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了再去也不迟啊。”尚情留在灶膛口,半晌自言自语道。
一年的时间,两人似乎出现了分歧。
再后来,尚铭在家里的时间越来越少。
年三十那天,雪特别大。
他取下家里最大的一块肉,想问尚铭前两天去集市打的米酒放哪了,仍是满屋子没找到尚铭的人影。
难道这种日子还在外面忙吗?
他洗掉手上的油腥,又出门去找。
隔壁家的姑娘最近都没有露面。但这是除尚铭外和他关系最好的人,他便上前敲门:“李姑娘,在家吗?”
里头当啷一声,像是重物落地。
可没人开门。
他又敲门:“李姑娘?”
半天没有回应。
是发生了什么吗?
他试图推门。
门从里头锁住,根本推不开。
他吸了口气,下力气去推。
咔嚓声响,里面的门栓断了。
木门吱呀打开,令人牙酸的声音这次持续得特别久。
他朝门里看去,李姑娘瘫坐在地上,双手颤颤握着菜刀,锋利的刀刃正对着他。
屋外雪光晃过,刀刃便泛出了冷光。
38 ☪ 重生前2
“李姑娘?”尚情有点恍惚,又叫了一声。
隔壁姑娘手中的菜刀又落了地。
“我不行的。”隔壁姑娘两手攥住铺在地上的衣角,垂下头。
水珠滚落到地上,是她在哭。
“我做不到。”隔壁姑娘哽咽道,“我不信,这怎么可能!”
四周白茫茫的雪,天地间仿佛只有一个人的哭声。
他有心问一句什么做不到,背后窜起比大雪还要森冷的寒意。
隔壁姑娘又喊:“快……”
快什么?他嘴唇微动,最终也没问出来。
突如其来的疼痛淹没了他的感官,有什么液体从头上流下来。
可他眼前又黑又红,奇怪的色块模糊他的视线,他也没来得及看一眼流经双眼的温热液体是什么,整个人跌入冰冷。
意识昏沉,自己的喘息声大得惊人。
后面好像围上来不少人。
“这……没问题吗?”
“我看着跟普通人没什么区别啊。”
“道长,你可一定要确定啊,不然咱们村还得背上杀人的名头。”
“……”
一道道人影打落在他身上,像是延伸出来的恶意。
“这不可能出错。”
人群里,过分熟悉的声音钻入耳朵。
尚铭也在吗?
他眼皮沉重,睁不开,也找不到他的好兄弟。
“远山镇的人亲眼看到他掉进了无恙河,半天都没有上来。”
什么掉进去?
他有点想笑。
远山镇的人在睁眼说什么瞎话,他明明是被当做祭品扔进去,怎么就成了掉进去了?
尚铭的嗓音是强装的镇静,隐约起伏的调子有着说不清的恐惧和兴奋:“当晚镇上死了好几个人,他养父母也是,头被挂在镇门口,断面不齐,跟被活撕下来的一样。这种事,怎么想都不应该是人能做出来的吧。”
也是,他是妖怪啊。
从河底爬上来的,不死的妖怪。
世人不喜欢他很正常。
世人留不得他很正常。
世人想要杀他很正常。
可是——
他是妖怪没错,谁都可以说他是妖怪,唯独尚铭,他怎么可以!
他从未想过拿自己救过尚铭的事,要求尚铭感恩戴德。
两人重逢后,他一直尽心尽力,承担更多的农活、分享更多的猎物。
他发自内心地把尚铭当自己的好兄弟。
如果此时此刻是另一个妖邪拦在所有人面前,他甚至愿意为了尚铭冲在前面,再一次赴死。
唯独这个场景,
唯独这个结局!
指尖在颤抖。
自己的呼吸声在脑海中轰鸣。
大雪中,足以蒸发他的热意在他体内灼烧。
苍老的声音仿佛远在千里之外:“世间不存在死而复生。从无恙河爬上来的并非小友的兄弟,他只是个顶着小友兄弟皮囊的魔物。”
“道长说的是。我家孩子就是心肠软,才想着求情。”
“我看是胆子小吧。胆小就栓家里,别来碍手碍脚的。”
“你!”
“好了,别吵了。”
——“道长,您看接下来如何?”
凌乱的争吵声里,尚铭的嗓音是唯一清晰的。
他缓慢地收拢五指,指腹摩擦过冰冷的地面,半点消不了他心头沸腾的温度。
“杀人成性、违天悖理,此妖当诛。”
那苍老的声音给他判了刑,其他人立刻行动起来。
“动作快点,把他绑起来。”
“柴火堆准备好了,随时可以。”
“行,就等午时……”
“哈。”他笑了一声。
纷乱的声响骤停。
“他怎么……”
人群中,爆出心惊胆裂的尖叫。
他从地上爬起来。
“他怎么还能动!你是不是没用力!”
“你才没用力,你没看到他血流了那么多吗!”
“这么多血……他还能动?”
“啊……啊——妖怪啊!”
“道长救我!”
“孽——”
他好像又拧断了什么。
但他看不清。
眼前一片白茫茫,只有赤红的色块盘桓。
他伸手抓住赤红色块,没多久就少了许多凄厉的叫声。
他走向最后一个赤红色块。
“小情……”
有人在叫他?
“小情,你冷静一点,是我。”
赤红色块在往后退,有着不自然讨好的声音抖个不停。
他停下脚步。
“小情,你不会杀我对不对?你都为我死过一次了,怎么会杀我呢是不是?”
他混乱的大脑只是接收了每一个字,但不能组合成句。
他理解不了,也没有理解的打算。
他扬起手。
“小情……小情!”抖个不停的声音默然尖锐,“你又是凭什么!”
“你救过我,所以就可以一直在我面前高高在上吗!你不要忘了,不是我收留你,你早该活得人不人鬼不鬼!”
“你多了不起啊!尚家也是,这里也是,谁都喜欢你,谁都更喜欢你!因为你脑子好?因为你救过人?哈……不止我,这个村里,你救过不少人吧!”
“可你是个妖怪。对,你是个妖怪!只有妖怪才会迷惑人心!你迷惑了尚家,还迷惑了这里所有人!但我叫醒了他们,你就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谁想被妖怪救啊!妖……妖怪——啊!”
世界安静了下来。
他抽回手,沾在手上的液体温度不高,远低于他滚烫的体温。
他没看那团色块变成了什么样子,朝着白色的远方走去。
他走了很久。
呼啸的冷风最终将他吹醒。
和离开远山镇一样,他的手里满是血腥。
——又杀人了吧。
他默默地想。
他沉默着回头去望。
村子已经完全看不到,苍茫大雪掩盖了太多,连同他一路走来的血脚印一同掩盖。
*
“……事情大概就是这样的。”尚情道。
魔尊尚情向他敞开记忆,任由他堕入记忆的深渊,以魔尊尚情那一世的身份亲手了结尚铭。
卿良眯了眯眼,他现在很不痛快。
他以为魔尊尚情只是把事情说了一遍,没想到还亲自让尚情体验了一次。
“心智可有受损?”卿良问。
尚情摇了摇头:“陷入过几次魔怔,但另一个我一直在提醒我多想想师兄,我便清醒过来了。总归是他的情绪,不是我的,不会影响太多。”
卿良稍微放下心来,摸摸对方的头:“我没想过那个人发生了这样的事。”
尚情还是摇头,细软的头发擦过卿良的手心,卿良的手指微微蜷缩。
“您与他是对立的,没必要去想那么多他的往事。”
卿良的手往下,滑过尚情右脸颊上的细长疤痕,摸了摸对方的脸:“心情有好点吗?”
尚情略一歪头,更近地贴在卿良手心,点了点头。
“要再说会儿话吗?”
尚情继续点头。
“师兄,我从来没想过,尚铭要杀‘我’。”他顿了顿,“他讨厌我吗?讨厌到恨不得让我去死?”
回到阔别已久的远山镇,打听七八年前的旧事。
尚铭那个时候想杀有着过命之交的朋友吗?
卿良给不出绝对的答案。但硬要回答的话,他认为尚铭应该还不想。
尚铭嫉妒尚情、讨厌尚情,这些难以完全否认。
但前往远山镇时,应该还没有杀心。
杀意的形成,在于恐惧。
尚铭或许不相信妖怪顶替了他的兄弟,但他已经相信他的兄弟变成了怪物。
杀一个怪物,无论这个怪物是不是他曾经的兄弟,都不违背他的良知。
更何况,杀了这个怪物后,他的身边不会再有永远优他一等的尚情。
卿良收回手。
尚情失去微小的倚靠,脸向下一倾,及时摆正:“我知道的,他讨厌我,但他不是因为讨厌我,所以要害死我。师兄,如果您不来远山镇,我也会做出和另一个我一样的事情,尚铭害怕我很正常,害怕我到想杀了我也很正常。但我也在害怕——”
他双手朝上摊开,目光落在自己的手心:“虽然没有理智,但我可以感觉到,杀死尚铭的那一刻,那个我很痛快。”
“那不是你。”
“但也可以是我。没有您,那就是我。”尚情看向卿良,“师兄,我还是没能成为一个好人。”
卿良却不这么认为,相反,他听到尚情这么说,最后半口气也放松下来:“你不会成为那个人。”
“因为您在我身边?”
“哪怕我离开。”
“那不行。”尚情眼睫微垂,“我离不开您。无论您在不在我身边,我都不希望自己成为另一个我。但您不在,我会很……”他越说越轻,直到卿良根本听不清。
尚情眼珠震颤,许久如下定决心一般,弯下腰,朝卿良的怀中倾倒。
像是一个拥抱的姿势。
卿良微微张嘴,没说什么,主动抱住尚情。
“师兄。”尚情闷在怀抱中,“‘我’见到了您,您对我意义非凡。”
他阖眼睡去,终究没有告诉卿良有关魔尊尚情的其他。
39 ☪ 重生前3
尚情借用魔尊尚情的记忆,刹那间走过许多年。
他不确定村庄还有没有活人。但魔尊尚情不曾回去看,他自然不可能有机会回去。
第二次暴走后,体内的力量清晰了许多。他没再与其他什么人有过多的来往,反倒避开人群,去往很多传闻里鬼气森森的地方。
山野间吃人的妖怪、荒楼里索命的厉鬼……血腥传闻里总有几处真实。
起初,他被妖魔鬼怪撵得到处乱跑。慢慢的,他在死里逃生中学会掌握力量,避开攻击的下一刻,扼住对方的咽喉,冷腻的触感有些恶心,他快速拧断,对远山镇高悬的头颅有了真实的感觉。
他心里不舒服,想问问魔尊尚情当时怎么想的。结果这家伙把他扔进更深的记忆里,还屏蔽了他对外的沟通,叫天叫地都没人应他。
他气得跳脚,但这是魔尊尚情的记忆,魔尊尚情没有跳脚,他也跳不了,他只能按照原本的故事,把妖怪关起来的人放出来。
放出来的人哭天抢地,有的感谢他救命之恩,也有责怪他来得太晚。
不止是他的师兄卿良,原来很多人都有过这样的经历,包括魔尊尚情。
他沉默着离开这个地方,去往下一个传闻之地。
在接下来的一段旅程里,他有全身而退过,也有重伤到差点喝下孟婆汤。山间的雨凉入骨髓,沿着洞口滴落下来,他躺在洞里,动弹不得,只能恍惚看水珠迸溅出的小水花,感受这具躯体的想法:
——死了算了。
无人救他。
远山镇是、尚铭的村庄是、这里也是。
无人救他。
“师兄。”他默默念了一声,然后随躯体的意识一起昏迷。
再醒来时,雨停了。
足以致命的伤口莫名其妙地愈合。
——果然像妖怪一样。
他起身拍掉身上的泥土,又去下一个阴邪之地,无数个死去活来的日子后,他到了榕树下。
被榕树妖卷住时,他下意识要把根茎撕成两半,结果天边一声紧张的大喝,他手一抖 ,没能成功。
“住手!”从天而降的小青年一身青白道袍干干净净,腰间的剑抽出来就往卷人的根茎上一砍……
没能砍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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