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云鸿无神的双目缓缓聚焦。
他小半张脸被撕咬过,半只眼睛在眼眶里摇摇欲坠。看清来人的第一眼,他艰难地扯起嘴角,哑声道:“师……兄。”
“师兄。”他又叫道,“杀了……我。”
为什么?
卿良木愣愣的,问话没有说出口。
凭什么!
手脚冰凉、眼眶炙热。不寻常的温度撕扯卿良的理智。
神经将断未断时,燕云鸿艰难万分地抬起他破破烂烂的手,卿良握过去,俯下身听他说:
“不要怪他们……他们都是为了……活下去。师兄,我好痛……杀了我吧,我好痛……”
他念了太多句好痛,最终死在灵晔剑下。
卿良抱起他咽气的师弟,望向围过来的人。
大多数人都带着恨意看他,又在接触到他的眼神时躲开。
也是,他要带走他们的“救命仙药”,当然是恨的。
魔尊尚情继续蛊惑:“他们恨不得让你成为另一个救命的药人。”
“你大可以这么和他们说。”卿良冷道。
“我可不舍得。”
卿良充耳不闻,释放出的剑气扫清魔气幻化的病气,城中的人恢复了健康。
所有人都处于惊愕之中,卿良一步步往城外走,没人叫住他。
他对没人看得见的魔尊尚情道:“你究竟要做什么?”
魔尊尚情装不懂:“我做了什么吗?”
“疫病是你放出的,云鸿是被你害死的,你究竟要做什么!”
“我让他们吃人,他们就一定要吃人吗?你师弟是被那群贪婪的人害死的。”
要说完全不恨是不可能的。可他的师弟至死不曾憎恨凡人,他又怎敢问过凡俗中人的是非,他的剑,只该指向一切的始作俑者,那个制造出满城风雨的魔门尊者。
“是你利用了他们。”
“嗯——你要这么说我也没法反驳。”
血腥而腐臭的风吹过,卿良又问了一遍:“你想要什么?”
魔尊尚情没再顾左右而言他:“我想要你,与我一起下地狱。”
*
卿良很少去想深奥的事。
上辈子他很忙,自进入仙门起,忙着修炼,忙着除祟,他很少有时间去深入地想一件事。
他遵从仙门每一条规定,不杀生,不乱权,处理完任务转身就走。
燕云鸿笑他,连帮村里小孩的风筝从树上拿下来的时间都没有。
他师弟和他不同,会顺路把村民飞出去的鹅抓回来,帮孤儿寡母把茅草屋顶补好,给老人家送去战场儿子最后一封信……
燕云鸿在很小的年纪就在思考人是什么,为什么要救人,然后决定入仙门、行正道。
而他,至始至终,只是因为老乞丐给他的铜钱,他擅自得出“人是会救人的”这个结论。
然后,他去救人,不杀人,除了魔修。
直到燕云鸿死去。
但燕云鸿还是不让他杀人。
于是,面对景煜和景焕的疯魔,他道:“二位堕入魔道,可是景姑娘所愿?”
景焕咧了咧嘴,没笑:“你要我问阿遥?阿遥被他们害死还不够,魂魄被烧来当迷踪阵的燃料,他们连转世投胎的机会都不留给阿遥,你问我阿遥的意愿?那我该问谁阿遥想要什么?”
“那你就可以把景姑娘做成阴傀儡了吗!”景氏兄弟揭开真面目后,停止对阴傀儡的控制,尚情再三确定这些阴傀儡不会再攻击,赶紧跑卿良这边来,这会儿听景焕说起景诗遥,不满道,“什么没有转世投胎的机会啊,这些阴傀儡是你们做的吧,景姑娘受尽苦楚、无处可归,在村落外面充当残害同门的阴傀儡,也是你们的手笔吗?”
“血口喷人!”
“自己有眼无珠,看不到死去的女儿在外游荡,还骂我血口喷人!”
“你……”
“你什么你。要是我现在把她带到你面前,你想好怎么赎罪了吗!”尚情指向地上的阴傀儡,“你别说什么血债血偿,这里头不光是这个村的人,其他村镇的人,乃至扶风林、肃秋山庄的修士,你敢说这里一个都没有!”
卿良懵了一下,传音问:“你看到扶风林的人在里面?”
尚情尴尬地回答:“没有。这里不是和尸山有关系嘛,盛师姐说尸山里有仙修的尸体,我就诈一下。”
卿良朝他弯了弯眉眼。
尚情问:“那要叫景姑娘他们过来吗?”
“我已告诉宋师兄,马上就到。”卿良早在阴傀儡停止动作时,悄悄给宋青雨发了讯息。
刚结束传音——
“爹,师父。”
景焕全身僵住,目光迟缓地循声望去。
成百上千的阴傀儡外,橘红色的火光随着天光一起照临村落。
身披火光的姑娘迎来新的一粒秋火萤,跟随秋火萤的上升,来到景氏兄弟面前。
“阿遥?”景焕愕然,“你真的是阿遥?”
景诗遥拔下梨花簪,交到景焕手上。梨花簪一离开她,簪上不再燃火。
“我也不知该怎么和您说。”景诗遥笑脸苦涩,“我不是完整的阿遥,这里只有我小半的魂魄。我连日混沌,记忆模糊,见了这秋火萤,似乎才想起来些事。”
这里没有村庄。
在很长一段年月里,没有人在这里看到过村庄。
两年前,素衣门观察到有隐约可见的村落轮廓,景诗遥自请前去探寻。
自此,一去不回。
巫祝用邪术迷昏了她,也用邪术为她留了一口气,让她亲眼见证自己被肢解,被切割魂魄,点上冥火,送往村落的各个角落。
直至成为保护村落的燃料——也就是充当高阶迷踪阵的灵力源——那一刻起,她才迎来真正的死亡。
一个修士的魂魄,可以成为上百年、甚至上千年的燃料。
上一任燃料应该是个至少化神大圆满的修士,长长久久保护着村落,直到燃到尽头,才让村落显露出一角。
但景诗遥不过金丹,以她为灵力源填充起来的迷踪阵,根本躲不过元婴修士的眼。
更何况,门中魂灯熄灭,景煜与景焕没多久就发现景诗遥死在门派附近。
他们藏起魂灯,赶往村落,却与景诗遥清醒的残魂擦肩而过。
景诗遥自称,魂魄被分割后,便陷入沉睡,是一个身影摇曳、看不清脸的前辈把她叫醒,让她去找寻求救机会。
但那只是她一部分魂魄,太虚弱了,走不过一里便行动无力。
她及笄时父亲送她的梨花簪助她一臂之力,千辛万苦逃离出去,阴气与怨气同时涌入魂魄,冲散她所有意识,从此成了只会屠戮的凶器。
“怎么会?这不可能……不可能!”景焕胸口起伏,连连倒退,疯了般往其他方向跑去。
卿良作势要追,景煜道:“他会回来。”
尚情瞧过来的视线里满是狐疑。
“他去找……”景煜沉思片刻,“另外的阿遥。”
没一会儿,景焕抱着拼合起来的尸身,失魂落魄走来。
尸身里有魂魄,但没有火。
那是普通巫祝燃烧起的魂魄,早就被景焕熄灭。
他看了看尸身,又看站着的景诗遥,阴冷的魔气扑灭了橘色的火。
残魂灼烧两年,站着的景诗遥比尸身更加薄削。
两半魂魄近在咫尺,互相呼唤。
景焕说:“先别回来了,和我说说话吧。”
尸身双目紧闭、一动不动,流转其中的阴气缠绕着怨气,不够通畅,也不够纯粹。
她成不了阳世之鬼,被景焕封印着,也没成为阴傀儡。
而只有小半残魂的景诗遥不一样。发簪的妖气保住了她一部分神智,只要阴气和怨气冲击得不激烈,就能脱离阴傀儡的状态。
可到了眼前,听到父亲的声音,景诗遥反而没了想说的。
沉静许多,景焕道:“我成了魔修。”
景诗遥“嗯”了一下,过了会儿又道:“对不起。”
景焕摇头:“我在调查清楚你娘和你大姑姑的事后,就已走火入魔。兄长对外称我在闭关,其实是在想办法把我救回来。”
但那么多年,也救不回满是仇恨的神智。
“两年前,你也走了。兄长不忍心看我一个人发疯,陪我入了魔道。”
景煜闭了眼,回避所有投过来的目光。
“魔尊大人说,锁住魂魄,隔绝生气,再用阴气倒灌尸身,便有重生之机。”景焕自嘲,“可我第一步就错了,我连你的魂魄是不是完整的都没看出来,害你受了牵连。”
被主魂魄里灌入的阴气、怨气所累,流落在村外的景诗遥,在没有父亲、师父的封印下,成了阴傀儡。
陈言谢哼道:“你是第一步就错了,从你沦为魔修就错了。”
景焕不答。景煜睁开了眼:“你不过是事不关己。世人不值得拯救,何必继续当这救苦救难的仙师?”
陈言谢眉毛立起。
景诗遥先一步道:“师父,我是自愿的。我听从您的教诲,进入修真界,斩妖除祟,不论此间世人善恶如何。”
她莞尔一笑:“在被那位不知名前辈叫醒的一瞬,我也怨恨过。可前辈和您说了一样的话,莫因人恶,成为恶人,修道者,不该成为屠刀。”
景煜阴沉着脸:“难道就不报仇了?任凭恶人横行世间,你们想要的是这样的结果?”
“可师父您杀的人,都是恶人吗?”景诗遥朝景煜靠近一步,“您是素衣门门主,是门中最和善最温柔的人,您会为我向天道状告……”
“天道?”景煜扭曲的笑状若癫狂,魔气、灵力同时从他身上涌出。
这世上,居然真有人修成了道魔同修。
“阿姐陨落后,我就明白了,天道不曾作为,救世只是仙修感动自我,这世间,终要被人毁了去!”
灵魔二气旋成暴风,无所谓活物、死物碾压过村落。
这个曾打算把弟弟劝回道途的人,也许才是最疯癫的。
他所劝说的弟弟,实则就是本人,他劝不住弟弟,所以,更劝不住自己。
他比景焕,更早、也更心甘情愿跌入魔道。
“跑!快跑!”陈言谢喊道,“这阵势大概是要自爆,大家伙都顶不住,快撤!”
忽的,灵晔剑扬起太阳般的光辉。
晨光熹微,流萤漫天。
飓风骤停,一点萤火穿透景煜的眉心。
28 ☪ 一千年前
景煜死了。
一切发生得太仓促,景焕第一声“兄长”带着犹疑,直到尸体即将落地,他才目眦欲裂,冲出喉咙的第二声“兄长”声嘶力竭。
他俯冲而下,接住尸身,扬起一片尘土:“是谁!”
流萤汇聚,勾出人形,模糊不堪的面部只能依稀分辨出五官的位置,这应该就是送景诗遥残魂逃离村庄的人。
灵晔剑震颤不止,卿良险些按不住,模糊的人似乎发现了这件事,朝他笑了一下。
那人居高临下,看不清的眉眼因为秋火萤温暖的光泽而显得慈悲:“你与你兄长一错再错,莫要再任性妄为。”
虽已燃烧到终末,但魂魄里隐含渡劫期威势,在场所有人都感觉到了。
景焕应该是想反驳的,可魂魄开口后,威势愈强,压迫得他没了出声的能力。
“好好听我说话,别插嘴。”那人绷不住慈悲为怀的形象,斥了一句,“我只能显形一会儿,听我说完。”
——“我乃顾凛城晁氏晁宥。”
卿良心中一惊,竟是炼制轮回井的晁家先祖!
千年前,扶风林五峰主失踪后不久,修真界唯一的渡劫期修士也突然销声匿迹。
有人猜他飞升,有人猜他陨落,不曾想不仅仅是陨落,离魂飞魄散都只有一步之遥。
“我在此地千年,村庄所为都在眼中。要我说,村中数人,我也认为该死。”
晁宥所言违背修真界守则,陈言谢却点头赞同。
卿良余光扫过去,陈言谢摊手:“没办法,有些人活着就是祸害。要不是什么因果不因果、天道不天道的,我能戳死不知道多少个。”他话锋一转,“但这样做,修道者也不过是仗势欺人的混蛋。村中数人该死,那就是还有人不该死,仅凭自己一时之愤,全都屠了,你也是祸世的妖孽。”
晁宥抛下前言,与陈言谢同样有“但是”:“你兄弟二人堕入魔门,残害更多百姓,也是把自己放在了该死的位置上。我杀了他,你要再来杀我吗?”
他语调平静,威势重重压下。破损的九节鞭才浮起些许,又被压到荒土之中。
景焕出不得声,匍匐在地,不甘心地用手指嵌入土中,划出长长的泥痕。
“不知悔改。”
晁宥一振衣袖,景焕被渡劫灵力压得口吐鲜血,景诗遥喊了声“爹”就要冲过去,被陈言谢死死拉住。
“你赶过去,魂儿都能被碾成泥信不信?那可是渡劫期。”陈言谢劝道。
“可是我爹他……”
“你看看你女儿。”晁宥截断景诗遥的话,“她被村民害死,差一点就魂消魄散,你用村民试验,恶果却又报应到她头上去。你惦记你大哥,为何不看看你女儿被害成了什么惨样?你可敢放开你女儿肉身的限制,让你女儿见识一下自己疯癫嗜血的丑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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