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青年一抬头,和被卷住的尚情四目相对,一时两两尴尬。
“你别怕,我再来一下。”小青年举高了剑,要再来一记,另一条根茎突然横插过来,小青年踉跄一躲,“兄弟你再坚持会儿啊,我先对付这树妖!”
尚情:“……”
小青年有两下子,但也只有两下子,没一会儿,根茎卷住脚,往上一提,小青年倒挂着被拎起,眼看根茎要把人包裹吞噬,小青年着急忙慌掏出一根单孔竹笛。
下一刻,剑风飒飒。
皦玉色的衣袖从他眼前掠过,心脏便似乎被柔软的衣角撩起。
有人来救他了。
有人救下了他。
“师兄……”他偷偷又喊了一声,笃定而又激动。
那小青年也很兴奋,被裹了大半个身体,还要摇摇晃晃地大喊:“是卿师兄!”
冷水松柏似的气味萦绕鼻尖,尚情借用这具身躯的触觉,触碰到冰冷却柔软的衣料,连日孤身一人的心酸莫名涌上。
想抓住这个人。
想抱紧这个人。
想告诉这个人,他好想他。
可这具躯体没有动手。
在突如其来的愣神中听到“卿师兄救命”,他被卿良放开,眼睁睁看卿良挥剑斩断又一条根茎,救下小青年。
啊……好没出息。尚情骂另一个自己。
卿良的到场让局势反转,没多久,榕树妖自行了结性命。
卿良收剑回鞘,冷淡的眼扫过来,细细一看却并非冷漠,反而像初冬时的雪花一样柔软。
“阁下是?”
我是您师弟尚情啊!师兄快带我回去!尚情如此叫嚣,寡言的另一个自己依旧寡言。
小青年替他作了回应,还问卿良要不要把人带回扶风林。
尚情心头一喜,虽然晚了点儿,但也是要跟师兄回扶风林的嘛。
可这具躯体本身的意识却在发懵。
风后知后觉地吹来,遮盖在右脸的额发轻飘飘扫过脸颊,细微的痒意忽地汇聚成长长一道。
——那里有一道赤红色的细痕。
远山镇口,高高悬挂的头颅上滴落下血水,从那时起,这道长痕就染上了杀人的罪孽。
他们该死吗?
用幼儿姓名换取苟延残喘机会的大人,怎么不该死?
杀了这些人,是替天行道。
可混乱到几乎空白的记忆里,手掌心里的血湿滑得让人作呕。
他怎么忘了,他杀过人啊。
从远山镇,再到尚铭的村子,他杀了好多人。
不问死者对错,他杀了好多人。
他禁不住往后退了半步。
卿良望过来:“可是受伤了?你看起来不太舒服的样子。”
尚情摇了摇头。
“那就好。”卿良微微牵起嘴角,笑容浅得难以察觉,“扶风林此去路远,你二人同行,路上小心。”
尚情踟蹰了一下:“我真的可以去?”
“人人去得。”
“坏人也可以?”
“有多坏?”
两人四目相交,尚情眼神闪烁了一下:“杀人放火呢?”
卿良思忖了会儿:“我回答不了。”
尚情怔住。
卿良接着道:“我不过一个普通人,看不到那么多前因后果,我只知人间律法尚有轻罚重判,仙门也不会一概而论,滥杀无辜是十恶不赦,为民除患却不该被处以极刑。测灵根时,天道石自会对你善恶进行评判。扶风林人人去得,但并非人人留得,若是大奸大恶之辈,自当交由天道惩处,若为无心之过,也有入门赎罪的机会。”
那他算什么呢?尚情终是回避了卿良的目光。
有私仇、有误杀,这样的人,如何能被天道石放过?
尚情握紧了拳头,却听卿良问他:“阁下做过不好的事?”
他抿了抿嘴,全当默认。
“既是心里煎熬,不如去试试。”卿良左手覆在剑鞘上,侧身将走。
尚情忽地害怕卿良离开,所附的躯体也是如此,忽然扬声问道:“您会等我吗?”
卿良偏过脸来,他冷冰冰的脸上有一丝疑虑:“抱歉,我常年在外,等不了你。”
意料之中,但有点失落。
尚情轻轻地“哦”了一声。
眼睑微敛时,又见卿良笑了笑。
“但我期待,有朝一日,扶风林再会。”
皦玉色身影很快消失在天际,小青年在旁边念叨:“卿师兄说得太好了,我都忍不住要哭了。不过……”小青年重重拍了拍尚情的背,“你听听就算了,别放心上,卿师兄认人老困难了。下次真见着了,你不提醒他,他绝对记不起你是谁,比如说,他果然到最后也没叫过我名字呢。”
小青年越说越心酸,尚情却只是望着空茫茫的远方,忽地,和这具躯体生出了一样的想法:
——那便去试试吧,哪怕希望渺茫到无限接近于无。
他不想作为妖邪被人群驱逐,也不想孤身一人生死不定。
不如去评判生平善恶、了断两桩罪案,或是自此死于天道之下,或是开始新的人生。
打定主意,他与小青年一同上路。
小青年挖出榕树下的所有尸体,有的腐烂不堪,实在辨认不出身世只能作罢,其他的都由小青年各自送回人家。
带着最新鲜的两具尸体去临近城池时,小青年说还是因为那城池里丢了人,他才找到榕树村。
城池不大,但很安宁。
明明地处昉地、楚地的交界处,却没有一点战乱的迹象。
尸体被带回后,那两户人家悲痛欲绝,但仍然千恩万谢,邀小青年留下。
拗不过热情,尚情与小青年都留在了城里,两户人家又是酒宴又是赠礼,小青年几次提起该走了,又被劝住。
就这样过了两三日,小青年第无数次提出有事在身时,两户人家面露不舍,但好歹松口,说是再一起吃一顿送别宴,便送两位仙长离开。
小青年不做多想,带尚情一同赴宴。
席间好酒好菜,迎来送往的人无数。
尚情缩在角落里,一并交际都由小青年挡下。
他觉得不对劲,又说不上哪里不对劲。
大概是死了人后不该这么热闹开心?可远山镇也有过丧事喜办。
又可能是一场接一场铺张浪费的感谢宴?但指责别人热情不太好。
他越想越是头脑昏沉。
不好!
他踉跄着起身,眼前一阵一阵发黑。
人群中央的小青年突然软倒,围拢的人群停下敬酒,在死寂之中,所有人都露出悲哀但松了口气的表情,然后齐齐望向他。
黑沉沉的目光……
不,那是他头脑里的混沌。
他没走出一步,天地无光。
*
耳边是咀嚼声。
粗鲁、野蛮,像野兽在进食。
尚情悠悠醒转,睁眼依旧不见天日。
这是哪?
他动了动指尖。
发生了什么?
他脑袋痛得要命。
耳边的咀嚼声越发响亮。
他勉强适应强烈的头痛,才发现这咀嚼声不过距离他一臂距离。
血腥气和腐臭气铺天盖地地淹没他的嗅觉,他在察觉的一刹那,几欲作呕。
“喂……”
小青年一直没说自己的名字,尚情也一直没问,此刻要找人了,只能压低了嗓音,靠奇怪的称谓替代。
没有人回应他。
他小心挪动,避开发出咀嚼声的地方,手掌突然触碰到小圆柱的冰冷物件,赶紧移开。
他又缓缓摸向那个小圆柱,柱身上有一个小圆洞,两端都开了口……
是单孔竹笛!是那个青年的东西。
“喂!”他又喊了一声。
许是声音大了点,咀嚼声停止了。
“醒了?”
黑暗与沉寂中,有人开口。
不是青年,是一个陌生人。
“本来想让你们死得舒坦点,你非要醒来。”陌生人声音很苍老,有几分怜悯掺在其中。
尚情攥紧竹笛:“我同伴呢?”
“就在你边上。”
可明明没有人回答他。
“你仔细看看。”
尚情仿佛渐渐适应了黑暗,眼前有了模糊的轮廓。
血腥下是熟识的气息。
他头脑一懵,朝最浓重的血腥源头爬去。
越是靠近,视线越是清晰。
断肢、血肉、白骨。
以及,残破的脸。
他木愣愣地抬头,丑恶的呼吸就在他头顶上方。
黑暗中邪佞贪婪的目光如此明显,满是对他的垂涎。
“修士的血肉果然大补。”陌生人又在说话,“有了你们,柳阳城才能坚不可摧。”
他感到喘不过气,拼命呼吸也压不下充斥在脏腑中的怒气,他拉扯住最后一根冷静的神经:“他帮了城里的人。”
“我知道。”陌生人语气平稳,“但从头到尾,都是设计他进入柳阳城的圈套。我们需要他。”
需要他?
尚情抑制不住地冷笑出声。
陌生人的声音没有感情:“笑够了?”
“笑够了。”尚情道,“我也要被吃掉?”
“你身上灵力不多,‘祂’似乎不太喜欢,但也聊胜于无。”
“难怪。”尚情嗤道。
他站起身来,与吃人的妖怪平视:“‘祂’吃了多少修士?”
“加上你十个。”
“那你可真了不起。”
一介俗人,把修真者玩弄于股掌之中。
那人也不隐瞒:“仙门驱邪除恶,告诉他们哪里有鬼怪出没,很快就会派人过来。他们来了,便不会有离开的机会。”
恩将仇报,戕害不辜。人间界本就如此。
幼子无辜,却要为大人的欲望而死;
亲友数年,抵不过丝毫嫉妒与猜忌;
拔刀相助,换来的不过死无葬身之地。
有什么气流在体内窜动。
比怒火更猛烈,比绝望更冰冷。
尚情所附的这具躯体放弃了抵抗,冰冷的火浇灭理智。
他很清楚接下来会发的事。
杀人、灭门、屠城。
从他舍弃理智的那一刻起,柳阳城注定沦为人间炼狱。
而后,他与卿良,唯有陌路。
作者有话说:
设定上来讲,卿良高冷剑修是外表,本质上脸盲且记性不好且每天想得不多,所以才会出现他和魔尊尚情对榕树村记忆不对等的情形……
但卿良实际上很好相处,在感情上也不会一直被动
40 ☪ 重生前4
柳阳城灭,屠城的魔头没能走出多远,被仙门抓捕。
尚情再次清醒时,身边横七竖八躺着的已经变成仙门弟子的尸体。
——大概是又失控了一次。
他突然觉得很累。
无力感笼罩住他,逼着他跳入一个永远落不了底的深渊。
他摇摇晃晃走出仙门。这具躯体看到了一切,又仿佛什么都没有进入双眼。
和所附的躯体不同,尚情认出了许多熟悉的面孔,暗室里的景煜,外堂的楚闻沨。
这里是素衣门。
他是仙门抓捕的罪犯,被锁在离柳阳城最近的素衣门,然后被景煜当做阴傀儡试验材料。
源源不断的阴气被输入体内,趁机填入的怨气游走在筋脉里,这个时候的尚情比过往的任何时候都要强,反客为主、解决景煜不过一击。
可适应这股混乱的阴魔气用了太多时间,回过神时,不明真相的素衣门弟子也全部倒在血海之中。
从远山镇开始,每一处的血海都延伸出一条岔路。
尚情与这具身躯一起站在没有树荫的地方,阳光落在他异常冰冷的皮肤上,如针扎一般,细细密密的刺痛。
阳光与这具躯体无缘,这具躯体只能朝黑暗走去,然后成为魔尊尚情。
*
金丹期修士无需安眠,但并非不能入睡。
卿良听尚情呼吸绵长,把人抱回床上盖好被子。
这是在撒娇吗?
卿良把尚情拽着他衣角的手松开,一并塞进被子里,突生的想法把自己吓一跳。
但吓了一跳后,他又忍不住笑了笑。
果然还是小孩子。
“小孩子”不清楚自己的师兄在想什么,梦里反反复复都是魔尊尚情强自塞给他的记忆,没一会儿就眉头皱得死紧。
卿良便合衣靠在床柱上,任由尚情拽了一夜。
两人在扶风林住了几日,为保接到闻孽消息后第一时间赶去,卿良只接山脚附近的任务,当作考教功课交给尚情完成。
这日,结束妖鬼性命后,尚情恢复几分神采飞扬的模样,看上去是脱离了魔尊尚情那段经历的影响。
卿良又观他金丹稳固,简单夸上两句,与他一起回秋素峰,才到山头,却见到意料之外的人。
“你怎么来了?”卿良紧张道。
柳缘风长身而立,潇潇竹风下,衣袍微动,不见当日轮回井边的惨淡落魄,重新生出风流倜傥来。
被卿良不客气发问,他也不气恼,嘴角噙着斯文的笑:“不欢迎我?”
也不是欢迎不欢迎的问题。
卿良与一同去轮回井的那几个弟子关系都还不错,但唯独柳缘风,他不太想单独来往。
偏偏柳缘风此人,面对诸多人,都要凸显出他和卿良关系非凡,单独相处时,更有几分刻意的花花公子派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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