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随一身黢黑,挡住身后另外两个黝黑的人影:“是朋友。”
祝晴止有些奇怪,本想追问,但见
一向爱笑的叶随破天荒地板着脸,而且极其谨慎地看了看祝晴止的身后:“你一个人?”
“当然是一个人,倾凤曲在天笑山邀战众人,现在有点武功的都去天笑山护阵……”
祝晴止面色微变,“对了,我还有事问你,那日你带他去刑部看谢昨秋,真的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吗?”
叶随两眼亮晶晶地看她:“怎么了?”
“刑部前段时间传说闹鬼,说总有莫名其妙的脚步声出现在天牢里。所以不少狱差都吓到了,巡逻时都不用心。
“特别是你走之后没什么人管谢昨秋,平日送饭都送一顿忘一顿,居然今早才有人来报,说谢昨秋死了,绑在那儿的是一具面部已经肿胀,根本看不清长相的尸体。”
“啊……”
“我还来不及报给陛下,派了仵作去看死因和时辰。真是怪了,好好一个人突然死了不说,竟然这么快就变了模样。”
叶随的表情却越来越奇怪:“完了,这要是让陛下知道,我不就死定了吗?”
“你说什么?”
“你先说完,你刚才又是做什么去了?”
祝晴止犹豫片刻,还是如实道:“陛下派我去取一件宝物。那个地址她只告诉了我和倾凤曲,而且这些天我们一直盯着倾凤曲,看他一直没去盗取,才放心让我去拿。但是……”
“但是,宝物不见了。”
祝晴止的呼吸微沉:“以你之见,会是倾凤曲吗?”
叶随深吸一口气,握着祝晴止的手更紧了些。
他本来就是市坊小民、一介盗贼,如果不是祝晴止选中了他,叶随自知下辈子也不会有现在这么煊赫的时刻。
若不是因为这个,他根本不会回来朝都。
艰难地下定决心,叶随道:“是倾凤曲,也不是倾凤曲。他恐怕是用了‘瞒天过海’的一招。”
祝晴止睁大眼睛:“什么意思?”
叶随默然许久,让出半步。
祝晴止终于看清,在他背后一直抵着一把亮闪闪的匕首。而那两个穿着帷帽不发一言的男人终于露出了脸庞。
持着匕首的男人已是中年,星白的鬓发随风飘逸,都掩不住他鹰隼一般锋利的眸子。
男人对祝晴止咧嘴一笑,匕首一转,指向了她的咽喉:“祝小姐,久仰大名。”
“你……康戟?!”
祝晴止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退后半步。
她不敢相信叶随就这样背叛了自己和天子,一时间甚至连怨怼都来不及生出。
另一个人也缓缓抬起头,那张脸上伤疤斑驳,可还是看得出原本的容貌。
祝晴止只望了一眼,更大的错愕立即席卷了她——
“陛下?!”
-
莫饮剑不知道自己是哪句话踩到了有栖川野的尾巴,他忽然间掉头冲向了山上。
而在有栖川野之后,莫饮剑僵了数息,也拔腿跟上前去,甚至跑得比有栖川野还要着急。
他们原本都默契地回避着那个陌生的倾凤曲——在“死”字出口之前。
他会死吗?
倾凤曲?
那个毋庸置疑的天下第一,已经造下无数杀孽的倾凤曲?
春雷茂密,隐隐而频频。又似殷殷耳语,细细而绵绵。
一阵风雨,浅浅切切,远远近近。
数面剑光,灿灿煌煌,明明灭灭。
正午悬日,映照万林。
华子邈退下阵来,持剑的虎口痛到发麻。注视着高处岿然不动的那个人影,他的后牙磨了数遍,再也忍不住汹涌的哭腔:
“倾凤曲,你说好会去常山找我,你怎么可以骗人!”
周遭众人的面上俱是隐痛,却见得剑光倏起倏灭,伺机而动的张云岳也被一剑扫落,跌下台阶。
这已经是败下的第二十七人。
楚扬灵正要上前,但被邱榭一压。后者叹息着扶剑而起,曹瑜和明雪昭同时望了过来:“邱兄……”
“没事,我知道,再拖一点时间就好。”邱榭道。
楚扬灵恼道:“你能拖什么时间,让我去。”
但邱榭执着地压着她,大步流星地登阶上前。
凤曲所在的“山巅”,乃是一方至高的石台。
石台长宽都只十寸左右,将将容纳一人站立,每每有人登台,就会被凤曲击落。石台上还残留着旧时雷电轰过的焦痕,过去数年,依旧惨烈惊人。
“其实,‘盟主大比’这个东西,从一开始我就觉得荒唐。”
邱榭笑眯眯地,一边走着,一边诉说,“世上门派云集,豪杰侠士不胜枚举,管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就不容易,哪有心思管别人家的破事。”
“来参加‘盟主大比’的人,与其说是管别人的事,也只是想实现自己的目的。
“我是为了找师妹,我师妹是为了沈大人的旧案,曹瑜雪昭和阿绫也是为了十方会的名声……子邈么,他更简单,只是找个理由下山玩玩罢了。
“当我听说连你也是为了倾岛主的蛊,愚兄更是心安理得。这世道哪有那么多的英雄,顺手为之,已是大善。”
他越走越近,笑容越来越大。
面对他自言自语一般的叙说,凤曲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到底谁会在意所有人的事?到底谁会为了所有人奋不顾身?到底谁会把自己置身在所有人之后?
“——那样的人,是不是远在天边?”
“……”
四下响起困惑的私语,而邱榭点到即止,缓缓拔出佩剑:“我失言了,都只是一点猜测,青剑客,可别往心里去啊。”
扶摇剑也缓慢指向了他,迎着邱榭毫无瑕疵的笑脸,楚扬灵的骂声忍无可忍:
“倾凤曲!你到底是真疯还是假疯?我们当初帮你救且去岛,帮你逼退侯英侯顺,我们那么相信你,敬你是英雄——”
邱榭的剑抖了一下。
扶摇剑却稳如往常。
邱榭失笑地偏了偏头:“好吧,我还是赌错了吗?”
毕竟倾凤曲的动机是所有人心中的疑云,邱榭也只是凭着直觉猜测一二。
意识到凤曲没有留情的意思,他的眼中也流露出些许遗憾,不禁叹息一声,举剑严阵以待。
然而,就在扶摇剑即将刺向他的瞬息,一支箭矢破空而来,一路曳风,撞开了笔直的剑锋。
一声琴铮,恍如雷动。
人群席下,一滴冷汗坠上琴木,抚琴的琴客神情肃穆。
似乎感受到某人的目光正跨越众人凝在自己的身上,商吹玉极尽缓慢地抬起了头。
在他身后,莫饮剑和有栖川野终于赶到。
一张白石棋局轰地压在一旁,更闻重重铃响,四面游来的蛇与尸群拥着几道人影。花游笑摇罢铃铛,护着的两人跳出尸体的庇护,各举一幅书画。
正是气喘吁吁的慕容麟和谢昨秋二人。
而在商吹玉的指下,凤鸾戏日的图腾盘踞琴上。
琴音厚重而飘渺。
所有人都为这仙乐一般的琴音侧目,少年的嗓音却比琴声更沉更冷:
“学生万死,愿为老师‘正音’。”
第147章 太常令
在凤曲拔剑之前,率先袭来的是有栖川信的刀。
他几乎毫不犹豫攻向了商吹玉,那张琴过目难忘,显然就是他们噩梦里经久不去的“九天遗音”。
然而他的刀不及迫近,人海重重已经自发地争挡上前。
有栖川信带来的扶桑亲卫也不含糊,高声呐喊着晦涩的语言齐涌而上。
双方人马一时战作一团,凤曲拔剑欲上,脚踝处却被一截绸缎纠缠。一阵“果然如此”的唏嘘漫上心尖,有栖川绫严峻的面孔迫在眼前。
她低沉道:“得罪了。”
凤曲眼神微凝,反身把人一拧,有栖川绫的匕首不等靠近就被凤曲卸下,滚了一地,再也碰不到。
眼尖的人一眼瞥到,意识到凤曲似乎仍在己方,正要欢呼,却见凤曲即将刺向有栖川绫的剑奇异地一偏。
他的身体僵滞了一瞬,唇边慢慢淌下一行乌黑的血。
华子邈看得分明,失声大喊:“小凤——”
自有人比他动得更快。
商吹玉抱琴脱身,动若轻云。点羽一般掠向摇摇欲坠的凤曲,然而和他一齐奔去的还有一人——有栖川信。
一人横空、一人曳地。
长刀刻下的深痕火花激溅,凤曲挣扎着扶正剑锋,对准身下有栖川绫的喉咙……
他的眼前开始虚幻,层层重影如鬼似魅。
艰难凝神的须臾,还未看清有栖川绫的命门,却先看清了有栖川信忽然转向,劈向商吹玉的长刀。
脚下比心念更快,凤曲弃了有栖川绫,扶摇剑犹如废铁一般脱手而出,而他毫不犹豫地扑向商吹玉。
一股冰冷从后背钻入,刺骨的阴寒剖开他伤痕累累的肉骨。
有栖川信刀锋一侧,还想深钻,但被花游笑驭尸扑倒,紧随其后的莫饮剑擎剑而下,若非有栖川信拼命一躲,几乎就要把他当胸刺穿。
“野!发什么呆?!”
有栖川信看向了还似梦游的有栖川野,后者抱着笛子迭退数步,好一会儿才回过神:“主人……?”
有栖川信失望透顶,只能拼着被莫饮剑刺中不致命的肩膀,试图捞回有栖川绫。
然而依旧不等他重拾希望,被商吹玉紧紧搂在怀里、生死未卜的凤曲猛地后仰。白衣上大片的血迹犹如雷火,他的喉咙溢出咯咯怪响。
下一刻,少年弓起腰背,尚未睁眼,却循着血腥扑向了地面上无法起身的有栖川绫。
长出指甲的十指拉扯住有栖川绫的长发,有栖川绫已被吓得六神无主,不断求饶。
可这些可怜的哀求根本进不去凤曲涌血的耳朵,他的七窍均在泣血,刚刚抓住有栖川绫,还未听完一句恳求,众人便只听到“噗”地闷响。
血液像瀑布。
像散逸的烟火。
天空中惊雷骤起,万籁俱寂。所有人都忘了争斗、忘了言语、忘了身处何时何地。
他们呆呆地凝视着那方石台。
石台下,方才还活生生的有栖川绫,此刻已被拗成扭曲非人的形状,深深地嵌进了山地。
始作俑者缓慢转过了头,手无利器,却比仗剑时更要瘆人数倍不止。
慕容麟抖如筛糠,想起什么,壮胆大呼:“太平书生在这里!”
三更雪早前设计转移了“六合”和鸦保管的一半“太平书生”,一并交到秦鹿手里。而慕容麟也受空山老祖所托,多年来掌握着剩余的一半。
花游笑则是从凤曲动用烟袋之时就有联络,通过无处不在的丐帮拿到消息,救出谢昨秋后再窃走“歧路问鼎”。
但他们谁也不知道这些宝物的效用到底是传说还是真实,只能眼睁睁看着凤曲演变为一个怪物似的躯壳,四肢极尽诡异地张开扭动。
而比任何人都靠得更近的商吹玉的胸前,还残留着凤曲护住他时涌出的温热的鲜血。
“根本没用啊!”莫饮剑大吼一声,“书都散了,画也泡过水,早就脏了。琴和棋……”
棋盘似乎有些效果,因为凤曲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却连一个眼神也没丢给接近的商吹玉。
他好像没有意识,但有栖川信逃遁之后,他便只攻向剩余的扶桑亲卫。
那是一场毫无悬念的屠杀。
商吹玉抱着溅血的琴微微一抖。他该弹《抱琴来》,这是先辈们用性命积累的经验。
而他苦练半载,就是为了这一刻。可是指腹擦过琴弦的瞬间,商吹玉怔怔地对上了凤曲的眼。
凤曲就处于混沌之间。
他濒临疯癫,却被君子不悔强留了一丝意志;他想控制自己,却抵抗不住深植十数年的“螣蛇”。
那双眼睛里是最后的清明。
是绝望。
是痛苦。
是求死的决然。
商吹玉脑子一嗡,扣响了弦:“老师……”
万一是我选错了路呢?
若有那时,学生万死,愿为老师正音。
那么,他选错了吗?
当时凤曲选择了为空山老祖报仇;
后来他选择了誓死守护他的师门;
再后来他选择和所有人断交,独自去赴朝都的鸿门宴;
更远的后来,他选择卧底、选择欺瞒、选择把以前的自己完全磨灭,来换一个有益于天下的“可能”。
好像雾海洪钟,商吹玉忽而惊醒,心脏沉沉地下坠,又高高地悬起。
他意识到一件极为可怕的事实:
他的老师,会选择素昧平生的柳吹玉、会选择恩重如山的且去岛、会选择物是人非的故交、会选择无关自己的茫茫苍生……
唯独没有一次选择“倾凤曲”。
“弹琴啊!!!”莫饮剑破音的咒骂近在咫尺,商吹玉定了定神,一滴泪从脸上滑下。
溅在琴身的瞬息,它裹挟着一颗血珠,簌簌地滚下。好像洗去九天遗音的血污一般。
商吹玉扣响了琴弦。
如果倾凤曲不会选择倾凤曲,
那么,他们就代倾凤曲去选择倾凤曲。
穹顶雷霆惊落,雨泽万物。
凄凄切切的琴音在山顶回响,好似对归人的呼唤。沉惋、哀伤、孤独、和无从排遣的沮丧。
我醉欲眠卿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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