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汉人军临城下，马蹄所到之处尘土飞扬，阵列有序，军容良好。反观乌兰城门楼上的胡人将领所剩无几，城内军兵数量同样不多，他们被已经撤走的大军抛弃，都隐隐面带愤愤不服之色。
城里百姓被军兵们赶到一起，抱头恐惧。
阿衣努尔身穿黑灰破烂布衫，头发凌乱，抱着乌和勒，刻意弓着身子，隐藏自己。
在他离开之前，李清帮他易容时，千叮咛万嘱咐，因如今边关战事吃紧，他暂时又不能陪着，所以格外担心。
“见到段英，若他还惦记你，就皆大欢喜。若因为这两年未见跟你生分了，你就自己找个地方好好待着，等我和巴图去找你。”
阿衣努尔不知道段英还是否爱他，只能凭着自己爱着他的那份心，偏执地想到他身边，再次妄想拥有段英全心全意的喜欢和爱护。
阿衣努尔垂下眼眸，整个人精神高度警惕。他知若汉军能顺利入城，那时时局变换，百姓尚能安全。
他身边有不少老弱妇孺，大多是汉人，最近几年乌兰城里被胡人占领，他们生活在那锋利的刀尖上，被外族欺压，如今终于能被解救，都抑制着心里的激动。
阿衣努尔身边有个身材孱弱的汉人少年，估计十五六岁，身体一直在抖，一双眼睛犀利黑亮，像是一只尚未成年的饿狼，牙齿咯咯颤动咬紧，想来是恨毒了这些鸠占鹊巢的胡人。
阿衣努尔有种不好的预感，将怀里想抬起头来的乌和勒摁回去，慢慢往后退。
却不想那少年突破胡兵的阻拦，顺着阶梯直直朝着城楼上跑去。守城的胡兵没剩几个，如今都在控制民众或者严守城门，一时不察让他窜了出去，不过很快被摁在半路。
城内气氛更加紧张。不少孩子小声哭泣，他们的父母亲人纷纷快速捂住他们的嘴。
阿衣努尔晃晃乌和勒，小孩儿就抬起头用一双大眼睛看着他，眼里满是依赖。阿衣努尔松了口气。
胡人将领知晓此事，异常恼怒，本来大军撤走只有他们被留下抵抗汉军就已经十分倒霉，如今就连个手无寸铁的百姓也要造反。他让手下将群众中的汉人青壮年都搜罗出来，赶到城楼上。
阿衣努尔不能暴露身份，也不能在眼下这个关头反抗，就只能带着他特意易容成的汉人面容和伪装混到人群里了。当然，乌和勒他是绝对不放的。所以他走到一群面黄肌瘦的愁苦男人中，就显得异常高大，即使他刻意弓着腰背，也不像饱受战争折磨的百姓。
格外显眼。
赶他上来的小兵跑到胡人主将面前禀告，指指他怀中，将军眼睛一转，哼一声不知作没作罢。
底下阵前骑着战马身披盔甲的徐图山和段英等人，看见他们此番动作，心觉不妙。
果然下一刻就听见上面喊话，威胁他们撤退几里，否则楼上这些汉人通通都会被杀死。
徐图山紧紧牙关，眼神狠厉地将上面的人盯了一遍，段英探到他耳边，问：“怎么办？”
徐图山嘴角绷紧，看他一眼，段英领会，低头策马向后离开楼上人的视野。
他找到一个隐蔽处，搭弓准备就绪。
两方僵持着，徐图山他们也没说退不退，胡人不敢轻举妄动。
阿衣努尔凭他极好的眼力认出底下的将领是徐图山，心中不免有些激荡，寻找一会儿却没见到段英，又沉下了气。
之前的那个少年被胡人主将押在最前面，欲把他吊起当人质，后觉麻烦，就先用刀抵上他的喉咙。
那少年之前就被打得吐血，他眉头扬着，眼中丝毫不惧，甚至狂笑着说道：“你们就算杀了我，也无法改变你们战败的事实！一群鼠辈，杂种，全都该死！”
押着他的人却听懂了，主将被挑衅到，给了他两个耳光，一脚踹上他右膝盖，那力道足以踢断一条腿，少年顿时惨叫起来，但并不求饶。
阿衣努尔闭眼不忍看，心里对胡人又复杂一分。这就是苏日勒培养出来的军兵，会将屠刀挥向百姓，只为保全自己。
主将的手下又准备往少年身上招呼，腿刚抬起，就砰一下倒在地上，一只箭正中眉心，汩汩淌出血来。
“快！快来！”，主将命人赶紧护着他，“快去堵城门！”
原本围着楼上这些人的军兵大半都分散走了，只剩一小部分，还都围在主将身边。阿衣努尔本想要不要行动，主将却突然让人把他带到面前，充当新的人质和挡箭的靶子。
阿衣努尔面色冷冷，被胁迫住，严严实实挡住了他。
主将感觉安全许多，又冲下面喊话，“射啊，再来一箭，把你们的子民都杀死！”
徐图山虽听不懂他的话，但也能猜到内容。阿衣努尔借着衣服和围兵遮挡摸到腰间匕首，面上仍装作恐惧的样子。他易容后的样子模样平平，微微上挑的眉眼改成了杏圆，皮肤黑了一点，整个脸脏脏的，看起来软弱可欺。
藏匿起来的段英却在看到他第一眼就瞳孔微缩，握住弓的手不由自主发抖。
殿下。是你，真的是你。
他深吸一口气，稳住手，拉弓，发矢。
就如他们初见时阿衣努尔所做的那样。
阿衣努尔将要把匕首刺进主将的身体的时候，他听到箭矢破空而来的声响，然后，主将就如同墙体般向后倒了。身边的围兵也有几人接连被射死。
阿衣努尔赶忙趁乱退出围圈，一边小心防范，一边照顾众人向城中跑去。
徐图山就等这一刻，高举长枪大喝：“攻城！”
将士们响应呼号，鼓声振天，铁甲在烈日阳光下折射出刺眼的光。战士们势如破竹，放云梯，爬城墙，一时间惨叫鲜血蔓延，兵戈战马相交。破城锤打开城门的时候，里面的百姓早就四散。
战役很快结束，乌兰城最终被汉人夺回。而胡兵早就溃散，逃走的少，被捕的多。
段英协助徐图山作战，待一切尘埃落定后，不顾徐图山在身后的命令，径直扎进人堆里，寻找刚才他救下的人。
他的殿下。
百姓们见他过来，身上又有武器鲜血，不免有些害怕。阿衣努尔没注意到这边动作，他正想着怎样无声无息离城，今日没见到段英，想是没被派来。他如今易了容，若是被徐图山他们盘问到，又会生出许多麻烦。等他出城，再走远些，寻处安身之所，再做打算。
阿衣努尔掀开盖在乌和勒头上的布毯，亲了亲孩子的小脸，乌和勒弯眼笑，摇摇头表示自己不害怕。
乖孩子。阿衣努尔本来有些丧气，看到乌和勒，又重新有了精神气。他环顾四周，见没人注意到他，低头转身离开。
还没走多远，他径直撞进一个男人怀里。手腕被握住，阿衣努尔受惊抬起头，望进一双眼睛。
那是带着盔帽眼睫汗湿的段英。他握着阿衣努尔手腕，转瞬又摸到阿衣努尔的手掌，紧紧牵住。
此时的天太热了，把人蒸得眼泪直流。阿衣努尔模糊看见段英的口型，应还是当年的那句。
殿下。
好久不见。
作者有话说：
天有道，自不会让有情人分离。
第40章 吃饭
阿衣努尔眼睛一眨不眨，看着眼前的人，只感觉他的五感都被夺了去，心跳得极快，四肢僵硬动弹不了。段英也看着他，眼神沉沉，静水之下不知道有怎样的波涛，像是要将人吸进去。
阿衣努尔感觉他有什么地方变了，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即使再有千万次，段英还是会抓住他的手。
周遭乱成一团，百姓有抱头哭成一团的，也有怯怯躲在一旁眼珠乱转的，士兵们行色匆匆地走过，他们两人也被不少人注意到，徐图山老远看见他们，疑惑地眯起了眼睛。
但段英没有动作，直到阿衣努尔将另一只手搭在他手臂上，声音带着很明显的颤抖
“阿……阿英。”
段英松了口气。他缓缓松开阿衣努尔，看了一眼他怀里藏着的孩子，轻抚几下乌和勒的后背，说道：“跟我走。”
说罢一边朝徐图山那边走，一边摘下盔帽。他身姿挺拔，气质斐然，因着他的娃娃脸，别人会觉得年龄不大，其实他已经二十有六，这两年性子又变得愈发稳重，倒是将稚感和少年气冲淡了不少。
他走得毫不犹豫，也不回头看阿衣努尔追上没有，就是速度略慢。阿衣努尔赶忙跟了上去。
徐图山在受伤的士兵和百姓人群里，命人将伤员安置到了一家废弃的茶棚底下，见段英终于过来，皱眉责问他：“你乱跑什么？！”
段英低头认错，身后的阿衣努尔无措地看向他，段英却避开他的目光，和看到阿衣努尔后若有所思的徐图山对视。
徐图山第一眼虽没认出段英身后的人是谁，但段英执拗不肯罢休的眼神，让他瞬间明白了。
别人看不出段英如今的眼神是何意义，徐图山如同他的兄长，却是懂得，无他，只这两年旁观他许多时候，练箭，比试，阵前作战。
一定要得到，一定要练成。上了战场又豁出命来，好像死了也行，没什么好牵挂的，等真受了伤，又由内而外散发出一股极不甘心的怨气来，愿意好好养伤。
曾经直肠子的狗崽子，受了情伤之后也有了自己的心思。
徐图山挥挥手，没有多说，让段英将阿衣努尔他们带走。段英找到还算清闲的熊英奇，让他帮忙照顾一下两人。
熊英奇拍拍胸脯，保证道：“你放心吧段哥，把人交给我你放心！”
段英点头，临走时又深深看了阿衣努尔一眼，大步离开了。
阿衣努尔将乌和勒放下，捋捋孩子汗湿的头发，冲偷偷看他的熊英奇道：“麻烦你了。”
熊英奇立马咧开嘴漏着大牙笑，“不麻烦！我带你们去茶棚底下歇歇吧！”
阿衣努尔右手牵着乌和勒，左臂挎着之前藏在乌和勒怀里的包袱，跟着他来到了不算拥挤的茶棚。里面的士兵受重伤的不多，气氛还算轻松，百姓里受伤最严重的，也就是那个少年了。
此时那少年单薄地躺在捡漏的担床上，右腿被固定住，脸色发白，但是面带喜色，不老实地东张西望。有序重建的家园，强大的军队，让老百姓们心都安定下来，从前安稳的生活也指日可待了。
熊英奇带阿衣努尔和乌和勒到那少年身旁，扒拉出一张灰尘极厚的长板凳，仔细用衣摆擦了擦，又鼓气儿吹了一通，才找了个空地儿放下。
“快坐吧，乱了这些时候得好好歇一歇！”，熊英奇热情得很，上手捏了捏乌和勒的小脸蛋儿，“看给孩子累的。”
阿衣努尔客气地笑了笑，跟他道谢，只让乌和勒坐了。他之前刻意弓着的背已经挺直，此时和和熊英奇站一块儿，比他还高点儿。
熊英奇见他和段英貌似一样高，虽相貌平平了点儿，但气质却不同于平常人，直觉此人身份不简单。
他没什么疑心，因着过于信任段英，就没再往别处想。
许是段哥的老乡。他想。
旁边躺着的少年注意力被熊英奇吸引过来，还不怕他跟他搭话：“军爷！你认识小段将军吗？”
熊英奇一扬眉，“当然，我和他可是好兄弟！”
阿衣努尔听他两人讨论段英，也竖起耳朵。
少年满口的崇拜，“小段将军真是了不起！刚才我在城上没见他，就知他肯定埋伏起来了，果然，那箭法，百步穿杨啊！”
熊英奇坐到他旁边，也兴奋地说道：“你别说，小段将军就这准头，徐将军都不一定胜得过他！”
少年挣扎坐起，眼睛放光，“听说前些日子他还一箭将那胡人可汗给射下马了？！”
熊英奇点头，“那箭一放，长枪一扫，胜负就定了。”
“神啊！这真神气！”
阿衣努尔坐在一旁听他们说，心里有着同样骄傲的滋味，这么一位厉害的将军，还是他的段英，果然，他离开自己之后，活得更好。
同时他心里有些窃喜，段英如今高超的骑射技术，自己也是有一份功劳的。
熊英奇没说一会儿就被叫走了。阿衣努尔被少年当成新的目标攀谈。
“你也是兵吗？”，少年问他，之后又自说自话，“不，你肯定不是，哪有你这样的兵。”
阿衣努尔不明所以，“我怎么样？”
少年躺回去，语气敷衍，“你虽然相貌平平，但一举一动不像吃苦的人，倒像富家公子。”
阿衣努尔沉默了，他确实是富家公子，也确实没吃过苦。他的包袱里已经没有干粮了，有钱，但如今有什么用，大家都在挨饿，根本没有买处。
城里的粮庄粮行早就关了，粮仓里不知还有多少可供接济百姓。胡人这几年在城里不拿汉人百姓当人看，派来的胡人官兵为非作歹，欺压良民。
汉人和胡人之间仇恨极深。
城里现在也有没能离开的胡人平民，已经被汉民排挤，被徐图山特意分出去放到一处看管。
少年语气变得嘲讽起来，“你们这些贵人，没挨过打，没受过饿，根本不会在乎我们。”
阿衣努尔语塞，不知道说些什么，就索性不再多言。乌和勒小肚子也咕咕直叫，但很乖巧地坐在板凳上，没有为难阿衣努尔。
阿衣努尔十分愧疚，好不容易等到傍晚，就见徐图山将人聚集起来，宣布：“城里粮仓里的粮食所剩无几，请每家每户将所剩粮食交出，大家凑一起均分，这样才能撑到赈济粮来到。”
他已经向几里外的驻扎的唐颂琮等人传讯，尽快安排赈粮。
百姓们讨论一阵，也都理解，毕竟他们是看着胡人败退的时候运走了粮食。
交了粮食之后，百姓们都拿到了这顿的分粮，各回各家。
每日城里会留一些军兵驻守和安排城内重建修葺事宜。
阿衣努尔没拿到粮食，因为根本没等得及排队，今日不当值的段英就骑着马，带他二人回了城外几里驻扎的营寨。
段英自己有一个单独的营帐，里头陈设简单，一张大床，旁边挂着几幅弓箭，中间一张小桌子，一个简陋衣架。营帐不小，显得有些空。
段英将他们带进来，就又立马出去了。阿衣努尔和乌和勒东瞧瞧西看看，没碰东西，也不敢出去。
段英回来时带着一陶罐粥，和几个热乎乎的饼子，一路吃惯干粮的阿衣努尔也不知道他哪里弄来的。粥是菜粥，野豆和小米煮的不硬不软，浓稠混着些野菜和肉丝。
阿衣努尔给乌和勒盛了一碗，不太烫，让他自己小心捧着喝。
17/23 首页 上一页 15 16 17 18 19 20 下一页 尾页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