们甚至能活活饿死。
但五十弦没有理他,只是把凤曲的剑塞给九万里,自顾自扬长而去。
九万里把凤曲的药丢了回去,眼神在他和商别意之间飘一会儿,沉默地低下头,抱着剑也走了。
巷子里只剩凤曲和迷迷糊糊的商别意,以及被九万里丢在一边的方敬远的脑袋。
大概是九万里故意整他,方敬远怒目圆瞪的眼睛还盯着凤曲的方向,直看得凤曲毛骨悚然,在心里叫了半天“阿珉”。
然而阿珉还是没醒。
凤曲还注意到,商别意的确比他可怜多了。
他已经被绑了一宿,手腕上的红痕刺眼至极,嘴唇也干燥不已。
可即便潦倒到这种地步,商公子还是不愧他光风霁月的美名。在肮脏混乱的巷子里,商别意依然有一种病梅似的美感。
而且靠近了他,那股清心宁神的冷香就更明显了。
“……唔,少侠?”或许是凤曲的视线太过炙热,商别意缓缓睁开了眼,对他微笑,“你还好吗?”
凤曲一惊:“这话应该我问才是,商公子您……”
“无妨,他俩算是比较温和的刺客。”
“这样还算比较温和……总之,您身体有哪不舒服吗?”
商别意轻轻一笑:“我很好。倒是少侠,无端受我拖累,连剑都被他们拿走,有没有受伤?”
凤曲还是头一次见这么温柔亲切的人,立刻理解了瑶城上下为何都这么爱戴商别意。
光是听他说话,都像踩在云朵上一样舒服,更别提被他关心,这能让任何人都情不自禁地飘飘然。
“我没事,剑也没事,总能拿回来的。您别叫我‘少侠’了,我叫凤曲,之前就在您‘吟荷居’的隔壁。”
“我当然记得。那么凤曲也别再称呼‘您’了,凤仪山庄商别意,久闻‘凤曲’的大名……”商别意的笑容更加温和,“很好听的名字,所以早早记得深刻。你就叫我‘别意’,好吗?”
这话说得凤曲有点脸红。
从前谁对他说久仰大名,紧跟着的都是对且去岛、对倾五岳的赞美,从来没有人说什么“名字好听”、什么“记得深刻”。
说来奇怪,商别意的长相其实不如商吹玉那么惊艳。
单论姿容,商别意只能说是中上;可论及气质,凤曲又觉得生平所历,没有一个比得上商别意这样亲切温柔。
“是,别意。”凤曲找回理智,低声问,“你还记得自己怎么到这儿来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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