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登基的是折炎,她还会找到歧路问鼎吗?”
“……”
应赊月瞳中震荡,久久才挤出一丝声音:“可我还逼死了很多对你来说很重要的人……”
“因为你可以用歧路问鼎压制‘螣蛇’,也可以杀了我带走‘螣蛇’。”
凤曲平静地说,“所以,我也做了我的选择。”
“………”
“你真的会为我而战吗?”
“我已经被天下人共同讨伐,连秦鹿和江容都对我不满至极,除了你,我还有别的去处吗?”
应赊月的眼睛里倒映着那道笔挺劲瘦的身影。
她猜测过凤曲不是真的失忆;
也猜测过凤曲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份。
她做过一切最坏的打算,唯独没想到在最坏的可能应验之后,竟然峰回路转,听到这样诚恳的“表忠”。
倾凤曲已经把自己置于孤立之地。
除了她,不剩什么势力能接手这个烫手山芋。
应赊月缓缓地张开口:“那么,我要把歧路问鼎交给你,确保你不被‘神恩’蛊惑。”
“你是‘太常’,无论如何我都不会伤害你,所以我不需要那个。”
应赊月的眼睛泛起泪光,颤声喊他:“灵毕——”
凤曲没有回答,只是投以平静柔和的注视。
冕旒碰撞着发出清脆的声响,应赊月道:“……你去取吧,它就在万罗神宫。”
第144章 天下局
按照盟主大比最初公布的规则,众考生在集齐其余六城信物后就可前往朝都,参加“天枢”有栖川遥的考试。
而在有栖川遥的考试之后,他们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向天极宫——天子的所在前进。
开春后的大虞好像苏醒过来。雪水消融、芳菲始放,官道上来往的车马轿辇一日多过一日,马蹄扬起的尘灰却像一掬水,越发把这岁月砺明。
朝都的关卡更加严格,街头巷尾布满了桩桩凶案的罪人——倾凤曲的通缉令。
日子一点点前推,暗中派遣的影卫一次次回报:
倾凤曲在院中练剑;
倾凤曲在卧房打坐;
倾凤曲接受了太医的诊治……
滴水不漏的跟踪和观察已经持续了半月之久,可倾凤曲的言行举止都没有一点嫌疑。
——他好像真的不在乎万罗神宫和歧路问鼎。这让应赊月多年筑起的心防真的有了一丝撼动:
他的日常千篇一律,比应赊月想象的还要枯燥。
祝晴止今日也被她传召进宫,绷着身体禀报:“除了太医,没有任何人接触过倾少侠。他也从来没有离开过祝府,更不曾观察过万罗神宫的方向。”
应赊月阖目问:“他的身体如何?”
“太医说旧伤未愈、暗毒淤积,经脉脏腑都到极限,现下年轻所以不常发作,再过几岁……恐怕不剩几岁。”
心中突地一跳,应赊月缓缓睁开了眼,声音寒可彻骨:“什么叫‘不剩几岁’?”
祝晴止继续说:“还有一事,陛下,最近刑部风传闹鬼,说总有灵异之事……”
话未说完,一名宫人急切地敲响御书房门。
应赊月眼眉骤沉,正待发作,那却是她最信宠的侍官,此刻跌跌撞撞扑进书房,惶然地抖道:“陛下,有急报!咱们盯着的车马是假的,真正的秦鹿已经抵达朝都,不到半刻就去观天楼下,其余道上也有好多人马——”
应赊月腾地站起:“有栖川神宫的人呢?‘天枢’和两位神使都去了没有?”
宫人忙道:“去了去了,两位神使听说消息就立马去了。可是叶随少侠还没到地方……”
叶随只传回了几次信报,说康戟神出鬼没,虚实莫测,害他找不到机会确认太平书生残页的去处。
应赊月察觉不对,令他即刻返程。叶随领了命,但还是没赶上这一次的突袭。
宫人说到后半程,小心翼翼地问:“陛下,能不能派倾少侠去观天楼看看?”
应赊月背负双手,毫不犹豫地驳回:“一个秦鹿何须吓成这样,让都卫府先派都卫守住秩序,再传倾凤曲进宫。”
宫人唯唯诺诺地应下,祝晴止方才报到一半的刑部灵异,应赊月也没了继续听的心思。
她在御书房中踱步一番,忽然止步,道:“你去一趟万罗神宫。”
“万罗神宫?”
“……‘歧路问鼎’就在那里,这件事,朕只告诉过倾凤曲。”
祝晴止极为讶异:“您对他……可是,您真的要让他们兵戈相见?”
“朕不想再犹豫了。”
“可要是有神器在场,您的‘太常’岂不是……”
四件宝物都可削弱“神恩”的影响,“太常”也只有在宝物都不在场的时候才最能驾驭子蛊。
只要有“太常”在身,无论子蛊对宿主的影响如何,都绝没有伤害她的可能。
但应赊月睁开眼睛,眸底一片清明:“照朕说的去办。”
祝晴止垂首领命而去。
-
这大概是新帝登基以来,都卫府接到过最麻烦的任务:
滋事的考生都听秦鹿差遣,知道城关不会轻易放行一大批人,所以数百号人都是分出数十路,从四座城门,在不同的日子、不同的时辰逐批入内。
待到最受天子关注的秦鹿也进了城中,其余人早就在朝都虎视眈眈,对朝天楼里孤零零的有栖川遥觊觎已久了。
青蛇盘桓在有栖川遥雪白的颈上,一同俯瞰观天楼下乌泱泱的人群。
铁衣白甲的都卫军竭力捍守着身后的观天楼,双方各执一词、争吵沸天。一边说对方寻衅滋事,另一边就说依规赴考,官府也不能食言而肥。
围观的行人则比参与的人还多,一双双眼睛好奇地张望,议论中还能捕捉到“倾凤曲”、“一刃瑕”这样声名大噪的江湖人。
“混了一半的大虞血统就是这样,做事虎头蛇尾,还自以为是。”
有栖川信不满地看着,”你在大虞也不压着点,叫她这么得意,还真当‘太常’是她自己凭本事抢到的。“
有栖川遥的呼吸沉了些,低道:“大虞情况复杂,陛下也有她的为难之处。”
“能有什么复杂?她都靠着有栖川做了皇帝,直接下令不行吗?”
“大虞的仇恨根深蒂固,还有诸多文武世家各路钳制,像秦鹿就是世族出身。这类人,陛下没办法轻举妄动。”
“除了世家……”
“除了世家,也有沈呈秋那样的人。您是忘了当年的沈呈秋又多棘手了?”
有栖川信的面上还有些愤愤,但每句话都被有栖川遥堵回,他只能讽刺一句:“小遥来了这些年,真是学得牙尖嘴利。”
有栖川遥面色不变:“信前辈也该试着冷静一点。”
“扶桑什么处境,她不知道,你也不知道吗?还说什么冷静。”
有栖川绫听得心烦,打断道:“别吵了,有人来了。”
她说的正是观天楼下,陆陆续续让出了一条道路的人群。
那些大张旗鼓的江湖浪人忽然散去两边,露出宽阔的道路。而从道路末尾,一辆马车缓缓驶近。
其中一只素净如玉的手慢条斯理掀开了窗幔,探出半张笑面:“哟,好热闹啊。”
有栖川遥的面色彻底沉了下去。
两名神使相视一眼,也猜出了来人的身份。
——秦鹿。
“那就是‘直符’的宿主?”有栖川信眯眼观察,“居然真是个瞎子。”
有栖川绫比他谨慎些许:“听说他一路都和凤仪山庄的人同行,还是小心为好。”
“看上去也就二十来岁,能成什么气候。”
有栖川遥道:“秦鹿有世子的名分傍身,本就特权无数,况且他们封地在临海边境,高/祖准过他们豢养私兵。”
“哦?那我倒想会会这个瞎子。”
有栖川信一擦鼻尖,有栖川绫来不及拉他,同伴已经跃下城楼,弯刀背在身后,大喇喇地迎向秦鹿。
而秦鹿有条不紊地下了车,摩挲着腕上青翠欲滴的嵌金玉镯,听见脚步,笑盈盈抬面:“这么重的步子,不像‘天枢’。阁下是有栖川神宫的使臣?”
有栖川信生得瘦削高挑,比秦鹿还要高出一个额头。见他并不魁梧,装束又极中性,蓦地一笑:“‘天权’,你是男人还是女人?这头白发也够妖异,难怪都说你魅惑人心。”
秦鹿嗤然回道:“扶桑摇摇欲坠,难道是因为你们也有一个白发的‘天权’,而不是有栖川神宫引起众怒,八方问责?”
“扶桑之事何曾轮到你来评价!”
“那本座来寻大虞‘天枢’,又几时轮到外臣置喙?”
“你——”
秦鹿的语气比第一句冷了千百倍,但面上还是那副滴水不漏的笑脸:
“区区败犬,退下。”
话音刚落,有栖川信顿觉面门一冷,他本能地向后一跃,弯刀提挡,一支扑面袭来的飞矢与他堪堪擦过。
马车的门帘一卷一落,又露出一个人微带不耐的脸:“和垃圾废什么话?”
秦鹿转首答:“你知道,本座向来脾气很好。”
那支箭矢是由商吹玉徒手飞掷,仍然让有栖川信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不敢预想刚才的自己若是再慢半步,或者商吹玉是提前架弓……
且去岛的剑客、凤仪山庄的弓手、王族世家出身的谋士——过去百年,竟然又是这样相似的队伍吗?
但有栖川信在神宫侍奉多年,自然有他的能耐之处。
就在秦、商二人对答之际,有栖川信的弯刀破空而袭,直取秦鹿。商吹玉将他压下,反手仗弓一挡,刀弓迸出锐鸣,马车里再度杀出一者,惊人的刀光自上劈下,稍慢半息,就要把有栖川信当街斩裂。
有栖川绫急忙抛出绸缎,刀客和有栖川信的中间隔了瞬息,刀锋穿透缎面,光华如网,顷刻把这匹出名柔韧的绸缎绞如落花,纷纷扬扬。
四下行人一片惊呼,仓皇逃窜,都卫府乐见其成,又怕踩踏,不得不参与疏散。
一众江湖浪人趁势涌上,齐声高呼:“考试!考试!”
秦鹿于混乱中轻声一笑,微微仰首。即便被白布蒙着眼睛,城楼上的有栖川遥还是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
好像再次撞上了那双高深莫测的金眸,而今闹剧,都在对方的掌控之中。
他们所谓的考试,无非是讨一个名目名正言顺地杀到御前。
秦鹿会不会早就知道天子的真相?
这场以集齐“神恩”为目的的盟主大比,难道反而是给别人做了嫁衣?
有栖川遥心中闪过无数的怀疑:“你们至少也要拿到其余六城的信物……”
秦鹿笑问:“你不亲自来看,怎么确认信物的真伪?其他考官可都是亲自看过,本座也不例外。”
“……”
有栖川遥深吸一口气,还想再说什么。然而一阵疾风卷过,五十弦的刀势反被一缕剑光破开,好像滴水之柔,不偏不倚地牵走双方,唯有青石地面落下一道深逾数寸的伤痕,形同天堑。
有栖川遥的话语吞了回去。
剑风凝成一道瘦长挺拔的背影,一剑断开战局,他便纵上楼檐。
风口浪尖的倾凤曲终于在朝都现了形。
包括秦鹿、商吹玉和五十弦在内,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抬起了头。
他站得太高太远,没有人能看清那张脸上的表情。只有长风中猎猎飘摇的衣袂,夕阳下无限拖长的倒影,使他像极了怪石里挣扎生出的一竿病竹。
“朝都观天楼的考试,就是我。
“明日午时,天笑山巅。人尽可战。”
第145章 少年愿
“你知道那样做的后果吗?你会成为众矢之的,等应赊月身份大白于天下的那天,你甚至会被视为扶桑余孽的同党——
“到那时,秦鹿、商吹玉、包括我,我们谁都保不住你!”
来自应折炎的诘问字字椎心泣血,凤曲的手臂也被他反复摇撼。
但凤曲轻声反问:“折炎,你相信命吗?”
应折炎怔怔地瞪大了眼,刚想张口,凤曲紧接着说:
“扶桑会节节败退,赊月也会罪有应得,而大虞即将迎来一位明主,从此河清海晏,顺遂太平。”
那句“不信”就这样堵在了喉口。
应折炎呆呆地凝视许久,才找回自己颤抖的声音:“那是什么话?难道这样的未来,非得要你牺牲自己才能得到?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
“可是,照着这条路做,就一定会有那样的未来。”
“……”
一滴滴泪濡湿了凤曲的衣摆,应折炎扭头看向康戟:“你也同意了?牺牲灵毕,去换那样的未来?”
回应他的却只有长久的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到康戟嘶哑的嗓音:“小太子,我们别无他选。”
要杀应赊月,曾经要胜过紫衣侯,现在也至少要胜过有栖川神宫的那对姐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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