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拉着南星,在酒楼前厅寻了处空位坐下,转身招来店小二,如数家珍点了一桌子酒菜。
南星是地地道道的南方人,从小清淡惯了,自然受不了北方硬菜的重油重辣,初到这里时,由于不服水土,连着上了半个月的火,很是受了一番折磨,好在搬到庆王府后,周祺煜还算体贴,专门找来一位徽州厨子,负责他的饮食。
不过眼下人在酒楼,也只能入乡随俗,林谨如将肘子啃得不亦乐乎,一抬头,却发现南星只顾着吃素,便夹了块最大的肘子,递到他的碗里,“你这也忒暴殄天物了,这么美味的尤物,竟然无动于衷。”
南星口是心非道:“我哪有林兄那么好命,实在是消受不起。”
“又非无齿之徒,有什么消受不起的!”林谨如反驳道:“你尝尝,肥而不腻,保证好吃,啊——张嘴,哥哥喂你……”
南星脸皮抽了抽,刚要开口拒绝,忽听清风楼内一阵喧嚣,食客们纷纷炸开了锅。
“怎么了这是?”
“听说是后堂包厢,有人犯病了?”
“快……赶快去请郎中!”
“要出人命了——”
南星与林谨如大眼瞪小眼了片刻,几乎同时反应过来,他二人一个起身太急,险些碰翻一桌子的盘子碗,另一个脚上趔趄,差点当众摔个狗啃泥,一路连滚带爬,总算赶到了清风楼的后堂。
林谨如:“借过……让一让,郎中来了!”
围观人群一听救命的人到了,顿时稀里哗啦让出了一条路来,酒楼张老板崩紧一身五花膘,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道:“您二位是?”
南星:“太医院的,病人在哪?”
听闻两人是御医,张老板差点当面跪下——清风楼后堂的客人,非富即贵,各个都是招惹不起的主儿。倘若真要闹出人命,他这一身花枝招展的五花膘,哪怕被剐下来称斤卖,都够呛能陪得起。
“在……在厢房,二位请跟我来!”
南星二人紧随张老板,在酒楼后堂七拐十八弯之后,走进一间厢房内,只见地上躺着一人,面色青紫,冷汗淋漓,已然意识模糊。
林谨如只看了一眼,眼睛倏地瞪大了两圈,“云文?!”
南星诧异,“此人是谁?”
“哎呦!”林谨如慌道:“来不及解释了,救人要紧!”
说完,他一掀衣摆跪倒在地,伸手去探那人脉搏,一旁的南星向众人问道:“病人病发时可有症状?”
张老板一颠一颠地凑上前道:“魏大人病发时,我正好在场,本来好好的,谁知敬完酒后,他就说自己喘不上气,前后不过片刻,就成了这样。”
南星皱眉问道:“他喘气时可有鸣音?”
张老板回忆片刻:“有……有鸣音,气短得很,喘得很急。”
这时,林谨如抬起头道:“脉弦滑,往来滞涩,恐是哮喘。”
“快!快将他上半身扶起来”,南星道:“若是哮喘,仰卧只会加重病情。”
林谨如连忙照做,让地上的人靠在自己身上,对张老板道:“今天出来的急没带药箱,劳烦您找几根银针过来,速度要快!”
“好……我这就去安排……!”张老板领了命,横冲直撞地跑了出去。
南星环视一周,从旁边的饭桌上抄起一盒牙签递了过去:“来不及了,先凑活着用吧。”
林谨如动作一滞,飞快地反应过来——眼下条件有限,只能先用牙签刺激穴位代替施针了。
两人分工合作,忙出一脑门热汗,终于将地上那人从鬼门关中救了回来。
张老板叫来马车,派人将病患送回府中静养,等一切安顿妥当,南星这才舒出口气来:“你方才说,这人是谁?”
林谨如烂泥一般歪靠在椅背上道:“此人姓魏,魏云文,现任大理寺少卿,算是我的发小。”
“哦,”南星点了点头:“魏大人此前有过哮喘史么?”
“没听他说过呀,”林谨如也觉得诧异:“自从他干上大理寺的差事,我就绕着他走!”
“为何?”南星不解道。
林谨如扁了扁嘴,“你不知道,我这个发小精通刑狱,一天到晚琢磨凶杀血案,专门和死人打交道。关键他一遇到疑案,就把我当成仵作拼命使唤,我好歹是个太医,给活人看病的,又天生怕鬼,哪里受得了这些。”
林太医几句话说得南星忍俊不禁,“你做过亏心事不成?这么害怕死人,再说哪来得鬼呀。”
“信不信由你,反正我信。”林谨如白了他一眼,“不过方才见他那个样子,还真是吓了我一跳,世事无常,保不准何时就要蹬腿儿见阎王,趁着现在能吃能喝,还是及时行乐的好。”
他虽然嘴上这样说,却再没有心情去招呼方才剩下的多半盘肘子。好在张老板对他二人感激不尽,这顿饭钱自然悉数全免。
第四十二章 开棺
转眼又过了几日,南星自宫中诊病归来,刚刚迈进太医院值房的门槛,便看到林谨如冲着他好一番挤眉弄眼。
南星不解其意,“林兄这是又抽得是哪门子风?”
话音刚落,却见值房内还有一人,正是前几日昏厥不起的大理寺少卿魏云文。
此时的魏大人与清风楼那日判若两人,看上去气宇轩昂,神采奕奕,竟丝豪不见大病初愈的痕迹。
魏云文郑重其事地站起身,毕恭毕敬地行礼道:“谨如已将前因后果告知于我,多谢郁太医出手相救,此等恩情,魏某人定当谨记于心。”
南星慌忙回礼:“魏大人言重了,那日其实多亏了谨如,我不过帮忙打了个下手而已。”
“你可不要祸水东引!”林谨如嘴硬道:“我才没那闲工夫救他呢。”
平日不着四六的林太医,竟罕见地傲娇起来——明明前段时间还三天两头往魏府里跑,结果翻脸就不认账了。
南星忍住没有拆穿,引着魏云文重新坐下,“魏大人身体恢复的如何?”
魏云文道:“多亏两位妙手回春,现下已基本无碍。”
“某人以后还是少喝点酒为好,”林谨如阴阳怪气道:“再有下回,可不一定有这样的好运气了。”
魏云文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听南星道:“魏大人此前可曾犯过哮喘?”
“从未!”魏云文斩钉截铁道。
“他外祖父有哮喘史,”林谨如插话道:“我都调查过了。”
“这就难怪了,”南星道:“既然如此,魏大人日后还需多加小心,这次哮喘也极有可能是饮酒所致。”
魏云文言听计从地点了点头,转而对林谨如道:“没想到,你还专门调查了我的家族病史?”
“这有何难?”林谨如不以为意道:“去找你娘一问便知。”
魏云文:“我早就说,你有刨根问底的天赋。”
林谨如长眉一挑,“你少来,我就算刨根儿,也和贵寺的仵作没毛钱关系,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吧。”
“没让你去当仵作,就是求你帮个忙而已。”魏云文好脾气地解释道。
林谨如表情一垮,“少卿大人,我求求您,能不能把我当个屁放了,您手上那些冤假错案,都不是我干的,冤有头债有主,你爱找谁就找谁去!”
魏云文:“我这不是想让你帮忙一起找么。”
眼看两人的对话陷入死循环,南星不解道:“大理寺不是设有专职仵作么,魏大人为何非要林兄帮忙?”
魏云文叹了口气道:“那些仵作,并非科班出身,多半都是滥竽充数,实在没什么真才实学,我是怕因此断错了案,毁了无辜者一世清白。”
林谨如扁了扁嘴道:“就我这三脚猫水平,你就不怕断错案了?万一真的出了岔子,屈死的冤魂不都得赖上我呀!”
“我明白魏大人的意思,”南星善解人意地接过话茬,“断狱判案,人命关天,自然不能当作儿戏,大人是想让你帮着把把关,毕竟多一个人判断,就能多一份把握。”
“郁太医所言极是,在下正是此意!”
魏云文与旁人最大的不同,便是将一身正气悉数写在脸上。
南星对此毫无招架之力,于是又犯起了爱管闲事的毛病,说道:“卑职虽不精通检尸之法,但是对于人体还是略知一二,魏大人若是不嫌弃,我倒是想尝试看看,若能因此助大人一臂之力,自然再好不过。”
魏云文听闻眼前一亮,“此话当真?我自然求之不得,眼下确有一事劳烦郁太医帮忙。”
林谨如一脸惊愕地看向南星道:“郁贤弟,大白天的你没说梦话吧?这破事我躲都躲不开,你怎么上赶着接呀?”
南星笑道:“我平生未做亏心事,自然不怕鬼叫门。再说,只是帮忙验个尸而已,都是力所能及的事。”
“让你这么一说,好像我做过亏心事似的。”林谨如嘴巴撅得老高,“你们都是正人君子,就我是卑鄙小人,哼!”
饶是南星再迟钝,也能从林太医这个“哼”中听出了小性子的成分,于是放低身段哄道:“我虽然不怕鬼,可毕竟验得是死尸,身边若没有林兄作伴,心里自然是虚的,要不……”
林谨如借坡下驴地一扬脑袋,“既然如此,我就勉为其难帮你们一回。”说完,又傲娇地强调了一遍,“仅此一次啊,下不为例!”
魏少卿做事,干练地过了头。南星和林谨如前脚刚刚答应下来,隔天便被他拉到一处坟地,说是要当场开棺验尸。
林太医吓得腿肚子转筋,说话都不利索了:“云……云文啊,你只说让我俩验尸,可没说这尸体还在棺材里啊。”
“这有什么区别吗?”魏云文风轻云淡道。
“区别海了去了!”林谨如道:“死有所葬,入土为安,就这么明目张胆地把人刨出来,你不怕人家日后做鬼也不放过你吗?”
魏云文:“可你想过没有,此棺若是不开,如何查明真相?倘若其中有冤,又如何告慰九泉下的阴魂,让他得以安息?”
林谨如:“可至少也得知会死者家属一声吧!”
“此人自小被卖入娼馆作了小倌,据说已无亲人。”
闻听此言,林、郁二人不约而同抬起头,相互对视了一眼。
南星皱着眉收回视线,翻看着手中的案卷问道:“既然此案已被刑部审决,大人为何称其中有冤,执意推翻重审?”
“郁先生请看这里。”魏少卿将仵作此前的验尸记录翻了出来,指给南星道:“若是按章验尸,此处决不应如此敷衍了事。”
南星顺着对方的手指看了过去,只见致死原因处,只潦潦写了“火烧”二字,“大人觉得此人并非火烧致死?”
魏云文道:“案宗记载,死者是饮酒后醉倒于西南城郊一处山林中,被不知情的开荒人一把火意外烧死,且案发地点距离娼馆足有几十里远,你不觉得这个意外有太多蹊跷与巧合吗?”
“哎呦!”林谨如嚷嚷道:“审案当然不能‘你觉得’,要讲证据好不好。”
“棺材里的尸体就是证据。”魏云文道:“我料想,那人不会只是被意外烧死这么简单。”
林谨如:“那你又凭什么断定事情没这么简单呢?”
“因为放火之人明显是被人有意引去的。”魏云文道:“此人名叫李四,平日接些零工过活。案发当日,有人出钱要他烧林开荒,正是被害人醉倒的地方,他便照着做了,事后才知自己烧死了人。可是这片山林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死者即便醉酒,也几无可能跑来这里一醉不起。”
南星思索了片刻,“如此看来,找到花钱雇他的那人,便是此案的关键。”
魏云文道:“蹊跷的是,这人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根本寻他不到。”
林谨如:“该不会是放火那人随口瞎编的吧?”
魏云文摇了摇头,“有目击证人可以作证,他之前的确收到过银子。”
“难道是给钱之人乔装易过容,所以才查不出来?”林谨如疑惑得很,“被你这么一说,还真是疑点重重。哎——我不管了,开不开棺,你自己决定好了。”
南星语气坚定地接过了话茬,“此案的确蹊跷,魏大人下令吧,在下必将鼎力相助。”
魏云文目光如炬,抱拳道:“那便有劳了!”说完,他径直走到死者坟前,“掘墓,开棺!”
伴随少卿大人一声令下,几个扛着锤头的差役,一窝蜂地涌了过来,热火朝天掘起坟来。
不久之后,一口乌黑麻黑的棺材渐渐露出了轮廓。
待把棺材安安稳稳地吊放在平地上,一名差役跑上前请示道:“大人,一切准备就绪。”
魏云文:“开棺!”
第四十三章 验尸
只听“轰隆”一声闷响,厚重的棺盖结结实实地砸在地上,下一刻,一股难以言喻的气味横冲直撞地弥漫开来,熏得近旁的差役们纷纷掩鼻后退。
林谨如抖如筛糠地躲在南星身后,畏缩着问道:“怎……怎么样?没诈尸吧?”
南星眉心紧皱没有吭声,与魏云文对视一眼后,便径直走了过去。只见棺材内那具重见天日的焦尸早已面目全非,只能大概看出是个人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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