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看到雕像衣摆上的水纹,阮祺终于认清。
“这是水神像吧?”
“咳!”身旁清珞被蘑菇汤呛了下。
阮成丰已经醉迷糊了,全然忘了打算要保密的事,昂着头有些得意道。
“如何,我家祺哥儿可是水神庙的小庙祝,反正都是要求神,不如找个熟悉的,也能多照拂一二,你说是不是?”
“是,你聪明,来来再喝一杯。”江万殆继续给他倒酒,大有不醉不归的架势。
阮成丰虽然胆子大,但先前亲眼见了那无面女鬼,再次上山里来还是有些发怵。
只是他好颜面,不想叫自家侄子知晓自己怕鬼,故而才偷偷到庙里求了神像。
“您真是,”阮祺接过水神像,避免他失手摔到地上,“神像哪儿是能随便请的,还给压在米面底下,罢了,我去给您摆到屋子里吧。”
“行,摆在灶台上,每天拜一拜。”阮成丰含糊着道。
又不是灶王爷……摆灶台上。
阮祺摇头,按照之前崔庙祝教导过的,寻了房屋的正北方,算过和外面溪水的距离,挑了最近的地方摆在高处。
清珞在身后扶了他一下,温声道:“可以再往旁边些。”
“这边?”阮祺依言朝右后方挪了挪。
摆正了神像,手边没有香烛,阮祺便以清水代替,洒了几滴在台基上,默默祝祷了声。
神像肃穆,五官一如既往的宽厚慈和,似乎有星星点点的金光散逸而出,尽数落在阮祺的眉心。
他伸手摸向额头,却什么也没能摸到,疑惑眨了眨眼。
“走吧,”阮祺跳下板凳,拉着清珞回屋,“不和他们折腾了,碗筷明早再收拾,咱们先休息去。”
院子里客房不多,床铺却是足够使用的。
两人被分到西侧最里间,忙碌了一日,阮祺早就乏累了,简单烫过脚后,裹着厚实的被褥,靠在清珞身边沉沉睡了过去。
门窗紧闭,四周原本该异常安静才是,阮祺睡意朦胧,却总能听到各种细碎的响动。
风声,枝叶声,溪水声,还有不知是谁低低祈求的声音。
一阵接着一阵。
有的极远,有的极近,层层叠加在一起,仿佛嗡鸣。
清晨,阮祺困倦打着哈欠,出门撞见同样也在外间洗漱的江万殆。
“祺哥儿没睡好吗,是不是我和你大伯呼噜吵到你了?”江万殆注意他的脸色,顿时担忧问。
只是不能啊,两边隔着一个房间,即便打呼的声音再响,应当也吵不到对方才是。
“您昨晚是不是和神像祈求,说希望锐哥儿成亲,好早日安定下来?”阮祺困倦揉了揉眼睛。
江万殆愣住:“是啊,怎么了?”
“锐安也和神像祈求了,”阮祺同情望着他,“说您与其担忧他的婚事,不如操心操心自己,早点给他寻个后娘。”
江万殆:“……?”
因为要赶早将猎物送到山下,几人来不及用饭,天没亮便穿衣洗漱,收拾了东西准备离开。
柴房倒是有能装运重物的板车,只是车轮坏了,阮成丰来回瞧了许久,心底犯愁这车还能不能使用。
就见岳闻朝将几个猎物依次扔到板车上,毫不费力扛了出去,顿时沉默。
“大伯?”阮祺奇怪他怎么站在原地。
“清珞的那名下属,我觉着,你得给他多加些工钱。”阮成丰认真道。
阮祺满头雾水。
最难拿的猎物被岳闻朝独自扛走了,剩余几人顿时都轻松下来。
望了眼天色,阮成丰索性也不急着赶路了,招呼阮祺慢些走,顺路瞧瞧有什么能带回去的。
春笋,蘑菇,各类野菜,背上的竹筐很快被装满。
将两株花椒树挖出来时,阮祺意外寻到几丛艾草,连忙将竹筐的东西挪到大伯那里,蹲在地上去摘艾草。
“这是能吃的吗?”清珞靠近道。
“嫩艾叶能吃,”阮祺挑着最鲜嫩的叶片,举起来给他瞧,“可以煎鸡蛋,也可以炖鸡汤。”
“老叶不能吃,不过可以晒干了搓成艾绒,拿来做除秽香,或者直接熏屋子也行,夏天还能驱赶蚊虫。”
清珞没有应声。
分明是最平常的事物,面前人却像是寻到什么宝物一般,杏眼晶亮,脸上透着简单的快乐。
那快乐感染着他,像是有温热的流水淌过,逐渐在空荡的躯壳里生出血肉。
“你盯着我做什么?”阮祺被看得有些羞赧,手忙脚乱将艾叶收好。
清珞凑近亲了他一下:“你今天换了衣裳,很好看。”
的确是换了衣裳,是用先前剩下的绫布裁剪成的,只是做得不太合身,穿着总觉得哪里有些古怪。
阮祺早起换衣时还郁闷来着,如今却忍不住笑了,侧头蹭了蹭他,嘟囔着道。
“你是甜水喝多了吗,嘴这么甜呐?”
直到背来的竹筐再没有一丝空隙,阮祺总算是停手了,瞧着高高堆起的山货,心里满是成就感。
再爬下山时,已经是临近晌午。
芜河村里猎户多,有几个专门收购山中猎物的小贩,价格还算公道,有懒得跑一趟县里的,便会将打来的猎物送去他那里。
小贩不是芜河村人,皮肤黝黑,面容却很是憨厚,瞧见满满一车的猎物,眼睛顿时便瞪圆了,嘴里忍不住惊呼。
“老天,你们这是碰见兽群了吗,这么些猎物,得是用上陷阱才能抓到吧。”
“对,是用了陷阱,”不等岳闻朝开口,阮祺接话道,“刚好运气不错。”
他过去也陪大伯来卖过猎物,自然清楚该如何说话。
对方连连颔首,仿佛接受了这个解释,嘴上仍旧念叨。
“这靠山吃饭啊,还是要凭借运气,任你百步穿杨,也不如鸿运当头……中等羊十贯一只,野猪五贯,成鹿三十五贯。”
“两头狼的话,最近也没人来卖过,先算五贯一只,若是之后卖得高了,我再额外补给你们。”
猪肉虽然价格不低,但野猪肉腥气重,除非特别好这一口的,或者专门卖野味的饭馆,寻常很少有人会收购,故而很难卖上高价。
至于鹿就不一样了。
县里完整剥好的鹿皮要三十贯一张,更何况这鹿是岳闻朝徒手抓来的,身上没半点损伤。
阮祺没什么意见,伸手接了银钱。
一共六十两银子,提起来很有些分量。
阮祺也没私藏,回头便给了岳闻朝,这些猎物是对方打来的,赚来的钱自然也都归对方所有。
收下银钱,岳闻朝悄悄寻了清珞,将装银锭的包裹双手奉上,诚恳道。
“属下初来乍到,给仙君和阮公子添麻烦了,些许心意,还求君上笑纳。”
清珞瞥了他一眼,也没拒绝,随手丢了枚果子给他。
等看清那果子,岳闻朝大喜过望,这是仙山特有的灵果,自数年前仙山崩毁,他就再也没见过这种灵果了。
路过的陶玄景推了他一把,低声道。
“别傻乐了,今晚就要到鬼市,赶紧回去收拾一下。”
话没有明说,意思却再清楚不过,去鬼市,便是要借助鬼市阴阳交汇的特性,将灵讯送往外界。
摸着怀里的灵果,岳闻朝有些迟疑:“你说,当真要将君上与小公子的事告知给瑶台仙翁吗?”
眼看对方变了脸色,岳闻朝不敢再提,只得叹息。
“……罢了,就按照你说的做吧。”
第36章
午饭是阮祺伯母做的。
因这两日在山上吃的都是烤肉,董念特地做了满桌的素菜。
脆皮豆腐,凉拌菠菜,辣炒香菇,双椒春笋,最后是一道蛋花青菜汤。
虽然是各种时蔬,却也远比庙里的素斋美味。
阮祺早就饿了,比平日还多添了半碗饭,饭后到外面收拾灶台时,却被大伯拉到一旁。
“来来,我刚买了些鸭苗,你过来帮我瞧瞧。”
“您买鸭苗做什么?”阮祺疑惑。
家里倒是养过鸡鸭,只是后来大伯腿伤,几乎都卖掉凑药钱了,现如今隔三差五便要出门摆摊,伯母也就懒得再弄这些了。
担心大伯被人蒙骗,阮祺忙擦了手跟着一起出门,等到出院子有段距离,也没瞧见那所谓的鸭苗究竟在何处。
阮成丰四外环顾,压低声音道:“别找了,叫你出来,是想和你商量件事情。”
阮祺挠挠头,更迷糊了。
“我昨晚和你江叔喝酒时忽然聊起来的,”阮成丰神情复杂道,“你先前骗了我们吧,自打冲喜后,你和你郎君压根就没有圆房过。”
咳!
阮祺的脸一下子红透,不过也很快反应过来,估计是江锐安那边无意间说漏了,这才兜兜转转传到大伯这里。
毕竟阮祺能骗得过家中长辈,却实在骗不过自小一起长大的好友。
“没,我们……”
“行了,”阮成丰摆手打断他的辩解,“大伯没有要责备你的意思,我那会儿盼望你们分开,也是怕你郎君身子不好,最终拖累了你。”
“不过我现在也看开了,清珞模样好,对你也不错,还是读过书的,若是能踏踏实实与你过日子,我们做长辈的,其实也没什么好反对的。”
阮祺轻轻松了口气。
“只是这冲喜的名头,实在是不中听,”阮成丰迟疑,终于说到重点上,“既然你们还没圆房,那能不能和他商量下,你们再重新办一场婚仪。”
重办婚仪?
阮祺抬起头,还以为是自己听错。
“你自小养在我们身边,你堂哥在边关打仗,十年八年怕是都回不来,我和你伯母没有别的指望,就希望你能寻个好人家,风风光光的出嫁。”
说到这里,阮成丰停顿了片刻,其实也没有多少底气。
毕竟当初为了给自己看病,阮祺是按照规矩签契约给人冲喜的,如今钱财收了,房子也收了,就想要重办婚仪,怎么想都有些得寸进尺了。
可阮成丰还是忍不住要说。
成亲和冲喜到底是不相同的,他和董念宁愿把那五十两银子全退了,自家出钱给阮祺摆酒席,也不想他一辈子背着这个名头。
“当然,他若是不愿意,咱们也不强求,大伯就是不想你日后受委屈,你们能好好过的话,有没有这一场仪式也没什么分别。”
这话说得有些绕,阮祺却是听懂了。
“……总之你回去仔细考虑一下吧。”阮成丰最终道。
常渊县近日很是热闹,百姓私下里谈论最多的,便是某位刚从京城调任来的知县大人。
据说这位知县办事很是雷厉风行,先是修了河道,后又拆了违制民宅,严禁乞丐在主街道上乞讨,就连摆摊费用也比以往翻了一倍还多,闹得人心惶惶。
董念手艺好,吃食摊位的生意一向不错,却也不愿平白多交这冤枉钱。
便决定先在鬼市上摆摊,若是实在不行的话,日后便不再去县里了。
鬼市上吃食摊生意最好的,除了烤肉烤鱼外,便是各种不同做法的汤面,臊子面,刀削面,羊杂面,以及夏天的槐叶冷淘。
雇车去县里时,董念一路都念叨着汤面摊子大,还得准备吃面的桌椅,傍晚来回跑实在太麻烦。
“……早劝你不要去了,”阮成丰宽慰道,“就在村口外面摆摊多好,不用起早贪黑。”
“如今庙里香火旺盛,即便不是庙市,来往香客也足够咱家做生意了。”
“我那还不是想多赚点银子吗。”董念叹气。
两人说了许久,却没听阮祺出声,纷纷转过头去,就见他靠在角落里发着呆,似乎根本没听清两人的对话。
“怎么了?”清珞侧头问。
车身摇晃了下,阮祺猛地惊醒,险些直接站起来:“已经到鬼市了吗。”
“才刚进常渊县。”清珞伸手将他扶住。
阮祺恍惚着点头,随后继续盯着车外发呆。
清珞望着他,面上露出狐疑神色。
“没事,”阮成丰自然清楚他在想什么,慌忙岔开话题道,“估计是午觉睡懵了,过会儿就好了。”
临近傍晚,天色昏沉。
只有摊位边上挂着两盏灯笼。
因为阮祺一直心不在焉,董念也不敢叫他做什么重活,只叮嘱他收拾桌面。
在几次差点打碎汤碗后,董念终于瞧不过,推着他去旁边休息。
“伯母。”阮祺回过神来。
“行了,”董念帮他擦了沾到身上的面粉,“这会儿客人不多,你和你郎君去集市上逛逛吧,只是别四处乱跑,亥时前记得回来。”
估计是受了街市摊位涨价的影响,今晚的鬼市明显比往常更加热闹。
除了古玩玉器,就连白日里才会售卖的货品,如今也都排满了街道两边。
“到底怎么了?”清珞轻声问。
“没,”阮祺不擅长撒谎,只能垂着头,“就是有些事,我不知道该怎么与你说。”
大伯有句话说得很对。
冲喜和正常婚娶,到底是不相同的。
阮祺曾见过隔壁村里给人冲喜的小哥儿,那人个子高挑,模样也清俊,嫁的是县上有名的富户。
后来那富户公子病情好转,却是翻脸不认账,隔月便将他退了回来,说是不愿一个乡下小哥儿占着当家主母的位置。
事情在村里传遍,几乎没一个肯同情的,都说他既然已经收了那富户的银子,不管被如何对待,都没什么好抱怨的。
这样的事例还有许多。
相比较起来,阮祺觉得自己已然很幸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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