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魔修老道又念:“皇皇上天,照我下土。”
远方的尚铭不自觉揪紧卿良的衣袖,他耳不能闻,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供桌上的朋友。
“降天甘雨,聚我长河。”
河水起伏不定,流淌中洲的温和流水,隐约显露凶相。
“无恙有灵,赠我庶物。
今归无恙,共我长生。”
供桌上的尚情勉强掀开眼皮,面对一群人的跪拜,一点点去认来人是谁。
看完了眼前的人,他又挣扎着往更远的地方看去,可迷药让他昏昏沉沉,他实在看不清太多。
他只能听到,在老道打扮的算命先生念完后,跪倒在地的居民用整齐到诡异的嗓音重复:
“皇皇上天,照我下土。
降天甘雨,聚我长河。
无恙有灵,赠我庶物。
今归无恙,共我长生。”
一遍复一遍,祝词仿佛重叠在一起,尚情更加目眩魂摇。
五感逐渐沉沦,蓦地,狂风大作。
风卷起水帘,往供桌扑去。
老道大喊:“河神大人显灵!”
跪着的人们念念有词:
“请河神大人保佑我一家平安!”
“请河神大人保佑我今年无病无灾!”
“请河神大人保佑我儿子能顺利娶妻!”
“请河神大人保佑……”
平安、健康,乃至娶妻、生子。
尚情如隔水闻声,忽远忽近,模糊至极,好不容易听清一二,只觉一句比一句荒谬。
吞噬活人的“河神”怎么会是保佑世人的神明?祈求生子更是什么见鬼的笑话,生来继续供给河神吗?
他隐约感觉背后一阵冰凉,是水帘即将吞没他。
他半睁半闭的眼没有生机,心底默默念了句“仙师”,又想“不对,是卿道长”,可无论求救,或是绝望,都无法喊出声来。
卿道长会来吗?
周围满是纷繁嘈杂的声响,尚情手脚绵软,连堵住耳朵都做不到。
他念了好多遍卿道长,告诉自己卿道长一定会来的。
冰冷的气息愈发近了。
尚情开始着急:
他一定在来的路上。
他一定是被什么事绊住了。
可……
是比救人更重要的事吗?
他之后还会来吗?
他会来救人吗?
他还来救我吗?
……
尚情听着自己陌生的呼吸,天地愈发不清明。
他又默默喊了几声卿道长。
……我真蠢啊,为什么要去救别人。
沉冷的窒息就在头顶,他如是想道,选择彻底败给迷药。
可那股窒息始终没淹没他的口鼻。
不知是谁率先发出了惊叫,刺耳得竟让他有了片刻挣脱药性的能力。
他用上所有力气抬头望去,自此以后,一生难忘。
皦玉色的仙人浮空而立,忽然静止的水帘与他隔着一尺的距离。
在天地寂静中,仙人伸手触摸水帘,水珠凝在指尖,滚落而下,在尚情的鼻尖溅开一小团水花。
像是一个开始,水帘随着溅起的水花四散开来,滚落的水珠如雨水般倾盆而下。
大雨之上,迎风的仙人垂眼看着一切:“我来晚了。”
兜头浇了不少冷水,尚情彻底从迷药里醒来,他从供桌上跳下来,把同样迷迷瞪瞪醒转的童女抱下,仰着头冲天上喊:“您来了!谢谢您!”
一场雨混乱了铃铛声,无恙河边的镇民面上浮现一丝迷惘,
老道眯眼望去,用木杖狠狠敲击地面,铃声震天,盖过雨声。
他沉声道:“哪来的黄口小儿,竟敢耽误河神的祭宴,若远山镇今年有灾,你可担当得起!”
“就是!”有人重新陷入铃铛声的陷阱。
“河神老爷保佑我们,不能让这个人惹怒河神老爷!”
“要是死人他能担待得起吗!”
“我不认识这个人,是外来的吧?”
“外面的人也敢插手我们镇上的事?”
“存心要我们镇出事吗?”
“……”
“雨”势渐弱,卿良落到地面。
他早先在两个孩子周围围上一圈剑气,有镇民想要靠近却无法,一腔义愤填膺只得冲卿良发泄,可才冲向卿良,又止不住往后一退。
“你再控制一个城镇的人,也不是我的对手。”卿良隔着一众镇民,对人群以外的老道说。
老道满是皱纹的脸扭曲出冷笑:“就你?我身负七年远山镇的供奉,十几个小东西被我炼了骨血,你有何能耐敢与我为敌?”
卿良往前走,围拢着他的人下意识后退。
老道捣下的木桩在地面留下深坑,银铃摇动不止,退后的人摇摆不定。
“哼,不中用。”老道摇转木杖,银铃串旋做一团,人群中立即迸出尖叫。
他们身上流泻出灰色的气,不够干净,也不够污浊,潜藏其间的声音繁杂凌乱,却完全不被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压制。
“感谢河神庇佑,我家孩子的病好了。”
“得您保佑,夫君平安归来。”
“谢谢您谢谢您,铺子生意活过来了,一家老小都指着这家店吃饭,谢谢您!”
“……”
形形色色的还愿汇成灰色的光环,环绕着木杖,平平无奇的魔修老道眉目肃然,干瘪的嘴角却咧出轻蔑的笑:“小子,你要跟神作对吗?”
4 ☪ 平息
卿良沉默了。
他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的人。自比为神,也不怕遭天谴。
他的沉默在有些人眼里就成了畏惧。
老道洋洋自得,收割完镇民的愿与念后,木杖重重一杵,能刺破耳膜的哀鸣突兀而整齐地停止,镇民接二连三昏厥过去。
“你知道人的欲望有多可怕吗?”
老道踏过一地倒下的人群。
“年轻人,我听过你们修道的。可修了道,就能斗得过人的欲念了吗?不能,不然这世上也不会有这么多的妖魔鬼怪。你可能没见过,这一个镇子的人,足够养出一只永远不会满足的巨兽,而我,正是这只巨兽的主子,因为我是他们的神。”
他大声狂笑,灰色的光环散开又聚集,在他身后描出恶鬼的形状。
尚情小腿打颤。镇子上的人没有征兆地像尸体一样横七竖八倒下,他咬紧牙关才挺下来,面对老道在深夜越显阴邪的脸,替卿良捏一把汗。
他身后的小姑娘没见过这种阵仗,止不住地瑟瑟发抖。他强撑着回头说:“别害怕,卿道长在呢。”
小姑娘点点头,眼眶发红,随时都能绷不住神经大哭一场,却一滴眼泪珠子都没掉下来。
在场的,唯有卿良不见情绪起伏:“我见过很多魔修。”
一句牛头不对马嘴的回答,老道枯瘦的面孔上出现短暂的空白。
卿良继续道:“你很弱。”
老道空白的表情立即变得狰狞,身后灰色恶鬼忽地扩大,边缘潦草,隐隐发黑,随下一道铃铛声,猛地朝卿良扑去。
欲望揉搓出来的丑陋恶鬼高达三丈,全身上下倾吐出或哭或笑的刺耳喊叫,香臭混杂的气息在成型后逐渐明显,一靠近更是让人作呕。
两个小孩躲在剑气保护圈里,盯着庞然大物向他们倾轧而来,阴影覆没头顶,他们连惊呼都封锁在喉咙口。
可恶鬼突然停下了动作。
卿良剑未出鞘,溢出的剑气化作流风,恶鬼不再动弹,或者说,动弹不得。
仔细去看,风刃缠绕住恶鬼。卿良做了一个收紧的手势,剑气从四面八方不断压缩,将恶鬼切做千万条破布。
“我说过,你很弱。”
灰色的“布条”从半空晃晃悠悠落下,未及地面便烟消云散。
卿良在漫天灰影中拔出灵晔:“你并不值得我拔剑,可这样或许快一点。人的七情六欲离体太久,会影响人的感情。”
老道早在恶鬼消散时瞠目结舌,面对卿良无意的狠话,恨道:“年轻人莫要得意,若我用上真本事,你这无礼小儿……”
颈间似乎漏了风,呼啦呼啦作响,竟影响到了说话。
老道低头一看,鲜红的血好像是从自己身上汩汩流出,不断带走生命。
他试图攥住木杖支撑自己,手中空无一物。
卿良站在他的身侧,收剑入鞘,指尖停留的灰色欲念如展翅蝴蝶。而那曾经悬挂木杖顶端的铃铛落在地上,发出最后一声闷响。
魔修老道死了,身躯化作点点怨气,混在其间的供奉气息微乎其微,他吞下的“贡品”小孩并不能让他成为真正接受香火的神仙。
倒在地上的镇民陆续醒来。
后半夜寒气重,他们打了个哆嗦,记忆回笼。
“先生呢?”有人问。
卿良不明所以,尚情偷偷提醒:“就是那个算命老头。”
卿良道:“他死了。”
“啊?死了?”问话的人愣住。
随即,昏厥前所有的记忆都清晰起来,有人怒道:“你杀了他!”
卿良默认。
他的反应让镇民怒不可遏:
“先生被这个杀人犯杀了!弟兄们,把他抓官府去!”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大家别怕他!”
七嘴八舌间,还有另一种声音:
“唉,以后我们的镇子该怎么办?”
“是啊,河神老爷肯定不会饶过我们。”
尚情在保护圈里冷笑:“一群不明事理的东西,谁救了你们看不出,还要倒打一耙。”
“你不过一个贡品,懂什么!”
“明明死掉你们两个,今年又是一个好年!”
尚情的眼冷下来。
卿良挡在他身前:“无恙河或许有河神,但绝不是你们祭祀的那个。我从未听说过有神仙接受活祭,接受的活祭只有魔头和妖孽。”
“你知道些什么?我们镇就是献了供品才没有继续得病,我们差点就被官兵烧死了,你知道吗!”
“其他地方不是打仗、就是干旱,只有我们,献上贡品,得到了河神保佑!"
尚情握紧拳头,一副想要去和人拼命的样子。
却是一道轻快嗓音传来:“不打仗是你们国主的决定,不干旱是老天爷在做好人。隔壁村儿也没遭什么灾,难不成你们这儿送童男童女,河神还买一送一地去帮别人的地盘?”
是燕云鸿来了。
卿良认出声音,肩头担子一卸。他不是能言善辩的人,话该说就说,有人替他说,他便听人说。
镇上有人狡辩:“隔壁村也在无恙河边,河神大人庇佑苍生,有何不对?”
燕云鸿朝卿良打个招呼:“对,你说得没错。可无恙河流经中洲三百二十县邑,也没见河神大人都能保佑。天灾人祸,岂是一条河说避免就避免的。”
“你那是诡辩!你是在污蔑河神大人!”
“我看污蔑河神大人的是你们才对。”尚情个子还没长高,但艳丽的五官已初显锋利,仰着脸看人,冷眼一瞥,比那群成年人还有气势,“卿道长说了,只有妖魔鬼怪才要活祭。你们用了七年的活祭污蔑河神大人,是谁把河神大人当作生吃小孩的怪物!”
卿良从未见过这样的尚情。
上一世,尚情满身对人世的冷漠,开口便是人类荒唐,将人间界玩弄到终结的边缘。
可重生后所见的尚情,眉眼的冷厉虽没有消退,但他会想着保护不知姓名的陌生人,也会敬重从未见过的某位神灵,他似乎还没有那么讨厌这个人间界。
卿良摸上尚情的头顶,面对尚情错愕的样子,他觉得自己应该是笑了一下。
“你们受铃铛影响,逐渐忘记对人命的敬重。无恙河的水不能马上浇醒你们,回去睡一觉吧,醒了你们就会明白,这世上本就不该用孩子交换平安。”
“可是——”有人犹自找寻理由,“那场疫病。对,那场疫病,就是供奉了河神才结束的!”
上辈子,卿良也见过一场疫病。整个城池充斥将死之人身上溃败的臭味。可如此重的腐烂气息,也掩盖不了城池中心那“微不足道”的血腥味。
他在踏入城池,看到尚情的那一刻,就清楚这是人为的。
那个尚情坐在城池最高的树上,一边玩弄掌心冤孽浮沉的病气,一边俯瞰将死之人抢夺沾满鲜血的救命“仙药”。
在发现卿良注意到自己后,言笑晏晏:“仙师,人类可悲至此,何必救呢?”
而今,来到无恙河畔,见到尚未堕入魔道的尚情,有些事豁然开朗。
卿良食指微勾,留住一缕魔修老道没有散尽的魔气。他捏了一个诀,对最后那个叫嚣的人问道:“七年前的疫病,你也经历过?”
“那是自然,也就是你这样的外乡人,才不知……”
卿良无意听后面的话:“你还记得症状吗?不用说太多,点头或摇头就可以。”
那人不听:“当然是记得,你没经历过……”
有前面几个字便够了。卿良道:“好,麻烦配合我。”
“配合你什……”那人莫名衰弱下去,“你对我……做了什么?”
“抱歉,无意冒犯。”卿良头一次操纵怨气转换的病气,不太熟练,“你能告诉我,七年前是这种感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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