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比如现在。
“薄钦。”
陆之靳声音很稳，却异常紧绷，那对猩红的眼睛就这样一错不错地盯住他，像是不愿错过他脸上最细微的表情。
“你很意外，你没想过我是这个样子的，对吗？”
“你刚刚害怕了。”
“不是——”
薄钦第一反应就是安抚，但陆之靳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
“这里是怪物之巢，我就是你们一直在找的怪物之王，这些天里和系统针锋相对的怪物，都是我的眷属。”
这一次的坦白没有任何迫不得已，也没有从前几次里不自然的停顿和语焉不详的模糊，那些禁忌的词汇一股脑儿倾泻而出，陆之靳几乎是自暴自弃地开口，语气尖锐近乎质问。
“你害怕我吗？我是比怪物更可怕的存在，我可以轻而易举凝聚出污染灾云，让现实世界形成不计其数的现实副本，我随时都能毁掉你们人类辛辛苦苦守住的世界——在人类眼中，我和系统没什么两样。”
但那对渐渐凝聚出灰绿眸光的眼睛却始终牢牢注视着薄钦的眼睛，盈满了想要竭力掩藏的水汽，却赌气般死死瞪着眼睛眨也不眨一下，只是抬高下巴，面无表情语气冰冷地开口。
“薄钦，人类的特级猎人……”
“你是来，向我宣战的吗？”
冷漠而满含杀意的声音在空阔的大殿内传开，灯火通明的殿内血腥味早已散去，靠近王座以后，甚至能闻到一阵又一阵鸡头米小甜汤香香甜甜的气味。
薄钦无可奈何地看着眼前姿态强硬的黑发青年，半点没有被这冰冷态度刺伤的感觉，在哭笑不得后，心底随即涌上浓浓的心疼与怜惜。
他终于理解了曾经的小镇镇民，老壹，杨嘉斐和章洁……那些曾经真正走进过陆之靳心里，陪伴过他一路走来的怪物或者人类，为什么会这样心甘情愿，全无保留地爱护，甚至可以说是疼爱着陆之靳。
面对着这样一个嘴硬心软，别扭倔强，明明已经伤心难过得不行，紧张害怕得触手都卷了起来不住颤抖，却还要强迫自己作出一副冷心冷面、浑然不在意模样的漂亮青年，谁能不心软呢？
“人类有一句话，叫作吃人嘴软拿人手短。”
薄钦没有管那些气势汹汹对准了自己的触手，上前一步，随即在更多朝自己涌来的触手下叹了口气，放松身体继续向前走去，轻柔地拨开那些凶横强悍地拦路，但却碰都不敢碰自己一下的触手。
他温柔地拍了拍最后一根横在陆之靳身前，作出一副拒绝姿态的触手，熟练地挠了挠触手尖端，看着触手颤动几下后软绵绵地塌落，在地面翻腾不休，犹犹豫豫偷偷摸摸缠绕上自己衣角，神色温柔地笑了笑，再看向王座上依旧倔强紧绷的黑发青年，叹息着开口。
“陆之靳……你啊，你怎么就这么嘴硬？”
他轻而易举压制了青年微弱的反抗，将对方拥入怀中，安抚地揉了揉那头微卷的半长黑发。
“你问我怕不怕？我当然怕。”薄钦低声开口，带着自己都没有察觉的轻微颤抖，“我怕自己不够坚定，也不够自信，被你三言两语就激得真正离开你，从此再也抓不住你，再一次错过你。我怕这么多年以后，还是要让你一个人独自面对所有危险和绝境。”
怀中单薄的身躯骤然僵硬，像是仍在咬牙苦苦坚持，不愿意放松自己。薄钦心底越发痛惜，他放开陆之靳，任由黑红相间的触手游移到自己腰侧，缠绕上来，在拉开自己和圈住自己间挣扎不断，眼中缓缓荡开笑意。
“陆之靳，是你在害怕，对不对？你在害怕什么？”
他捧着黑发青年的脸，专注地看着那对灰绿色的眼睛，看到其中掩藏极深的恐惧和绝望，看到更深处的不舍和挣扎，看到那些不曾宣之于口，但他们都能看得到的情意。
“告诉我，我们一起来解决，我说过的，这次我是来和你一起的。”薄钦温柔地开口，吻上那不断颤动的眼睛，细细描摹着唇下眉眼的每一寸轮廓，一遍又一遍地亲吻。
“回家，不回家，都由你说了算，我不会再要带你去哪里了，陆之靳。”
越来越多黑红相间的触手翻涌在两人身周，高台上的王座彻底陷入阴影，那些可以生生撕裂怪物的触手近在咫尺，薄钦却只是抬起手，指尖在柔软冰凉的触手间滑过，挨个细致地抚摸，如同在给猫咪顺毛。
“因为你不仅是陆之靳，你也是怪物之王，是第一玩家LU，是XC06。你有你必须要做的事，一定要去的地方——那我就陪着你。”
触手齐齐颤动，像是再也无法忍耐般环住薄钦，拉住他的勇气终于超过推离他的决意，王座上孤独的怪物之王伸出手，抓在前襟上的指尖颤抖得不像话。
在薄钦安抚的目光中，那抹脆弱的颤动渐渐平息，不知过了多久以后，王座上响起低低的，像是不敢相信，却又无比期盼着得到肯定的声音。
“我要去哪里……你就去哪里？”
“你要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
哗——
环绕住两人的触手在瞬间张开，又再度合拢，亲昵地，温柔至极地轻拱着薄钦。从胸膛处传来的最后一丝颤动也平息了，薄钦同样伸出手，与陆之靳十指相扣。
他们紧紧相拥。
大殿上方逆行的群星欢欣地闪耀着，注视着这对深情拥吻的恋人，洒落充满希望的星辉。
“薄钦，我确实一直在害怕，因为……”
很久之后两人才分开，陆之靳微微喘息着，眼角红晕散开，将苍白的侧脸染上瑰丽的绯色，薄钦忍不住又低头啄了一口那鲜红欲滴的柔软唇瓣，被微恼的怪物之王凶狠地瞪了一眼。
“薄钦！你要不要听？”
色厉内荏的怪物之王凶完特级猎人，绷着脸递出一根触手，愤愤地戳了戳薄钦的侧脸，被他一把抓住，凑在嘴边亲了口。不知是这跟触手又代表着哪里，陆之靳浑身一颤，喉间情不自禁地溢出暧昧至极的呻吟，在薄钦似笑非笑的目光下伸手捂住了脸。
“你……算了。”陆之靳放弃似的挪开欲盖弥彰的手，正色看向薄钦，“我是想要告诉你，其实我一直害怕的不是怪物之王的身份被你发现，也不是从此被人类警惕防备，而是因为……”
陆之靳顿了顿，脸上浮现出一闪而逝的挣扎与犹豫，但最终还是舒了口气，一字一句说道：“因为通过黑桃K的梦境王国能力，我回溯过去，发现自己和系统之间——”
薄钦神情微凝，沉静地等着下文，但陆之靳张了张口，却忽然止住话头，神情蓦地阴沉下来，灰绿眼睛深处的猩红再度冒出，诡谲符号一重重蔓上脸颊，满室黑红相间的触手仿佛被激怒，一瞬间高高扬起。
这时薄钦也发现了异样。
大殿上空逆行的群星忽然颤动起来，明亮的星光覆上阴翳，不知从何处而起的狂风呼啸刮来，重重拍击着宫殿，发出可怖的啸声。
“当——当——”
沉闷的钟声自红月下的灯塔敲响，遥遥向远方荡开，这是怪物之巢的全境警报，昭告着最高等级的威胁已经来临。
“轰！”
薄钦透过宫殿的外窗，清晰看到青铜巨门在不可抵抗的伟力下被强势破开一道缝隙，汹涌的浪潮咆哮着涌入怪物之巢，深黑的污染灾云迅速凝结，开始向四面八方侵吞起倒挂的银河。
他现在已经知道门的背后就是孕育所有怪物的污染源头，因此神情也凝重下来，看向陆之靳确认道：“源海？”
但陆之靳却摇了摇头：“不，不仅是源海。”
黑发青年坐直了身体，冰冷的目光直刺向虚空某处，冷声开口：“祂也来了。”
祂……
薄钦蓦地抬头，反应过来的瞬间感应到大殿内污染气息急剧攀升，深红触手疯狂朝他涌来，将他紧紧环绕在内，而在同一时间——
那座梦境中出现过的银白大厅，自虚空中现出真容。
于现实世界真正降临！
第83章 怪物之巢（3）
交锋在银白大厅降临的那一刻就已经开始。
整座大殿都在震荡, 两道强悍至极的气息狠狠相撞，但却都没有直接对彼此动手，而是默契地疯狂向外扩张。
深黑的污染灾云迅速凝结, 无声无息攀附至逆行的群星间，将璀璨的星辉一分分遮蔽, 伫立在天地间的青铜巨门敞开足以容纳浪潮奔涌的缝隙, 漆黑的潮水间, 形状诡谲的怪物们身形扭曲，缓慢爬上怪物之巢的领地。
“当——”
红月前的高塔钟楼遥遥荡开铃音, 响彻怪物之巢全境，群星光芒顿时大亮，不屈地颤动着, 与污染灾云争夺着天空的霸权, 互不相让地激烈碰撞。
“嘶——呜——”
始终环绕着宫殿的深黑触手飞快在地面游动，扑向敞开的青铜巨门，数以千百计的触手密密麻麻填补在那道缝隙间, 以自己的身躯死死抵住, 任凭充斥着污染气息的源海不断冲刷。
不断有触手僵硬、坍缩、断裂, 散落在地化作一滩黑水, 但更多的，仿佛是自怪物之巢本身长出的深黑触手再度填补进来，持续不断地用自己的血肉与源海抗衡。
天空中, 陆地上, 水面间, 怪物与怪物疯狂撕咬着彼此, 在纯粹力量的对抗下无视了一切血肉苦痛，它们嘶嚎着咆哮着, 凶狠地发起一次次冲锋，直到有一方再也爬不起来。
血水汇聚成奔腾的河流冲刷着大地，整个天空中都像是下起了一场血雨。
陆之靳神情漠然地端坐于王座之上，无数黑红相间的触手自他的身体向外延伸，不断探入空中的群星间、没进流淌的血水中、扎入那些同样在四处延伸和膨胀的深黑触手。
他与系统是正在战斗的两方怪物唯一的力量来源。
所以他们支撑着己方的怪物，又死死缠绕在一起互相侵吞掠夺着彼此的力量，黑与红在怪物之巢内翻滚着颤动着彼此绞杀，谁都想要彻底吃掉对方。
但系统还不能吞噬陆之靳，陆之靳也无法彻底杀死系统，他们在僵持中发出痛苦的嘶鸣，却又在痛苦中更加暴虐与贪婪地绞住彼此。
这就是怪物与怪物的战争。
“陆之靳……陆之靳。”
在倾尽全力的厮杀中，陆之靳恍惚间听到有熟悉的声音一遍遍重复着自己的名字，他竭力想要分辨，但模糊的眼前已经被猩红完全覆盖，不断回响的絮絮呓语搅动着本就陷入混乱的思绪，他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忽然间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
在怪物之王状态下，他体内本就岌岌可危的力量平衡彻底被打破，属于怪物的那部分压倒一切，叫嚣着要去杀戮去掠夺去吞噬，但在心底深处某个微小的角落，却始终有一道细细的声音断断续续又锲而不舍地发出呼声。
那道声音在一次又一次反反复复地说着同样的一句话。
回应他。
回应他。
回应他。
回应……谁？
冰凉的指尖被轻柔触碰，覆上温暖而不会灼人的热度，他的手被拉起，贴上一处滚烫的肌肤。
平缓有力的震动声正从掌心下传来，一下又一下，稳定得仿佛永远不会改变，就像是始终牢牢锚定在现实世界的基点。
是永恒闪耀的，能够破除一切迷雾，照亮前方未知道路的那道光。
“陆之靳，是我。”熟悉的，带着无限包容与信任的声音落在耳畔，在可怖森然的诡谲呓语间逐渐变得清晰。
“我是薄钦，我在这里，我陪着你。”
温暖的体温将他完全包裹住，令人安心的气息一点点侵入鼻间，无声无息驱散了始终笼罩在眼前的猩红，让陆之靳终于得以从混乱的状态中脱离。
灰绿色眼睛里映出拥抱着他的特级猎人，和那些牢牢护住特级猎人的深红触手。
“薄钦……”陆之靳放弃般闭上眼睛，过了许久又睁开，他想要抽出手，却被一下子握得更紧，“你看到了，这就是怪物与怪物的战争，只有互相厮杀和互相吞噬。而我和系统就是这里最大的怪物。”
注视着他的深棕色眼睛里露出温柔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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