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辈子跟各色妖鬼魔修打过太多交道,你死我活也不是一次两次,卿良没法把记忆准确拨到元婴雷劫前发生的一切,他囫囵应了一声,没敢多说话暴露自己根本不记得这件事的事实。
燕云鸿只当卿良已经解决,从剑身上跃下:“应该就是这。目击者说晚上才能看到,现在还早,我去村里再转转问问情况,师兄你呢?”
“我去别处看看。”
一个见鬼的小任务,没有到处走来看去的必要。
但青岸村依山傍水,流经大半个中洲的无恙河蜿蜒而过,落日余晖撒在泠泠细水上,闪出一片红云光点。
难得的人间安宁之地,卿良忍不住放慢脚步。
上辈子的终末,人间界刻满刀光剑影,鲜红血液汇成长河,隐在混沌之中,如忘川淌出的地狱。
卿良每日背负着同门的死亡、修道者的责任以及人间界或将迎来的毁灭,连呼吸间都是沉重与烦闷。
此刻,卿良偷偷深吸一口林间的空气,寻常的快乐从喉咙口蔓延到心脏,他情不自禁笑了一下。
可卿良大概和平静这个词没有缘分,他正小心翼翼绕开树下一丛蓝色小野花,只听“有人吗!救命!”他连思考都来不及,当即冲了过去。
求救的是个七八岁大的孩子,仓皇奔逃在林间,鞋子掉了一只,被藤蔓利草划伤脚底,留下几个血色脚印。
眼看前方有树根微微凸起,孩子躲闪不急,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摔倒。
他吓得闭上眼,却没等来想象中的疼痛,温暖柔韧的触感让他下意识抓了一把,灵云丝织出的上好衣料被捏出一片皱褶。
孩子惊得要往后退:“对不起,对不起大人,我不是有意……啊!”
他脚下踉跄,险些又要摔跟头,卿良把孩子扶稳,见后头没有追上来的人,问道:“发生何事?”
孩子这才看清面前的人,惨白的脸忽地浮起一层血色:“您是仙人吗?”
卿良刚要否认,孩子又道:“说书的老头说仙人都长得好看。”
“谢谢?”卿良迟疑着道谢,补正道,“但我未能得道,不过一介修士。”
孩子搞不清修士和仙人的关系,只当找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攥紧卿良的衣袖,急道:“仙人,求求您,您能帮帮我吗?小情今晚就要被丢河里去了,求您救救他!”
“小情?”
“对,就是他。”孩子开始哭,手忙脚乱抹眼泪,“他是我好兄弟,是为了帮我才被抓起来。求求您了,救救他吧!再晚他就要没命了!”
人命关天。
虽说此行的初衷是为了单方面久别重逢的燕云鸿,但青岸村的鬼魂无害人之意,只需由燕云鸿送走就行,卿良摸出许久未用的单孔竹笛。
——那是扶风林的通讯灵器。
他向竹笛注入一道灵气,远方的燕云鸿必将收到只有他能听到的竹笛声。
没一会儿,燕云鸿的声音传来:“师兄,你那边有什么事?我这边问的差不多了,马上赶过……”
“我离开一阵,大概明天回来。”
“啊?”
“不必担心,你注意好自己这头就可以。”
“可……”
“先这样,结束后再聊。”
“但……”
卿良不等燕云鸿说话,抄起孩子,顺着孩子指引的方向匆匆赶去。
快进远山镇时,孩子脚步踟蹰,卿良给孩子拍上符箓,改变孩子的相貌:“放心,没人能认出你。”
孩子的脚步松快下来。
卿良牵起孩子的手进镇。
远山镇正挨着青岸村,不知是统领此地的国主是体恤百姓的好人,还是战火都懒得烧过来这偏僻地方,远山镇说不上富庶,但也祥和。
炊烟飘过镇口,行人三三两两归家,卿良同样调整了自己外貌,和孩子走在人群里,并不打眼。
“你回去准备抬轿呢?”
“那是,都多少年了,也该轮到我沾沾河神老爷的福气了。”
路过的人正讨论着什么,卿良没在意听,他从走进镇子开始就觉察到潮湿冷腻的气息,像是初生的妄念、怨气杂糅在一起,令人不适。
可握着的手在发抖。
卿良晃了晃两人握在一起的手,孩子便愈发用力握紧,他闷头不做声,一直到旁边没人了,颤声道:“仙人,他们就是今晚送小情上路的人。”
来远山镇的路卿良走得太快,加上孩子抽抽噎噎,没问出所以然来。
眼见孩子又要情绪不稳定,卿良蹲下来,拍拍孩子的背:“别着急,慢慢和我说。”
孩子飞快往四周看去,再一次确定没人偷听后,快速道:“仙人,他们要拿小情去祭河神!”
活祭?
卿良很快理解过来,眉心皱起。
七年前,远山镇受瘟疫之苦,遭国主抛弃。
火烧远山镇的队伍不日便会到达镇门口,身染重疾的镇民毫无反抗之力。
可天无绝人之路,偶然经过的算命先生卜上一卦,说是因为远山镇惹怒了河神,才让疫病从水底流上来。
放平日里,大约有人不信,但那会儿全镇的人半只脚踏进棺材里,死马当作活马医,不信也得信。
病病歪歪的众人听了算命先生的话,奉上还算齐整的童男童女,不顾他们虚弱的哭声,趁月亮不出来的夜晚,念着半文不文的祝词,把童男童女“请”进了无恙河。
像奇迹诞生一般,第二天,瘟疫褪去。
从此以后,每年的这一天成为远山镇独有的河神祭祀日。
远山镇按照算命先生的卜卦,献上当年选出的童男童女。
今年,轮到尚府。
*
卿良随手打开木门上的铁锁。
自从听这孩子说到“尚府”,他就有了猜测。
他认识的人中,姓尚的只有一个。
于是,他多嘴问了一句:“小情的情是哪个字?”
那孩子比划了一下,卿良拆锁的速度慢了一点。
“仙人?”孩子感觉出异样。
卿良一把拽下铁锁。
看押的尚家仆从早就被卿良弄晕过去,昏睡在柴垛上,铁锁链哗啦响了两声,仆从仍睡得昏天暗地,反倒是那孩子惊起一身冷汗。
卿良没心思顾及,推开门,一股发霉的柴木味扑面而来。
屋里没有点灯,外头余晖收尽。昏暗中,两点亮色的招子醒目异常。
瘦弱的小孩被捆得结结实实,双手绑在身后,嘴里塞上抹布,看向门口的人影时满目怨怼。
他挣扎着冲门口的人喊叫,又在看清另一个瘦小的人影时“呜呜”声拐了个弯。
跟在卿良身后的小孩赶紧跑过去给小情松绑,而卿良却始终站在原地,用修道者过人的目力钉死在这张脸上。
这张脸在卿良眼里是如此令人印象深刻。红色伤口已经用过寻常人难得的止血灵药,薄薄一层痂从眼角贯穿到下颚,的确是眼熟到让他胃里翻滚的模样。
在痛苦到无处发泄的年月里,这张脸如蛆附骨,肆无忌惮地出现在他身侧,用粘腻荒唐的嗓音说着似是而非的暧昧。
而现在,这张脸不够成熟,显而易见地把恨意摆在脸上,又在突然见到营救者时表现出直白的茫然,与那个人全然不同。
被关起来的孩子似乎反应过来,勉强拖动他麻掉的腿脚挪到卿良眼前:“您是来救我的吗?”
卿良很缓慢地俯下身去,右手拇指顺着额角的伤口向下。
他控制住力气,不想过重地去弄痛这个年龄尚小的孩子,可纵使明白这孩子尚未打下罪大恶极的烙印,依旧在不留神间留下半个指甲印。
尚情忍痛没喊出来,等卿良收手后一摸,血痂脱落,剩下长长的痕迹。
“谢谢仙人。”往后足够妖冶的脸,在此刻尚且稚嫩,道起谢来满目真诚。
“我不是仙人。”卿良道。
“那……”对方踌躇片刻,“我要怎么称呼仙师您?”
又是仙师。
体内的登仙印忽地狂暴,大量灵力听从登仙印指挥,不由分说涌入经脉,卷起一层凉风。
卿良只觉钻心锐痛,他掐了下手心,缓下登仙印,在痛苦程度衰弱到平时的程度后,直起身体。
“尚情。”冷冽的眸光在即将冲出眼眶前被他强制收回,卿良道,“我乃扶风林秋素峰首席大弟子卿良,不要叫我仙师。”
3 ☪ 仪式
卿良冷如刀剑的气势转瞬即逝。
可尚情还是捕捉到了,而且很清晰地知道这是在针对他。
他不明白,他与这位仙师初次见面、无缘无故,为何会被如此浓烈地针对。
但他自记事起就在尚府做仆从,惯会看人脸色,小小年纪就得了少爷的喜欢,被老爷收作义子,取了个正儿八经的名字叫“尚情”。
虽说名为义子实为替身,在老爷眼里,他只不过是代替尚家少爷去当活祭的小玩意儿,但短短几年里,他的确靠他的眼力见获得了还不错的生活。
提前听说老爷的计划是他的失误,也是他的胜算,他连夜撺掇自己的朋友——因为生辰八字和命盘而排在活祭替代品第一顺位的好兄弟——逃出尚府。
可惜两个短手短腿的小孩,连一个晚上都没挨过就被追上。
尚情推开他的朋友,让他快跑,跑去别的地方找人求助,被拎起来的尚情犹自挣扎,被堵上嘴带回尚府。
眼下,他的朋友带来了救援,但这位救援过于坦诚地表达出了对他的不喜。
不,用这个词似乎太轻了,说厌恶、憎恨都不为过。
尚情调整下表情,乖巧道:“卿道长。”
卿良没再反对:“还能走吗?”
“能。”尚情下意识回答,又软下声音,“卿道长,您能再救下一个人吗?”
头一回在尚情这里听到“救人”这个词,卿良有点惊讶:“何人?”
尚情听出同意的意思,立马道:“我偷听到今晚还有一个祭品,求您帮忙救……”他呼吸停滞一息,垂下的脸有些不好意思,“我不知道是哪家的,没听清。”
祭河神避开所有非祭品的孩子,在夜半进行。
整个镇子献祭不知情的幼子,换取算命先生所谓的“活着”。
卿良皱了皱眉:“你继续待在这,做得到吗?”
尚情还没点头,另一个孩子急道:“仙……卿道长,小情会没命的!”
尚情按住那孩子:“我可以,我会等您过来。”
他主动拿回绳索,要求另一个孩子给他绑回去。
屋外有响动由远而近。
尚情催促道:“快!我脸受了伤,之前有血不方便,这会儿该是来给我遮掉痕迹的。”
祭品不能有残缺,尚府留下的八字相仿的除了这顺利出逃的孩子,就是尚情,尚府只得先用尚情凑合,掩盖掉伤疤,还是个整齐的孩子。
至于欺瞒?一个遮起来的伤口罢了,初代活祭品身上还带着疫病,没什么好在意的。
卿良一挥手,绳索原模原样系回去,他抄起不知名孩子出门。
衣袖微振,门口断裂的铁锁好端端挂上。看守的仆从从昏睡中醒来,在看清远方走来的人后,挺起身立正。
入夜时分,一盏豆大的灯盏跳动着进入柴屋,等尚府老爷的心腹出来时,打扮干净的尚情被他搀扶出门,神色恹恹,应是被下了迷药。
卿良立于屋檐后的隐蔽处,等待尚情被抬轿的人带走。
躲在他边上的孩子畏高,他把人揽过来时能感觉到孩子在打哆嗦。
“卿道长……”那孩子叫他,也不说下去,仿佛仅仅是因为害怕。
卿良拍他的肩:“我不会让他死。”
那孩子小幅度点点头。
“你……”卿良想起来,自己一直没问他名字。
那孩子懂事:“卿道长,我叫尚铭。”
*
今夜有风,细细微微吹过来,吹不走天上一片云。
月亮没有出来,星星也不多,暗色里,有两人抬着竹椅轿子扣响尚府的门。
镇上的另一边,同样的竹椅轿子拐个弯,走入边缘的另一户人家。
卿良在高处尽收眼底,但他没有动作。
他旁观着一双成对的竹椅轿子汇合,两个昏昏欲睡的小孩子靠在一起,中间隔了两道竹椅的把手。
“卿道长。”尚铭轻声喊道。
卿良的手依旧搭在尚铭肩上:“莫急。”
尚铭便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他很着急,但他得相信仙师。
竹椅轿子的目标是无恙河。
没有月光照拂,河水幽深晦暗,如粘稠泥浆,能吞噬一切生灵。
拄着怪异木杖的老人站在河边,随着竹椅轿子的靠近,老人拄杖迎接,木杖每一次点地,悬挂在杖上的两串铃铛“叮当——叮当——”轻响。
卿良捂住尚铭的耳朵,对上尚铭仰视的疑惑目光:“别听。”
铃音里潜藏着迷惑人气的魔修气息。不够高深,却足够干扰镇上居民的思维。
镇里的稚子已然入眠,即使惊醒也被铃铛声催眠入睡,而成年人纷纷走出家门,聚集在无恙河边,把童男童女摆上供桌,妆点上蔬果贡品,两根红烛前,香烟弥漫。
“皇皇上天——”
那魔修老道用干枯沙哑的嗓子,吟唱出诡异的调子。手中的木杖旋过一圈,铃铛声响混乱无序。
夜风仿佛受到召唤,比刚才起劲许多,树叶飒飒声响,平静无波的河水中央泛起涟漪,一圈比一圈扩开。
就像是真的有神灵要破开水面一般,围聚在河边的人跪倒一片,匍匐在地,恭敬迎接所谓的河神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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