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阔野成荒(近代现代)——但以朝暮

时间:2024-08-11 08:11:17  作者:但以朝暮
  “姓沈的你敢跑?姓沈的你敢糊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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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果梨:辽宁省鞍山市特产水果,陆安峦给楚梨起的外号。
 
 
第21章 心动
  直到被马上就要十八岁的陆安峦照脑袋来一拳,沈念才知道,实际上,他多么舍不得离开眼前这个人。
  六月的天根本不热,沈念却以为自己要化了,化成一摊黄泥,扒在地上供陆安峦可劲儿地踩。
  拳头刚挨到脑门他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与他预想的一样,陆安峦没使一点力气,就只是为了吓吓他。
  但也可能是因为太生气。
  他委在地上哆哆嗦嗦看站在大中午张牙舞爪的光线中、气喘吁吁的陆安峦,逐渐眼花缭乱,当男孩由愤怒转为紧张,伸手拉他,他瞬间就哭了。
  “你还有脸哭了?被骗的是谁你还有脸哭?!”陆安峦抓他的手腕把他像抓鸡仔一样从地上拎起来,“啪啪”抽他的屁股给他拍裤子上挂的灰土。
  他哭得更凶了,眼泪泄洪一样从脸淌到脖子,淌到白色短袖上,结出两条弯弯丑丑的溪流。从小到大,只有沈建平过世他哭得如此无法控制。
  陆安峦本还要骂,见他哭得稀里哗啦,气势毫无招架之力地被灭了下去。
  男孩慌张地用手背抹他的脸,拧着眉毛嘟囔:“没使劲儿啊,真就这么疼?”说着轻轻捏了一下他的后腰,再次扯起嗓子:“把自己饿得跟条狗似的,怪不得不扛揍,你怎么不把自己饿死呢?!”
  一嗓子把街边生煎豆腐脑、馄饨小笼包的商贩都喊警觉了,三个老爷们和两位大婶闻声赶出来,以为有人打架斗殴,眨眼功夫两人连带老榆树和自行车,被五人团团围住。
  “把手撒开!法治社会当街打人,我看你好饭吃撑要吃牢饭!”
  一位大哥刚吼起来,另一位大哥突然从后掐住陆安峦脖颈,一脚踹在男孩膝弯,当场将陆安峦按倒在地来了个擒拿。
  沈念被对面大婶拉到一旁,连抹脸带顺气,大婶惊呼:“这不是小沈老师吗?谁欺负小沈老师?青天白日,好大的胆子!”
  转折发生在电光火石间,等沈念镇静下来,
  “伏诛歹徒”陆安峦跪在地上,朝他掀起了一边眉毛,哂笑道:“白眼狼也好意思当老师?”
  沈念想他注定要一辈子亏欠陆安峦的。
  从给沈念一拳,到被正义群众擒拿,陆安峦遭遇了迄今未满十八年的人生当中最狼狈的时刻,他盘腿坐在地上,身旁沈念跟几位大哥大婶道歉,说他是他弟弟,俩人没有打架。
  陆安峦听沈念那副很清很婉转的嗓子照比两年前有了一些变化,倒不是变粗,而是更透亮、更阔落了,也听见其中一位大婶拍沈念肩膀,说多亏了他自己家小杰语文能上一百,中考有指望上三中。
  沈念笑笑,真有一派师表模样,说最重要的是小杰有进取心。
  这个人在离开他之后,出落得很好,比在东北时自得自信。陆安峦靠住榆树干,向空旷的蓝色天幕眯起眼,咂摸着沈念口中的“弟弟”,眼眶泛酸地想。
  事实上他已经站不住了,在找到沈念前,断断续续跑了将近四十里路,因为怕错过,所以不敢坐车,从清早跑到日中,想过有可能找不到,于是在沈念大学边上定了一个礼拜旅馆。
  现在终于找着,反倒没有立场把人拽住了。
  口袋里的手机在响,陆安峦摸出来扣在耳边,是徐也,问他找到了吗。
  “啊…找着了,你念哥挺好的,那什么,我这就要回去了。”
  电话只说了这么两句就被他挂断,他把手机揣回兜里,自己拍拍裤子站起来,心口好像被掏了个洞,啸啸地刮着风声,但他还是迈开步子,抬腿准备往回走。
  “王阿姨,小杰平时有什么问题可以随时打电话问我。”
  右手手腕突然被攥住,沈念手心里凉凉的一层冷汗,仔细分辨,还能发现那只手微微在抖。
  陆安峦定下来回头看他,沈念靠过来给他把身上的土拍了拍。
  “我弟弟从很远的地方过来,我得先带他回去。”
  攀谈的妇人这才停了话头,把视线转到陆安峦脸上,女人看看身板挺拔、五官俊逸的少年,展开一脸细碎皱纹,会心地笑了起来:“原来是小沈老师弟弟,好俊的孩子,小哥俩都俊,真好、真好。”
  这时方才回去店里的大哥也跑回来,手里掐着两瓶冰镇杏仁露。
  “误会、误会,不知道是小沈老师弟弟,嗐,这叫什么事,快拿着,快拿着。”
  男人将凉津津的铁罐塞进陆安峦怀里,手往白布围裙上一抹,叉起腰说:“多谢你哥啊,小沈老师人太好了,省师范高材生,在市里给单个孩子上一节课少说两三百块,在我们这里上课,六个孩子凑成班,一节课才要一百二十,我们占了你哥大便宜,太感谢了,太感谢了。”
  “是,他最会做人了。”
  陆安峦冷声开口,反手把两罐饮料搁进了沈念自行车的车筐,在场的人没有一个再说话,仿佛他是最能破坏气氛的一个。
  沈念还握着他右手腕,他扭过脸侧对沈念,另一只手揣进口袋,给所有人一个吊儿郎当、满不在乎的姿态。
  “我要回去了,放开我。”
  他装作不屑地说,说完甩了甩胳膊,倒没有甩掉沈念的手。
  简直太逊,他暗自鄙视自己,竟然担心沈念抓自己抓得不够紧,这一下会甩掉。
  幸好,沈念没有就此放开他,那只手更使了些力气,把他攥得紧紧的。
  沈念一手拉他,一手去拖自行车,和众人最后客套了几句,带着他就往柏油路上走。
  两个人互相不说话,闷头走出老远,走得街道两侧商铺渐少,柏油路从人群熙攘过渡向墨绿色的春稻田。
  这条柏油路北段,是连接省道的县级公路,实际上也是十几年前,沈建平带沈念去看落日的,延伸向北方的旷野大道。
  回市区有近道,沈念不常从这条路上走,今天会走到这里,他自己也有些意外,也许是因为陆安峦的到来,使他心乱如麻,又或者是,他说不清的原因,让他想带陆安峦来这条路看看。
  他略微低着头,用余光默默打量身侧的男孩。如若陆安峦再晚来两个月,他们就已经整一年不见。
  一年,如他预想的一样,男孩变得更高、更挺拔。好像瘦了,头发还是从前的半长不短,但眉骨鼻梁比十五六岁时还要棱角分明得多,配黑而狭长的眉毛,沈念发现陆安峦不再仅是肖像陆成江,而是愈发像仅在照片上见过一次的,他的母亲陈步青。
  沈念逐渐看愣了神,他像看一个当真与自己共同生活许久的亲弟弟,以一种亲人间的怀念与不舍细细看陆安峦的脸,看得愈发欣慰,愈发珍惜,也愈发无地自容。
  因为他非但不是他的亲哥哥,甚至并不能被称为值得信赖的朋友。
  他一不留神,左手把着的自行车从手里脱了出去,灰头土脸的二手自行车七扭八拐,最终拧进绿化带,绿化带还没栽好树,于是自行车扎进了树坑里。
  他慌里慌张拔腿去救自行车,下意识放开了右手,右手一放,陆安峦开口了。
  “如果我不来,你是不是打算这辈子跟我老死不相往来了?”
  “不、不是……”正午日头底下走出来的浮汗瞬间冷却,揪着棉布衣衫糊在身上,揪得沈念一口气没喘上来。
  他否决得快,后面的话却说不顺畅。
  他要如何说呢?说2004年除夕夜里的哭声他听得清楚,时至今日,他仍懂得,是他打乱了一家人原本平和安宁的生活,破坏了一个男孩与一个男人的父子关系,已领受颇多恩惠,也许一辈子都还不完,因此他早离开东北,早离开那个家,也算尽早拨乱反正。
  然而,陆安峦找来了。男孩眼中的怒火证明,他的一意孤行,没给这个男孩带来好的结果,他决议不让陆安峦再变得不幸的暗誓,没能做到。
  他干杵在原地,为自己将满二十岁却毫无担当而羞愧,头越陷越低。
  “继续说啊?既然这么会做人,怎么不敢说啊?”陆安峦站到他面前,一手攥住他的衣领,把他几乎提起来。
  “我用得着你给我倒地方?让你他妈在家好好住着我什么都给你解决,结果你天天研究怎么骗我?什么高三晚自习住校方便,什么分数不够上不了东北师范,什么社会实践过年回不了家,姓沈的,你那点心眼都拿来对付我了吧?”
  陆安峦吼得嘴里泛起腥气,几十里路没喝一口水,嘴角裂开口子。
  十五岁以前他是好面子爱端姿态,最不屑跟人吹胡子瞪眼睛的少爷秉性。十五岁以后遇到这个人,这样声嘶力竭咬牙切齿的时刻已经有了不知道多少遍。
  陆安峦眼角瞪得通红,手指从沈念领口移上下颌,眼前翻涌起过去两年当中,这个人这张脸,曾向他佯装的可怜。
  2005年,九月,高三开学不到两周,沈念放学后告诉他自己想住校,他那时候手里捏着托楚梨联系到的市师范年纪第一的联系方式,乐颠颠准备向沈念邀功,结果沈念对他垂下眼,眉头蹙在一起,说希望在学校上晚自习,晚上也住校,能学得更踏实。
  他同意了,于是几乎半年没跟沈念说上话。
  2006年春节,高三只休十一天,他抓紧时间、屁颠屁颠问沈念大学准备读什么类型,沈念要上师范,他给他打印一摞资料,说东三省好的师范多的是,他信他能考上。
  结果五个月后,沈念以一双哀戚的眼睛将他钉在准备带人去渤海湾玩的路上,说他估了分数,考不上东三省的重点师范。
  又过两月,沈念去了南方学校,他给沈念买了手机,同时自己开始读高三。
  2007年春节,他也只休十一天,早早催沈念回家,然而,一直到他又开学,沈念也没有回去,理由从下乡调研到社会实践,从写论文到参加竞赛,电话逐渐打不通,三天收到一条短信,语气可怜巴巴,说对不起,课程太忙。
  “你以为你走了陆成江就知道怎么当好儿子好父亲了?你以为你走了别人就阖家欢乐了?你怎么不给自己盖座庙坐进去当济世佛祖呐?你有那么大本事吗?!”
  沈念被他吼得再次眼泪决堤,他做不到,他做不到让一切回到从前,让如今的陆安峦回到十五岁,可他能做的,也许只有不让一切变得更坏,他不想再看到陆安峦与陆成江剑拔弩张,不想再看见陆安峦落寞的眼睛,还有,他不想再接受陆安峦,以及陆成江的好,他还不起,更对不起。
  “我没有想跟你再也不见,我想过几年,你也长大了,会发现其实我没什么可记得的,那时候我们可以……我们可以偶尔见见,就像、就像老朋友一样,不要把我当家人,我不能做你的家人。”
  含混的视线,看不清的脸,沈念想说过去两年里,他骗他的每一个瞬间,都心如刀绞,所以只能用最悲切的眼神看他。
  “等你长大了,你会发现不一定偏得有我在身边,你有朋友,徐也很好,楚梨很好,你以后也会有更多朋友,所以……其实不是一定要和我生活在一起。”
  他自己都没发现,尽管他句句说着告别,却不由自主攀住了掐自己的那只手。
  他用双手握男孩的腕骨,摸到坚硬凸起的骨节渐渐松懈,皮肤上灼热的温度缓缓退去,直到只是若即若离。
  他应该是要走了。突如其来的心绞,针刺的疼,沈念默默抬起头,想再看一眼这个人。
  这个对他太好的人,以后就不适合多见了,所以就再多看一眼。
  希望他别再为谁生气,沈念目光扫过男孩的眉宇鼻梁,扫过男孩的肩膀,最终停在男孩身后,从童年到青年,不曾改变的稻田。
  田野是没有变的,只有人在变,他不是七八岁的小念,骑车的人不是三十几岁的沈建平,他不知道,其实这条路上曾走过的人,还有陆成江。
  他对田野默声发愿:爸,这个男孩很好,希望他以后快乐,希望您帮我一起祝福他。
  “不过比我大两岁,就以为能对我说教?”
  突然,陆安峦嗤笑一声,紧接着再次收紧了掐他的手。
  “不能跟我做家人?想跟我当老朋友?我他妈是因为什么偏得抓着你不放,像条狗似的跟你屁股后追?因为我想跟你当老朋友?”
  陆安峦更向他逼近一步,本就近在咫尺,五官一再放大,沈念感到陆安峦燥热的呼吸一股股打在自己脸上。
  “你说不做家人就不做?我告诉你,你跑不掉,你这辈子都别想从我身边跑了。”
  仿佛又被2004年除夕夜里的北风迎面相挟,沈念突然感到畏惧。
  “你、”他看向陆安峦黑洞洞的眼睛,从那里看到一种他看不懂的、巨大而强烈的意念,好像要让他缴械投降。
  “看着吧,沈哥哥,看看咱俩做不做得了家人。”
  最后两个字没有发出完整音节,因为陆安峦将它压进了这个叫人感到疼痛的吻里。
  干裂的嘴角,一个人的血痂化进两个人嘴里,腥气四溢。
  沈念“腾”地升起一身电麻,他抵住陆安峦的肩膀,一边躲闪一边难以置信地问:“你知道你几岁了吗,你都要十八了怎么还这么爱咬人?!”
  陆安峦闻言彻底激出了狠心,双手十指插进沈念头发里,攥着沈念的发根吻吮他。他也不是具备情爱经验的人,也不懂得什么吻技,反正他现在怒不可遏,不把眼前这个人活吃进肚子不能平息怒火。
  所以他把舌头探出去,勾住沈念的舌头,一口咬了上去。
  “啊——!”沈念悚然大喊,他再不能反抗一点,因为陆安峦双臂铁链一样,箍得他脊椎要断了。
  “你到底要干什么!?”他简直被陆安峦捆着咬,如果这还能叫做“咬”。
  “你再他妈说一遍我这是咬你!”
  陆安峦滚烫的呼吸从猩红的口齿溢出,打在沈念脸上。
  “你别闹了……求你……”沈念脱口而出一句求饶,畏惧更甚,他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一个人,膝盖不受控制的发软,险些跪下。
  紧随恐惧之后的是茫然,因为他听不清是谁的心跳,惊天动地,捶得他太阳穴要涨裂了。
  “我闹?”陆安峦脑中有一瞬间的空白,要是有人能听见他的心声,会得到这样一句话:“这个王八蛋到底还能编出多少种说法来气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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