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裴铭将羊皮卷递上的时候,注意到了桌子上的几封信件。
只有在商议私密事务时白逸才会在寝宫中单独召见他,可削减常备军已经是御前会议上反复确认过的决议。也就是说,国王此次召他前来另有缘由。
白逸身着一身低调便服坐在窗边,问话的时候仍在翻看羊皮卷上的文字:“需要削减这么多?”
“我保留了低维护兵种。”裴铭解释道,“现在边境局势稳定,这样的配置足够应对突发情况。”
他口中的边境自然指的是与希摩交界的乌尔丹。
立国之战结束后,白逸先后赏赐了裴铭许多封地,但乌尔丹这片人见人嫌的荒凉之地却是他主动向白逸要来的。
这里曾是与希摩交战的主战场,当地人遭受了长达数年的战乱之苦,得到这块领地后,裴铭免去了当地平民的杂税,又分给了他们土地,让平民也拥有了对土地的完全支配权。后来,他又从南方请来了许多学者与工匠,传授乌尔丹人文化与技术。
民间常有人说,乌尔丹人可以不信教,但他们每个人都是元帅的信徒。
出于对裴铭本人的崇拜,民间自发组织了许多武装戍边力量,久而久之,希摩与达玛森的边境摩擦也渐渐平息了下来。
白逸把羊皮卷放回桌上,把那几封信件递给了他。裴铭先是粗略翻了翻,又逐封细读了一遍。
这些信他都是第一次见,前几封都是写给他的,最后一封则是以他之名写给别人的。这封署他名的信件与他的笔迹高度相似,遣词造句用的也是他的惯用措辞。
伪造信件之人应当对他相当熟悉。
“勾结希摩,组建私兵,武力篡权。”他把这几封信中的重点提取出来,但没明白白逸将这些荒唐之物拿给他看是什么意思,“你不会真的相信这是我干的吧?”
经历了几场春雨的浇灌,王宫花园中万物复苏,到处都现出一片生机。白逸望着窗外的春色没回话。
裴铭知道他谨慎多疑,只是没想到他会怀疑到自己头上,不由得失笑道:“你我相识近三十年,我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你如果需要,我可以把我所有的领土财产家仆侍卫列个单子给你,只是得花费些时间。”
白逸这才转过脸来,可他提起的话题却与那些伪造的信件无关:“你在乌尔丹有一个私生子。”他严肃道,“我从没听你说过。”
裴铭脸上的笑意顿时僵住了。
他在乌尔丹确实有一个私生子,但知道这件事的人不超过五个,全部都是他极为亲近且信任的手下。
他低下头,再次看了眼手中的信件。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特别吃惊,完全没办法把私生子这个词与你联想到一起。”白逸看着他问,“孩子的母亲是什么样的人?”
裴铭含糊道:“一位很勇敢的人。”
他这个回答不可能令任何人满意,但白逸没有追问细节,而是丢出了另一个问题:“一个私生子而已,为什么要瞒着我?”
他语气轻松,但裴铭感觉自己已经被架在了拷问台上。
这是为数不多他不愿告诉白逸的私事。
立国之战即将结束的那一年,破釜沉舟的希摩王室一连策划了多起针对敌军指挥官的暗杀行动。最危急的一次,他率领的那支机动小队中了敌军的圈套,最后成功逃脱的只有他一人。
负伤逃亡的路上,是一位乌尔丹平民冒着被敌军发现的风险收留了他。
裴铭记得那是个性格开朗的年轻姑娘。可待他恢复清醒的时候,农舍里却空无一人。那Omega当时有发热的症状,裴铭只当她不愿意冒险与Alpha共处一室才会独自离开。
可一年过后,他在乌尔丹巡视领地时撞见了一抹令他困惑的Omega信息素。
信息素是骗不了人的。那Omega的信息素中融合了他自己信息素的味道。
那是一个被他标记过的Omega。
裴铭没有向她确认,但他可以肯定,她怀中抱着的婴儿是他的骨肉。可一切已经无法挽回。他那时已被国王赐了婚,娶了家室。
“我知道这听起来很荒唐。”裴铭把信扔回桌上,他控制着语速,却掩饰不住语气中的懊悔与痛苦,“她从来都没有向我要求过什么,也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过孩子的身世。我让那孩子随了我的姓,又私下安排了几个可靠之人照顾他们母子。我们之间仅此而已。”
白逸无动于衷地听他说完,总结道:“所以,我被你排除出了可靠之人的行列。”
裴铭没有替自己辩驳,他确实不愿主动向白逸提及此事。这些年来,他能明显地感觉到,他的地位越来越高,白逸与他的距离却越来越远。
他已经无法像曾经一样对他所效忠的王毫无保留了。
“我只是觉得,”他得体地向白逸解释,“没有必要用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来烦你。”
他这话讲得相当客气,白逸点了点头,再次猝不及防地转移了话题:“那么,鹤庭的事,你都和谁说过?”
裴铭一怔。
“我怎么可能和人说这个?”他纳闷道,“我与那孩子私下从不来往,就是担心有人对他的身份生疑,你不会看不出来吧?”
白逸继续道:“可我听你的属下说,你向他们提起过鹤庭母亲的事。”
那件旧事的知情者只有三个人,他,白逸,还有那位不知去向的神父。他从未向任何人提起过白逸与骆晚吟的那段过往,如果有人得知此事,那一定是找到了那位神父,又或者……
裴铭突然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不论这个“属下”是谁,这个人已经将他府中翻了个底朝天。
骆晚吟当年托他给白逸送过一封信。白逸看完后曾命他烧掉,但他抗了命,没有照做。他并非想留着白逸的把柄,只是那时候的他还天真地以为——白逸总有一天会给骆晚吟母子一个名分。
裴铭彻底失去了解释的欲望,只感到了无尽的疲惫:“那孩子的身份,你准备隐瞒一辈子?”
白逸坦然道:“如果有必要的话。”
“如果不准备承认他,为什么要带他回来?”
“他是一个保险。”
裴铭笑了一声。确实,一个王国不能没有继承人,假如白嘉树有个三长两短,白鹤庭还可以补上。
“可他不应该是一个保险。”他正色道,“他是你唯一合法的王位继承人。”
白逸警觉地看了眼寝宫入口的方向。
“注意你的言辞。”他放低了声音,“你知不知道你这话能搞出多大的乱子。”
“这些年你都不会做噩梦吗?”裴铭冷眼看着他问,“他的尸体直至腐烂才被人发现,那孩子就那样陪着一具发臭的尸体一同生活了好几日——”
“你又提这事。”白逸烦躁道,“换作你你会怎么做?把他接回来当情妇?”他想唤侍从进来为他添酒,想了想,还是忍住了,“不是我不想帮他,是他拒绝了你我提供的一切帮助。如果他不那么倔强,怎么可能落得个那样的下场?”
裴铭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他比任何人都了解白逸,了解他为达目的可以无情到何种地步,但还是在这一连串的质问中陷入了沉默。
“如果我当时不接受林策的帮助,你以为你的家族能逃得过王室的清算?”白逸很快冷静下来,低声提醒道,“你们都是我父亲的附庸,一个都跑不了。裴铭,不要忘了,你也是受益者。”
这些话裴铭统统认可。他没有为自己开脱,只缓缓道:“为了不让你们二人一同被押上绞刑架,我自以为正义地做了许多努力。但现在,我知道自己错了。与他最后的死状相比,和你一起被吊死,竟还算一个幸福一点的结局。”
白逸的脸色在他一而再再而三的越界顶撞中越来越难看。他沉声道:“是我这些年对你太过纵容,让你忘了,我是你的王。”
他扫了眼桌面上的信件,扔出了今日召裴铭前来真正想问的问题:“你那私生子的母亲,是不是希摩人。”
裴铭道:“我说了,她只是一个乌尔丹平民。”
白逸却不理会,接着问:“她叫什么,住在哪儿。”
裴铭突然警惕了起来:“你问这个做什么?”
白逸立即反问:“为什么不敢说?”
为什么……
裴铭自嘲似的笑了笑。
他突然发现,也许自己在潜意识里早就注意到了——
他给白逸带来的威胁迟早会超过他所做出的贡献。
他们二人也迟早会走到现在这一步。
而这一天真正来临的时候,离他越远,就越安全。
他低头看着脚下,白色的大理石地板光洁如玉。可遗憾的是,这坚实的石头一旦出现一条裂缝,即使是世界上最优秀的工匠,也无法将之修复如初。
第121章
门锁终于有了响动。紧接着,视野尽头的那扇木门被人一把推开。温衍端坐于木椅之上,视线从一人脸上移动到了另一人脸上。
“你们两个让我想起了两位许久未见的老朋友。”他长叹了一声,“真是令人怀念啊。”
这是骆从野首次与教皇面对面相见。这Beta容貌清秀,身材瘦削,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骆从野觉得自己用一只手便能折断那脆弱的脖颈。
可他神色自如,仪态端庄,不仅不像被人软禁于此,甚至还摆出了一副主人做派。
“请坐。”温衍道。
骆从野走进屋内,对他道:“这些无意义的废话,还是省省吧。”
温衍点点头,对这话表示了认可。
“你说的很对。不过,当年我向裴铭苦苦哀求,求他帮一帮我,他却不肯。我因为他吃了好些苦头,所以,我也不会帮你们。”他微蹙起眉,面含歉意地朝骆从野耸了下肩膀,“行善事,才能收善果,不论你是否信教,这个浅显易懂的道理总该明白吧?”
西里教的腐败人尽皆知,行善积德的言论从这位口中说出来便显得格外滑稽,骆从野没有接话。
温衍扫了一眼站在他身后的白鹤庭,又看了回来:“他的父亲处死了你的父亲,你们二人竟还能如此相亲相爱,着实令人动容。”他向前倾了点身体,好奇地问,“裴铭对白逸忠心耿耿,最后却连副尸骨都没能留下,你就不怕自己重蹈他的覆辙吗?”
骆从野道:“我们的事用不着你操心。”
“操心?”温衍笑了笑,挥袖冲他摆了下手,“别误会。我对你们国家的死活根本不感兴趣,王座上坐的是谁,跟我也没有关系。我是来见邵城的。”
骆从野拉了把椅子过来,待白鹤庭坐下,才道:“你来晚了。”
他用轻描淡写的语气说:“两日前,我已经将他斩首了。”
温衍的脸上看不出意外,但语气与脸色同时阴沉了下来:“带他来见我。”
“他死了。”骆从野道,“他害死了我的母亲。让他活到那个时候,已经是我的极限了。”
温衍闭了闭眼。
两日前,这是他抵达都城私宅的时间。
这年轻人根本没准备让邵城与他相见。
他提高声音,一字一顿地向骆从野重复了自己的要求:“我让你带他来见我。”
与仁爱温和的教皇判若两人,他语气偏执,目光犹如一把淬了毒的尖刀,浸着不顾一切的狠。
但骆从野妥协得相当干脆:“行。”
他朝门外招了下手,往边上让开了一步。
*
白鹤庭一言不发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这是西里教最年轻的一任教皇,但没有人知道他的确切年龄。据说,在他登上教皇之位以后,了解他过往的人便陆陆续续死于不明原因。
他看着温衍从椅子上直起身体,双眼直愣愣地盯着被人送进房间的正方形木盒,又平静地起身走近,掀开了盒盖。
白鹤庭以为他会大发雷霆,但没有。温衍的脸上竟露出了久别重逢的欣喜之色。
骆从野站在白鹤庭身边,冷眼看着温衍道:“你再来得晚一点,我们就没有冰了。”
温衍没有搭理他,只是伸手探向盒中。
木盒中的冰块已经开始融化了。那人闭着眼,表情很平静,若不是皮肤被冻得与冰一样冷,温衍会觉得他只是睡着了而已。
“当年裴铭乖乖认了罪,如今你又乖乖来送死。”他望着邵城的宁静睡颜,叹息道,“真不明白,军队在你们手里到底有什么用。”
骆从野立即问:“当年发生了什么?”
“我凭什么告诉你?”温衍这才抬头看了他一眼。
“把你母亲的死全怪在他的头上,是不讲道理的,你们母子的住处不是他说的。”他把邵城的头颅从盒子里取出来,抱在怀中,用手指捋了捋他被冰水染湿的头发,“当然,这也不是为了保护你们。我只是觉得,假如白逸找到了你们母子,发现你母亲根本不是希摩的公主,这会立刻毁掉我的计划。但我确实没有想到他会直接下一条诛杀的命令。他甚至都不愿意先确认一下你母亲的身份。”他边说边比划了几下,轻轻地笑出声来,“据说,当他发现你母亲真的只是一介平民的时候,气得暴跳如雷。还是那句话,行善事,才能收善果啊。”
白鹤庭抬起一只手,抓住了骆从野的手臂。假如Beta闻得到信息素,温衍会知道这个Alpha已经起了杀心。但他不知道。他专注地看着怀中早已没有生命的头颅,不紧不慢地继续往下说:“小子,看在你把他带给我的份上,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事。裴铭没有抛弃你们母子。”
“什么?”骆从野一愣。
可温衍只说了那么一句。说完之后,他又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他在房间里缓慢走了几步,最后停在窗边,倚靠着窗户,从衣袋中取了一张信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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