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首次看清楚白鹤庭的相貌。
他无法想象,拥有这样一副宁静睡颜的人,竟是一个视人命如草芥的冷酷之徒。
他指挥两位Alpha卫兵把白鹤庭翻了个身,用一把剪刀剪开了他衣袍的后领,正欲放下剪刀,忽然听到了一声虚弱的低喃。
“是酒杯……”
他低头看过去,白鹤庭竟已经醒了。他动作僵硬地转过一点脸,但没看他,而是看向了坐在几米外的白嘉树。
“是酒杯……”他的咬字有些含混,“是酒杯,不是酒。”
江寒没想到他会醒得这么快,不禁担心这个突发状况会不会干扰到自己的计划。他没敢轻举妄动,向白嘉树投去了询问的目光。
白鹤庭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白嘉树,继续道:“秋猎时,也是你。”
白嘉树冷笑了一声。
“那次真的不是。”他语气中带着点遗憾,“今日你如果接了那第一杯酒,我们此时可能还在宫中把酒言欢。为什么不珍惜我给你的机会?”
身体的各项官能还未完全苏醒,白鹤庭尝试起身,但身上没什么力气,刚爬起来一点,又跌了回去。
“不过,”白嘉树又道,“反正这是早晚都要做的事情,早一点总比晚一点好。你早一点洗掉标记,我们也好早一点举办婚礼。你说过的,为王室诞下子嗣延续血脉,是我的职责。”
白鹤庭活动了几下逐渐恢复知觉的手指,低声道:“我不能做这个手术。”
江寒把剪刀放于一旁的小桌上,拿起一把锋利的小刀,安慰道:“别害怕,很快就会结束的,我不会伤到您的腺体。”
他话音刚落,白鹤庭不知哪来的力气,突然用手臂撑住台面支起了身,但被围在两旁的护卫按住后肩压了下去。
徒劳的挣扎。江寒低头看着他,感到失望至极。
那样优秀的师兄竟死在了这样一个贪生怕死之辈手里。他本来就无法理解北乘舟及乌尔丹叛军的信仰,此刻,他不禁再一次为北乘舟感到遗憾,也为自己感到遗憾。
他的学识,他的理想,他的抱负,甚至他的性命,都将在今日化为乌有。
他会在手术中伺机割断那条攸关生死的颈动脉。而一旦动了手,不论成功与否,他都只剩一条死路。在这样严密的监视下,下手的机会只有一次,他必须确保白鹤庭没有生还的机会。
江寒抬起头,冲围在台边的几名卫兵吩咐道:“这样很危险,你们按紧他,不要让他乱动。”
“医生。”白鹤庭被一个卫兵按住了后脑,只好用手指攥住江寒的衣袍,轻轻拽了一把,“我真的……不能做这个手术。”
他如何都没能想到,有一天,自己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求你……”
可这微微颤抖的模样只令江寒愈发反感。他右手持刀,左手按住白鹤庭的后颈,又稳又准地划开那层薄薄的皮肤,表情却逐渐凝重起来。
见他神色有异,白嘉树立刻站起了身:“怎么了?”
江寒细细打量着刀下的红肿之处。一般来说,只有发情期的腺体才会肿成这样。他稍作犹豫,松开按压白鹤庭脖子的左手,转而捏住了他的手腕。
脉象流畅有力,如珠滚盘。
他诧异道:“你有身孕?”
攥着他衣袍的手指徐徐松开了。白鹤庭的上半张脸被按在一个软枕中,他目不能视,但能感觉到琥珀信息素的怒意与威压。他听到白嘉树的脚步越来越近,片刻后,森冷的话音在头顶响起:“他说的是真的?”
白鹤庭没有回话,又被他扳住肩膀掀了过来。两侧的卫兵立刻惊慌失措地向后退了几步。
“所以,”白嘉树的声音里带着凛冽寒意,“你不愿意洗掉标记,是想要留着这个孽种?”
白鹤庭双眼微阖,脸上的血色已经褪尽。他似乎累极了,软绵绵地躺在台上,仍旧一言不发。
白鹤庭将军罕见的退缩与怯懦终于有了解释,白嘉树不由得放声大笑。待笑够了,他又叹了口气,接着追问道:“你准备留多久?你不会想把它生下来吧?你觉得我会让它活下来?”
白鹤庭安静了一会儿,而后睁开眼,轻声唤了句:“陛下。”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地说,“这是你的侄儿。”
白嘉树眸中的笑意却冻结住了:“现在想起自己的身份了?”
白鹤庭被这句反问扼住了喉咙。他没有想到,白嘉树竟知道他是白逸的亲生儿子。
“你也是,父王也是。”白嘉树又道,“你们一个个为什么都要这样?我们一家人好好地在一起,不好吗?”
白鹤庭望着那双深不见底的墨瞳愣住了。
他从那话中听出了些许言外之意。白逸虽然情人无数,却从不会不计后果地放纵自己,他蹊跷的死因此刻有了一个可怕的答案。
他不敢置信地摇了摇头:“白嘉树,你疯了。”
他直呼了白嘉树的名,白嘉树却没有怪罪他的冒犯。他直视着白鹤庭的眼,接着问:“我的好哥哥,这些年来你都是怎么看我的?是不是觉得我是一个笑话?你与父王背着我,是如何计划的?”
白鹤庭怔怔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他脸上的迷茫不似伪装,白嘉树也有些惊讶:“你不知道?”他沉吟片刻,又了然地笑了笑,“也是,他那样老谋深算的人,怎么可能把一切都告诉你。”
白鹤庭依旧没有听明白。他恳切地望着白嘉树,轻轻地说:“我对你从未起过歹心。”
“你窝藏反贼,还想为他生下后代。”白嘉树反问道,“这就是你所谓的从未起过歹心?”他转头看向那呆若木鸡的医生,沉声命令道,“取出来。”
江寒所知道的一切已在顷刻间被彻底颠覆。他仍未从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中回过神,茫然地问:“取什么?”
年轻的新王给了他准确的答案:“把孩子剖出来。”
一股凉意从脚趾直窜颅顶。这个命令与杀人无异,江寒静了静,低声提醒道:“陛下,洗掉标记后,胎儿活不久的。”
白嘉树却无动于衷:“我现在就要它死。”
江寒看了眼白鹤庭,加重了些语气:“剖腹取子,他也得死。”
这时,白鹤庭淡淡地笑了。
他叹息着说:“他就是要我死。”
白嘉树面无表情地看向白鹤庭,语气中也无甚波动:“不用担心你手下的那些人,我会好生待他们,他们也不会知道今日的真相。”他不遮不掩地说,“待你病逝后,我会为你举行一场体面的葬礼,以表达追悼与惋惜。放心地走吧,我不会让历史重演,不会让他们为了你,威胁到这个国家的稳定。”
白鹤庭的脸上没有意外之色,像是早就料到了这个结局似的,看着白嘉树缓慢地眨了眨眼。
那双眼里没有恐惧,但也没有其他东西。
“你问我,是怎么看你的。”他平静地说,“我觉得你很可怜。你的自卑已经无药可救,你想通过掌控我来满足你那可笑的自尊心。你瞧不起你母后形同虚设的婚姻,但你想让我步你母后的后尘,变成你王冠上一颗没有生命的漂亮石头。”
白嘉树勃然变色:“你大胆——”
“白嘉树,你听好了。”白鹤庭猛然抬手,拽住他的衣袍前襟往下扯了一把。
“我是自愿的。”他死死地盯着白嘉树的眼,“没人强迫我,是我主动要求他标记了我。那天我知道有人会来救他,才特意把你的人带走。他走了,你找不到他的。”笑意在那苍白的脸上瞬间绽开,他的笑里带着股癫狂的狠,“我爱他。你杀了我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你头戴王冠,你呼风唤雨,但你不及他的千万分之一。”
第74章
空旷废宅中无人敢动作,更无人敢出声,十几名卫兵如雕塑一样完全静止。
过了许久,是白嘉树率先打破了这死一般的寂静:“真是一段精彩的遗言。既然你如此坦诚,那我也与你交换一个秘密吧。”
他弯下腰,将脸贴近白鹤庭耳边,悄声道:“你的母亲是一位身份高贵之人,他本来是要嫁到阿莉塔当王妃的。而你忠心耿耿追随的那位……”他用只有二人听得清的声音继续说,“曾与你的母亲是名正言顺的结发夫妻,可他为了王位抛弃了已有身孕的漂亮妻子。更可悲的是,那场婚礼的见证人,已经全都不能开口了。”
白鹤庭拽着他衣襟的手垂了下来,白嘉树重新站直了腰,垂眼道:“你应当感谢我才对,我替他报仇了。”说完,又转脸看向江寒,不耐烦地催促道,“你还在磨蹭什么?”
江寒默不作声地盯着白鹤庭的小腹。
那里孕育着裴家的后代,是北乘舟会用生命去守护的存在。他若亲手杀了那孩子,九泉之下的北乘舟绝不会原谅他。
他像被吓傻了似的一动不动,白嘉树失去全部耐心,冲一旁的卫兵伸出了手:“把剑给我。”
那一剑若捅下去,白鹤庭必定凶多吉少。江寒尽全力令自己冷静下来,拉开了白鹤庭出于本能护住小腹的手。
“怎能脏了陛下高贵的手。”他深吸一口气,说,“我来。”
*
白鹤庭是在潮水涌动的声音中醒过来的。
他醒来的时候,江寒正坐在他的床边调制草药,见他费力挣动了几下,连忙放下了手里的东西。
“不要动。”他按住了白鹤庭的肩膀,轻声道,“伤口还没有长好。”
空气中弥散着咸腥的湿气,是海的味道。白鹤庭的视线缓慢扫过这间木屋,最后看向了大敞的窗子。
窗外是一片碧蓝如洗的天。
“这是哪里。”话说出口,他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哑得厉害,几乎只能发出气音。
但江寒听懂了。他回答道:“这是我家。”
准确地说,这是他离开了十余年的故乡。他在都城有一处相当舒适的住所,可如今,那里已经回不去了。
白鹤庭没再说话,只是呆滞地望向窗外,江寒试探着问:“你还记得发生了什么吗?”
那天之后的事,白鹤庭的脑海里只剩下一些断断续续的记忆。
他依稀记得,那天夜里,两个卫兵将奄奄一息的他与这Beta医生用麻绳绑着,一起丢下了山崖。这模样文弱的医生当时已经中了一剑,却在滚落山崖的时候用手臂护住了他的头与后腰。
再后来的事情,他没什么印象了。
他仍然没能摸透这医生到底在想些什么。他在他眼中看到过冰冷的杀意,可不知为何,他竟临时变了卦,冒着生命危险救了他一命。
江寒又问:“你还记得什么?你知道自己是谁吗?”
白鹤庭一个问题都没有回答。他望着窗外安静良久,最后,轻轻地摇了摇头。
江寒其实没想到他能在那样的境况下活下来,这个人的生命力顽强到远超他的想象。然而,与恋人分离,被亲人背叛,还失去了孩子,也许对他而言,失忆反而是一种解脱。江寒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我尽可能细致地处理了你腹部的伤,但是,毕竟伤到了重要脏器,恐怕要花一段时间来恢复。”
白鹤庭的眸光忽然闪了闪。他向下看去,抬手覆上了仍在隐隐作痛的小腹。
“不要碰伤口。”江寒拉开了他的手。
“还有……”他静了一会儿,又道,“你本来有一个永久标记,但腺体发生了感染,我只好给你做了清洗手术,腺体重新长好大概需要三个月到半年的时间。”
白鹤庭再次看向了窗外。
这件事其实无需他人提醒。他在醒来的时候就发现了,自己的冷杉信息素已经变回了熟悉的寡淡味道。
“这里虽然闭塞,但很安全。”江寒认真嘱咐道,“记忆恢复前你不要出去乱跑,踏实地在这里养伤。”
海浪涌上石滩,又退去,规律的浪潮声似乎有催眠的魔力。白鹤庭对他的话再无反应,只是疲倦地合上了眼。江寒见他倦了,不再说别的,只说:“我姓江,单名一个寒字。”他话音一顿,有些忐忑地再次开了口,“我总得有个称呼叫你。我有一个幼年时夭折的弟弟叫江序,如果你不嫌弃的话……”
白鹤庭冷不丁地睁开了眼。
江寒被他直勾勾的眼神看得心慌。如果之前的调查没出差错的话,白鹤庭是比他大一岁的,而且,他的脾气似乎不怎么好……
但白鹤庭很快又闭上了眼。
他淡淡道了一句:“谢了。”
*
夏去秋来,白鹤庭看起来仍然没有恢复记忆的迹象。但江寒很快发现自己此前的担忧有些多余。白鹤庭虽然待人冷淡,脾气倒算不上坏。他从不往远处走,也不与村落里的其他人来往。甚至,他连话都很少说。
他喜欢独自坐在海边吹海风。
秋日的海滩已经有了凉意,江寒一脚深一脚浅地踏上石头海滩,脚下的圆石被他踩得嘎吱作响。他走到白鹤庭身边,与他并肩坐下,看到他手里正拿着一本书。
江寒只知道那是一个著名的爱情悲剧。
“你喜欢戏剧?”他好奇道。
白鹤庭合上书,坦诚地回答:“不喜欢。”
“不喜欢还看了这么多天?”江寒不由得失笑,“讲了什么?”
白鹤庭把书放上石滩,沉默了一会儿。
“讲了一个……”他目视前方,简单地总结,“不应该开始的故事。”
“什么叫不应该开始的故事?”
“如果开始就是结束,他们就不必承受后来的那些痛苦。”
海平面上黑云低垂,高卷的白色浪花在礁石上撞碎,发出哗哗的巨响。江寒跟着他一起看向远方,片刻后才道:“我读医学院的时候,一位待我很好的师兄曾经说过,”他声音渐低,目光也渐渐暗了下去,“人活在世,有些苦痛是必须承受的,有些责任是必须承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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