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连船的门都给我拆了。”他低声下气地问,“能不能容我说几句话?”
白鹤庭完全无动于衷,仿佛把他当成一团空气。
骆从野只好把手中的东西硬塞进他的手里。
“我用这个给你赔罪。”他低声道。
白鹤庭不紧不慢地睁开眼,看清了——自己的手中有两把匕首。
“一把是我做的,一把是我找工匠做的。”骆从野继续道,“你喜欢哪个,就拿走哪个。”
白鹤庭分别把它们拔出刀鞘,握在手中试了试手感。
这两把匕首与落海的那把模样相似,但显然精致了不少。流畅的刀刃薄如蝉翼,木柄上的火焰雕花也更加精细,细致打磨过的复杂纹样光滑如蜡,摸不到一丝毛刺。
相比之下,其中一把的做工肉眼可见地更胜一筹,白鹤庭把那把匕首插回刀鞘,丢给骆从野,又闭上了眼。
骆从野看着手里的东西微微一怔,片刻后,低下头笑了几声。
“白将军什么眼光。”他举起手中的匕首晃了晃,语气很是遗憾,“这可是我相当满意的作品。”
白鹤庭转匕首的动作一顿,扭过头看他。
他脸上的表情十分精彩,困惑中带着点恼怒,不满中还有点失望,骆从野用手中的匕首点了点他手中的,笑着问:“你是不是以为做工差的这把是我做的?”
白鹤庭的目光又落回到他手中的匕首上。
骆从野跟着他看了回来。
“没关系。”他安慰道,“那把也是我做的,是我一年前做的。我的手艺是不是进步得挺——”
他话说一半,一抹刀光猝然闪过。骆从野蓦地住口,向左侧倾身的同时,用手中匕首推开了那直奔面门的一刀。
他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震惊道:“白鹤庭,你来真的?”
白鹤庭把匕首“咣当”一声摔在地上,冷冷地开了口:“滚回你的船上去。”
骆从野把他丢下的匕首捡起来,也插回鞘中,仰脸看着他。火光给白鹤庭精致的俊脸染上一层暖色,将神情中的冷冽冲淡了些许。骆从野往前凑了凑,诚恳道:“船上好冷。而且,门都叫你踹坏了,真没法住了。”
他把两把匕首重新塞回白鹤庭手里,连他的手一同包进掌心,很认真地说:“别生气,都是你的。”
第99章
都是你的。
骆从野的皮肤被风吹得很凉,却有热量从他掌心源源不断地传递过来,热流经由手指,漫延到了胸口的位置。白鹤庭唇角一动,向上勾起一点难以察觉又稍纵即逝的弧度。
但被骆从野注意到了。
“为什么不给我回信?”他轻声问。
白鹤庭把手从他手里抽出来,开始摆弄那把做工更加出色的小匕首,漫不经心地说:“没什么好说的。”
他转眼间就被新玩具吸引走了全部注意力,骆从野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我不敢见你。”他坦诚道。
“不敢?”锋利的匕首在几根手指间轻盈地旋转,白鹤庭斜了他一眼,“你现在还有不敢干的事?”
“有啊。”骆从野的语气也带上了一抹讥嘲,“像我这样的人,本来就不应该与你产生任何交集。”
白鹤庭眼底的讥嘲顿时消失了踪影。
他用两指捏住匕首,垂眼看着骆从野。
骆从野却只看着自己放在他膝头的手。
“对我来说,你是……”他抿了抿干燥的唇,缓缓地往下讲,“挂在天边的,那轮看得见,却摸不着的月亮。从小到大,我费尽心思,踮起脚尖,只是为了离你更近一点。”
如果人一生只能说一席话,对骆从野而言,就是即将要说出口的这些话。
熊熊燃烧的壁炉,不断起落的海浪,这一切突然变得很吵。乱他心神,惹他烦躁。可即使天崩地裂,山呼海啸,世界在下一秒灰飞烟灭,都不能阻止他把这些话说下去。
但白鹤庭听不下去了:“什么星星月亮——”
“我做到了。”骆从野不容他打断,自顾自地说,“但这给了我错觉。我以为我摸到了月亮。后来才知道,我触碰到的,只是月亮在水中的倒影。”
他语速愈慢,声音也压低了一点。
“一碰,就散了。”
白鹤庭的目光也像水波一样晃了晃。但这回,骆从野没能看到,他仍旧低着头,嘴角轻轻地弯了一弯。
“从小我就在仰望你,仰望你早就成为了一种习惯。无论我表面上如何虚张声势,在你面前,我的心总是那样低。它低得卑微,又低得卑鄙。它不敢让标记消失,害怕标记消失后,你说出什么它不想听的真心话。”
说完这些,他再次抬起头,直直地望向了白鹤庭的眼。
“现在,没有标记捣乱,你给它一个痛快。”他用逼问的语气继续道,“我只问一遍,你,不许讲谎话。”
白鹤庭沉默地看着跪于自己膝前的年轻人。这分明是一个臣服的姿势,可看向他的那双眼却目光炯然,比身旁烧得正旺的炉火更加灼人。没有任何臣服者会投来这样直白且冒犯的眼神,更没有任何臣服者会发出这样的质问——
“你把我……当什么人?”
白鹤庭依然沉默着。他没有向其他人解释自己的习惯,除去他效忠过的那位,他也没有向其他人解释自己的必要。
可骆从野的声音已经有些哑了:“别不说话。”
他的语气近乎乞求,膝盖上的那双手慢慢攥成拳,骨节因用力而泛起一点白。白鹤庭在无奈中意识到,他又要为这小孩破例一次。他歪着脑袋想了想,片刻后,认真地回答了他:“让我犯蠢的人。”
骆从野安静几秒,摇了摇头:“听不懂。”
白鹤庭蹙眉看他:“这怎么会听不懂?”
骆从野立刻道:“我笨。”
白鹤庭险些噎住。他用匕首的刀柄拍了拍骆从野的脸,用警告的语气提醒他:“你再犯浑,小心我割断你的喉咙。”
骆从野忍不住笑了一声。
十几年过去了,白鹤庭恐吓他的手段竟然还是如此单一。
他扬起头,献祭似的把自己的脖颈送了上去,无所谓地说:“你割吧,我不躲。”
白鹤庭的脸上罕见地露出了一点无计可施的神色。
眼前的这个人,早已不是那个会被他用一句话轻易吓唬住的六岁小孩。顺杆爬的本事,没有谁比他更熟练了。
他把匕首收了起来,但骆从野在这里停顿了很久。
如果人一生只能提一个问题,对骆从野而言,就是即将要问出口的这一句。
“你是不是……”可话到嘴边,他还是给这个问题加上了一个更加保守,也更加稳妥的限定词,“有一点……喜欢我?”
*
熊熊燃烧的壁炉,不断起落的海浪,这一切又突然变得很静。骆从野短暂地失聪了一瞬,只能通过口型来判断白鹤庭说了些什么。
他似乎说了四个字,以“不是”开头的四个字。
不是……
不是什么?
骆从野还在回忆中费力地辨别,白鹤庭已经倾身凑近了他的脸。
白日朗朗,门窗紧闭,火光在壁炉中张扬地跳跃。
月亮却凭空出现了。
它的清辉爬上了骆从野的皮肤,抚过他的手指,染上他的嘴唇。带着熟悉的温度,和令人神怡心旷的清甜。
像是猜到他没听清似的,白鹤庭吻着他的唇,又重复了一遍:“不是一点。”
第100章
刻意挑选的匕首,戴在腕间的皮绳,离别前的退让,还有那个僵硬的背影。
那么多的蛛丝马迹,骆从野不是没有发现。
他只是不敢相信。
他不信教,自他被那十四岁少年从刀口救下开始,他的生命中便出现了唯一的神明。
从六岁到二十四岁,从守望到贪恋,他期待,又不敢期待,他曾在心中无数次幻想过这句肯定的回答,可真正听到的时候,却又无法相信。
是梦吗?
但这个吻的触感是那么的真实。
他神色飘忽,宛如梦游,白鹤庭向后退开一点,看着他问:“现在给亲了?”
他俊眉微挑,垂眸俯视的模样显得有些傲慢。骆从野还没反应过来,他又问:“为什么是月亮?”
比起月亮,白鹤庭更喜欢太阳。太阳总是暖洋洋的,可以赐予万物生长的能量。
而月亮……
它没有太阳大,也没有太阳亮,只是挂在夜空中的一无是处的装饰品。
月亮哪里好?
“月亮……”骆从野整个人仍游离在梦里,讷讷地答,“月亮冷冰冰的。”
听完这话,白鹤庭的表情也变得冷冰冰的。
他对这个比喻更加不满了。
“但月亮让黑夜变得很亮。”骆从野不错眼地望着他的脸,那是一张美到生出距离感的脸。
他怔怔地说:“它还很美。”
白鹤庭洒在他脸上的呼吸暂停了一刻。再开口的时候,表情中的冷也融化了一点。
“你是不是戏剧看太多了。”他将双手搭上木椅扶手,向后靠回椅背,轻轻地哼了一声,“费尽心思,踮起脚尖,想要离我近一点?”那张完美容颜挂上了一丝鄙夷,“可为什么每次都要我去请你?”
骆从野又被他问得愣住了。
他想起白鹤庭从南方返回都城的那一晚,他没有与其他家仆一同迎接将军凯旋,还找了一个蹩脚的借口——“在忙”。
那一晚,白鹤庭也发了一场脾气。
他无法反驳,在这句质问中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双手搭上他的手,轻声对他道:“我笨。”
与前一句“我笨”不同,这一句是真心实意的。
白鹤庭还想再骂,眼前忽的覆上了一片阴影。
带着酒香的气息扑面而来。骆从野在他唇间点了一把火,这火封住他的喉咙,攫取他的呼吸,把他未说出口的难听话烧了个一干二净。白鹤庭被圈在两条有力的手臂之间,手背被按得红了,一双漂亮的桃花眼在窒息中氤出一团雾气。
现在他觉得,太阳好像也没有那么好。
它烧起来,人会没命。
骆从野吻了他一会儿,吻够了,才松开他的手,将下巴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我很想你。”他用双手撑住木椅扶手,气息仍是乱的,“离开之后,每时每刻,我都在想你。”
白鹤庭的耳朵也被那把火烧着了,抬手环上了他的腰。
“早就同你讲过。”可沙哑的声线让白将军的训斥失了严厉,“在战场上,不要三心二意的。”
骆从野的喉咙骤然一紧——
一只手钻进他的上衣,顺着他的后腰,一寸一寸地摸了上去。
他用膝盖顶开白鹤庭的两条腿,右手捞住他的背,正欲将人抱起,在衣服里摸索的那只手却停了下来。
白鹤庭突然问:“这是入冬的时候伤的?”
骆从野在诧异中抬起头。
白鹤庭的手指正按在他的肩胛骨之下。在那个位置,有一处刚愈合没多久的箭伤。那一箭距他的心脏约有三指距离,虽然没有性命之忧,却也害他休养了将近十日。他当时千叮咛万嘱咐——谁都不许把他受伤的事传回岛上。连林在常与林浅都被蒙在鼓里。
“谁通风报信的?”他不爽道。
白鹤庭的手指在那处陌生的伤疤上停留片刻,把手从他的衣服里抽出了来。
“那周的信,”他平静且简短地答,“很短。”
骆从野呆了呆。
“怎——”白鹤庭话没说完,身体猛地失去了重心。他条件反射地搂紧骆从野的脖子,无处安放的双腿在空中晃了几下,狼狈地夹紧了他的腰。
但骆从野抱他抱得很稳。
他用双手托住白鹤庭的屁股,面对面抱着他往前走。白鹤庭这才放松了一点,手指下滑,按了按那硬实的背肌。
去前线历练了一遭,这家伙比以前更结实了。
似乎还长高了。
白鹤庭少见地羡慕起Alpha来。十八岁那年,他的身高已经远远超过了绝大多数同龄人。可分化成Omega之后,骨骼仿佛停止了发育,几乎没再长过个子。这个曾经只有他一半高的小鬼,如今竟高出了他这么多。
骆从野被他摸得呼吸愈急,脚下的步子也迈得大了。
“抑制贴,帮我撕了。”他边走边道。
这话的语气有些刺耳,白鹤庭低头斥道:“又命令我?”
一丝愠怒爬上那紧拧的眉头,骆从野把他往高颠了颠,诚恳地向他解释:“我腾不出手。”
说完,又把脸埋进他的胸口,很眷恋地蹭了蹭。
“憋好久了。”他的嗓音也软了下来,听起来闷闷的,“难受。”
第101章
床帷在匆忙间只拉了一半,不同于在都城时的克制又小心,也不同于重逢后的强势又无礼,今日的骆从野与往常都不太一样。
白鹤庭在混乱的脑袋里搜刮了一个尽可能贴切的形容词。
缠人。
他推住骆从野的肩膀,歪头躲开一点,哑声道:“别亲了。”
半遮半掩的帷幔泻出浑浊火光,白鹤庭的皮肤却白得透亮,那雪白之上又浮起一层浅粉。骆从野吻掉他唇上的水光,又去吻他浅淡的眉毛,眼下的泪痣,挺翘的鼻尖,最后吻回那双淡红的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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